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高巔山往事
——天明山紀事之七
我不止一次地說過,高巔山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睛後第一個看到的山,它堵在我眼睛裏七十多年了。
我們村子正好處在高巔山的腳下。村子裏有十多條東西走向的街道,每家人的門不是朝南開就是朝北開,唯我家的門是向東開的,隻要你站在門口任何一個位置向東望去,就能看到高巔山。孟浩然有一句詩叫“開軒麵場圃”,我可以自豪地說:“開門見高巔”。
高巔山是天明山的西峰,高出海拔2000多米,站在我家門口向它望去,它是一個標準的等腰三角形。在我幼小的心靈裏,它是一尊彌勒佛,一尊喜笑哈哈的護佑神。我總以為它兩手抓膝,端坐我家門口,關注著我們村的一切動靜,庇佑著全村人的安康。
人們把麵向村子的這一麵叫“高巔懷裏”,山的那一麵則稱“高巔背後”。高巔懷裏有一條溝槽,從山頂垂直地通到山根,恰似等腰三角形的垂直線。垂直線兩側的所有山梁和溝壑,最終都把交彙點聚集到這條垂直線上。不過,要從垂直線上到山巔是不可能的,因為距山巔不遠處是一堵懸崖,連山羊也爬不上去。周圍幾個村的山民隻能在懸崖以下的高巔懷裏勞作。也許就在垂足這個位置吧,有我們村大橡凹、小橡凹兩個山溝,溝口住著幾十戶人家。小時,我大概剛能走五六裏路的時候,父親就領著我進山了。先是逮蟈蟈、撅野菜,再是挖山藥、割蒿柴,後來長大了就在山裏開荒坡、種山地。高巔懷裏讓我度過四十多個春秋。
出我們村,過一條峒峪河,就到了入山的路口了。或者進劉家山,或者走大小橡凹溝,再或者鑽薑家山,大大小小七八個溝口,沒有我沒走過的地方。
低標準年代,我剛回到家,一甩下行李就跟著老父親投身大橡凹。這兒有我們小隊十多麵山坡。那時,全隊人都鑽進山裏挖荒地,婆娘女子娃,幾乎把橡凹溝鬧翻天了!
每日天不亮,全家人起床,母親給我們做好了又黃又粘的稠糊湯,吃畢,父親領了我和妻一同走出家門。大橡凹到處是我們村的農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百口人塞滿了七溝八梁。我們一家三口在烈日下挖呀挖呀,直到該吃飯的時候,妻下山給我們做飯。三塊石頭支一個鍋,無論什麼飯,做好了,吃起來都是香甜的。那種野營的生活至今想起來都是甜蜜蜜的。三年後,生產隊把農民個體開的荒地全收沒了,歸小隊所有。夏秋之交,山裏的玉米、豆子長成了,隊上又派我每日去山裏看莊稼,以防那些不義之人偷竊。我每天清晨離家,天擦黑回到家中,中午抽空給牛割一擔草,或者到坡上掐韭菜。年年如此,一幹就是好多年。
我曾設想從高巔山的北側爬到山頂去,然而,距山頂不遠處照樣有一掛懸崖。這懸崖下邊是峒峪穀的上畔,也是峒峪河的發源地。從穀口到溝尖約長十四五裏,穀內住著大那岔、薑廟、陰坡五六個小山村。這穀口山勢平緩,除了茅草豐盛而外就是個兒不高的灌木,很少有大樹生長。公社化時期我經常在這裏給牛割草;而穀的上畔有騾子圈、螞蚱樹溝、土坡槽,每一條溝的溝尖都聚集到高巔山主峰的北側。這幾條溝可以說全是深山密林。早年山溝裏經常有野生動物出沒,野羊山鹿不要說起,時有豹子傷人的事情發生。穀口的山王村就有獵戶十多家,常常組織起來集體出動,常有野狼、山豬被獵戶們抬回村裏。特別是豹子很多,出山人經常得防著點。
記得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在淺山割蒿子柴,正午時分忽然從溝堖堖擁下來20多個人,抬著一副擔架,急急火火向山外跑。並且聽人說:“傷的不輕啊!”我知道有人被豹子抓了,立即沒心情再割柴了,就收拾行李跟著眾人回到村裏。一路上隻聽抬擔架的人說:“哎呀,太可怕了!黑旦(傷者)看見一堆梢子柴長得很美,就一頭鑽進去,誰料一隻金錢豹忽地立起,朝黑旦頭頂壓下來……”還有人說:“豹子撲倒黑旦,兩個在柴窩裏滾蛋蛋……”等大家把黑旦抬到他家門口放下來,我才看到,人早已昏迷不醒,滿臉血汙,有的傷口已經結痂,有的還正向外冒著血水……
這隻豹子後來終於被山王村的獵戶圍起來用土槍打死了。再後來,一直沒有聽說過關於豹子傷人的事。
呀呀,這既給人們生活來源的大山,又給人們生命威脅的惡山!自我記事起,就愛它,恨它,更重要的是懼怕它。然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還是在高巔山的懷抱裏度過了我的前半生。
2009.8.13於西安昌仁裏
高巔山覽勝
——天明山紀事之八
高巔山是天明山的西峰。
在西峰周圍生活了幾十年,東西南北轉遍了,卻從來沒有上過峰巔,原因是沒有一處能夠上到巔峰的路線。後來到東峰割竹子、砍山棍,經過高巔背後,村人才告訴我,從東南方向有一條石徑小路可以通到峰巔。
那年秋天,我給家裏準備過冬的燒鍋柴,就想到峰巔去割一人高的“硬梢子”。據我猜想,峰巔不常去人,硬梢子肯定好割。於是,一天淩晨我扛著扁擔,拿了鐮刀,一個人急急火火地進了劉家山,走過十多裏山路爬上低鞍梁,就沿著那條石級小路慢慢攀登。這時,太陽剛剛從東峰與三齒爐眼的夾縫裏灑出萬道金光,絲絲縷縷射向天明山的坑坑凹凹,把一個東西南北天明山群峰渲染成金色的世界。看不清群峰的真麵目,卻隻見溝壑間煙霧繚繞,嵐藹升騰。我像站在華山東峰觀日出一樣,麵向東方欣賞這美麗的時刻,忽然想到了曾見過的一幅攝影作品——日出。
當一輪紅彤彤的太陽升到東峰頂頭時,漫山遍野披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薄紗,高高低低的山巒像魚鱗般一層壓一層,一條條山梁,一片片草甸,一麵麵山坡,一坡坡樹林,被山間的嵐藹籠罩著,給出山人一種妖嬈的美感。要不是逆光,那每一棵樹我都有可能叫出它的名字。
忽然山穀間濃霧裏傳來哪家姑娘隱約的歌聲:
太陽一出哎——照山坡,
對麵山窪裏,可是我那情哥哥……
我想尋找那位唱歌的姑娘,然而漫山遍野全是她清亮亮的回音。
當太陽升上東峰一竿子高的時候,我手腳並用,很快地登上西峰峰巔。呀,這向往了幾十年的峰巔竟然是光禿禿不足一席之地!沒有草,沒有石,僅幾撮沙土而已。峰巔的周圍20米以內也是光禿禿的,不過有幾棵老態龍鍾的小草。我把光溜溜的桑木扁擔用力插進峰巔的沙土中,像戰士把一麵紅旗插上剛剛占領了的山頭!
我麵向村子的方向盤腿坐了下來,緩口氣,開始尋覓我最需要的勝景。右側是我那峒峪河的上空,白雲漂渺,山穀低低地縮在我的屁股底下,意念中的淙淙溪水,透過薄霧傳到我的耳鼓裏;左側是剛剛走過的低鞍梁,不過比剛才踏在它上麵時更低更矮。
正視前方,一窪黑魆魆的山坡斜著通到峒峪川,川道裏五六個村莊盡收眼底。一條明亮亮的河水縱貫峒峪川,把兩岸的莊稼地映襯得清清楚楚。那房舍,那樹木,那大路,那一片已經枯黃了而即將收割的蘆葦,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幅漂亮的水彩畫。
對著西南方向望去,那不是藍田縣東川嗎?玉山高高地橫在我的眼前,山下一道橫嶺,接著就是從商洛出來的一條公路,公路兩旁大大小小的村莊和村莊裏濃密的樹木曆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