打茶圍(1 / 3)

如果那日不是被杜暉急急的拽著離開,陸覺沒準兒就要找到後台去尋一尋那個清瘦的身影。陸少爺這一遭聽得不甚盡興,回家的路上就惦記著明日再來,連這日夢中那黑色大褂也影影綽綽的出現了幾次,他本就淺薄的睡意更是因此消了幾分。可盡如人意的事兒太少,陸少爺怎麼也沒想到這兩日又忙了個底兒掉,想要抽空已是難上加難,更不知道外頭有關於他的流言蜚語更是繁茂的如同雨後的破圖的嫩芽,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  這一切還是得拜陸少爺三不管走這一遭所賜。那日認出陸覺的可不單單是茶館小二一人,可惜他心慌意亂的惦記著台上的人,全然沒注意到角落裏也有一雙眼睛看著他。  看著陸覺的這位青年叫張韶文,張家和陸家倒是沒什麼瓜葛,隻是這位張小少爺和那位鍾意陸覺的徐三小姐是實打實的表姐弟關係,徐三小姐在外頭的風評如何不必提,但這一層血濃於水的關係自家人的胳膊肘怎麼都不會朝外拐。張邵文早就聽說表姐在外頭受了些委屈,上次與徐懷瑜見麵還聽她抱怨了幾句,可巧今日就在這兒碰見了這位欺負了表姐的混蛋東西。  但說來有趣,這位張少爺雖說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琢磨起事情來卻要比同年歲的人想的周到細致,茶館人多眼雜,捋起袖子來真打一場,怕是要惹大麻煩。能解氣的方法太多,張韶文卻選了條最陰損的,他知道陸覺這樣的人家最顧及臉麵,他就偏偏要去打陸覺的臉。  果然不消幾日,“陸家的四少爺在三不管打茶圍”的話都已經傳到了紀則書的耳朵裏,紀則書這就朝陸家趕,心想著甭管真假讓眠之聽見這樣的話準要惱火,現下去寬慰他一番也好。誰知道他剛去,就看見陸覺滿麵春光的從大門口走出來,他今日白色的襯衫下配的是條墨色暗紋的西裝褲,再簡單不過的裝扮卻因為到了這人的身上平白無故的添了些貴氣,不由得讓人多看幾眼。  “你來了?”  紀則書看著陸覺並無半點憤懣,以為他大概還不知道外頭的風言風語,正琢磨著要怎麼開口同陸覺講這件事,就又聽陸覺說道:“別人都恨不得躲我遠點兒,你就奇怪,怕不是來找我一同去打茶圍?”  陸覺這話一說,二人互看一眼,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如果要是換做別人,定要覺得陸覺這話酸氣衝天,自己一把好心當了驢肝肺,上趕著來找不痛快。但紀則書就是紀則書,幼年為伴的默契,陸覺皺一皺眉頭他都知道到底是哪裏惹的這位少爺不順心,眼下陸覺這佯裝著在意的樣子,卻擋不住眼神裏的不屑一顧,紀則書與他笑鬧了一陣,到底還是帶著囑托的說道:“陸叔叔那裏……你以後可小心些罷。”  “陸老爺上周就去北平了。”陸覺這回倒是認真起來,“你晚上有空沒有?跟我去……”  “合著是真的?”紀則書心裏頭那杆揣測真假的天枰,立刻一頭沉的朝著他並不期待的那一邊跌去。“眠之啊眠之,你真是……胡鬧。”  “胡鬧?”  陸覺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溫溫吞吞的兩個字眼,說出來時卻像是帶了無端的罪過,可他並不急於向紀則書辯解,此時腦袋裏頭那個身著黑大褂的身影又站在了那明晃晃的台上,自己站在台下看著這人,麵目也看不清,名姓也不知曉,卻無故的來了一分又一分翻湧起來的蠢蠢欲動——可不是胡鬧麼?  陳卿言抹了把額頭上細密的汗,將鍋裏的餃子撈出來裝好。芹菜肉的,娘愛吃。  可惜陳卿言現在連母親的眉目都不大能想起來了。  父親過世的早,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住在對街口的一處東房裏,北平有句老話,“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夏不涼。”陳卿言總能想起來,一到夏天的時候,太陽從西邊照過來,烤的整個屋子又悶又熱。  那時母親白天去大戶人家裏給人家當老媽子,洗衣做飯,常常回來時陳卿言都已經睡熟了,小臉兒上卻常掛著淚珠——幾歲的孩子一個人呆在烏漆墨黑的屋子裏,外頭風吹落了誰家的瓦片,都能給他嚇得滾個跟頭。這毛病到底是落下了,陳卿言怕極了黑,如今二十來歲的人,睡覺時成宿的掌著燈這樣的事兒也都是常有的。  可就算日子過成那樣兒,陳卿言都不覺得苦。大概是年紀太小,苦也不知道,但最重要的,是因為心裏踏實——他還有娘,這世上有人惦記他,他衣服破了還有人想著給他補,省了一口白麵的饅頭,舍不得吃也要送到陳卿言的嘴邊來。  陳卿言他娘沒的那天,北平城下了場大雪。  喉疾是老毛病了,天一涼就犯。沒錢買藥隻能忍著,鄰居家的嬸子看不過眼,好心拿了兩隻梨來,囑咐陳卿言用冰糖慢慢熬了,端給他娘喝,敗敗肺火。可陳卿言都已經大半年沒嚐過什麼甜滋味兒了,也不好腆著臉再找嬸子要冰糖,將梨胡亂的切了,放進大鍋裏煮,小人兒蹲在爐火旁,眼睛被熏的通紅落淚,時不時的用破襖袖子抹上一把,看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心裏盼著他娘早點兒回來。  剛用紙糊過的窗戶,不消一日又被吹得破爛。陳卿言裹緊了衣服,仍覺得風像是長了眼似的,專挑他袖口、脖領的地方往裏頭鑽,陳卿言凍得受不了,想找找還有沒有剩下的紙再將窗戶糊上一層,剛站起來,就聽見院裏傳來幾聲猛烈的咳嗽,肺葉仿佛已經成了兩扇破舊的風箱,艱難的拉扯著,連喘息一下都變得艱難痛苦極了。  陳卿言先是一愣,隨即就推出門朝著他娘奔去,他照例像往常一樣一頭紮進母親的懷裏,卻發現今時不同往日,母親的身上竟要比他還冷上幾分。  “我的兒……”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女人,眼角卻帶了大半輩子的風霜,她想要伸手去緊一緊兒子的領口,剛一張嘴又是一串停不下來的咳嗽。  “娘,快進屋。”陳卿言懂事的很,他知道這幾日母親的身體不痛快,他雖然肚子餓得要命,卻也沒有心思去母親的衣襟裏尋那凍得梆硬的窩頭,隻是穩穩的扶著母親一步一步的朝屋裏走。  “娘,你喝。”陳卿言一回屋就獻寶似的,盛了燉得軟爛的梨湯遞給母親,“李嬸給的。”  女人一進屋就側臥在床上,從院裏走進屋來的那短短的幾步路,像是已經用盡了她渾身上下全部的力氣,伴隨著胸脯劇烈起伏的是她不同於平日的短促呼吸聲,眼皮重的要命,好似下一秒就要沉沉睡去,她正迷糊,卻聽得耳邊一聲稚嫩的童音,可不正是陳卿言在叫娘。  “好,娘喝。”女人接過碗,抿了一口梨水,嘴裏卻像是失了味覺似的,嚐不出什麼滋味,舌根底下隻剩下了不知從哪兒來的苦,梨汁順著喉嚨艱難的滾下去,卻勾起了一股鹹腥,女人的肩膀聳了起來,終於還是沒能忍住,一口殷紅的血噴在了碗裏,連同陳卿言那張被嚇得慘白的臉上。  那一口血斷了女人的氣數,她再也不會聽見陳卿言哭喊著要娘的聲音,也感受不到陳卿言使了多大的勁兒去搖晃她那漸漸冰冷僵硬的手臂。  冰冷的身子被席子一裹,抬進了那口薄薄的棺材,她沒能給陳卿言留下一句話,自然也沒能告訴她的兒:“娘對不住你,棉襖破了來不及給你縫一縫。”  “娘,我給您送錢來了。”  十字路口搖曳出暖黃色的火光來。陳卿言半蹲著,將手裏的紙錢一疊一疊的放進火堆裏,看著它們負載著活人的念想,升騰成一縷青煙,終是燃成了灰燼。  陸覺還是給紀則書老老實實的解釋了一通,當然,那位攪得他心神不寧的說相聲的,他也一一向紀則書交代了。紀則書這人挺怪,他自己這方麵正經寡淡的很,雖然時時嘴上愛說上幾句,但是卻能由著陸覺的性子胡來。  “你自己看著辦。”紀則書隻撂下了這麼一句,“別到時候在陸叔叔那裏交代不了。”話雖這麼說,但紀則書瞧著陸覺現下這副姿態,倒是不怎麼擔心了——與他哪一次興致盎然都無異,這份歡喜來得也快,去得也快,陸覺這樣多情又是薄情的人,自然是處理起來輕車熟路的。  “自然。”  如若紀則書今晚也跟來,看見陸覺坐在茶館包廂裏等得焦躁的樣子,怕是不能輕易的相信陸覺痛快回答自己的這輕飄飄的兩個字。  慶園茶館的老板陳友利是個五短身材的矮胖男人,平日裏總穿著個小馬褂,挺著圓滾兒的肚子,逢人準要先把不大的眼睛的眯成一條縫兒再開口講話,一臉的笑模樣。三不管這地人雜,他一個開茶館的,任是誰都能來踩上一腳,但好在陳友利深知“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從他爹手裏接過這份產業來,倒是比老爺子在世時開得還要紅火十分。  隻不過今天小二在陳友利耳邊不知附說了些什麼,隻看著陳友利的眼皮就跟著猛地跳了幾下,緊跟著就說道:“沏壺好茶送上去,我馬上就到。”  小二腿腳麻利蹬蹬的跑了,留下了陳友利站在原地,那習慣性的笑容僵在臉上,心裏頭琢磨著自己的這座小廟怎麼就引來了陸覺這位大佛。上次陸覺來得急走得也匆忙,陳友利沒來得及與他多言語,心裏還長籲了口氣,天津衛是商埠,有錢的是大爺,陳友利雖說見多識廣,但心裏頭總是不願意和這樣難伺候的公子哥打交道,再加上之前陸覺剛回國就和徐三小姐傳出的那檔子事兒,自然在陳友利的眼裏,估摸著陸覺也就是個活脫脫的紈絝子弟,伺候這樣的人必得提著十分的小心。陳友利單單是站在這兒想,一摸腦門竟然起了一層浮汗,但腳步朝前挪著,那笑容又跟著浮起來了。  茶葉在水裏打了個圈兒,悠悠的沉了底。骨結分明的手,捏起這粗陶的茶杯來竟也透著些貴氣的好看。陸覺抿了口茶,盡管是獨身一人坐在包廂當中,卻沒有生出半點兒無趣來,樓下台上一位老先生說的是一段單口相聲《珍珠翡翠白玉湯》,老先生估摸著快六十了,但使起身上來一點兒都不含糊,崩住了勁兒全使在了包袱上,實打實的賣力氣。  陳友利撩衣快步朝包廂走,就聽見樓下池座叫好連連,老先生的包袱“響了”,來至了門前正要抬手敲門,裏頭也傳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