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急匆匆的走近,頭發淩亂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向什麼地方,又或者什麼都不看,蝴蝶形的刺青在她雪白卻髒汙的胸脯上抖動著。我迅速低下頭,在她靠近我的時候我甚至不敢大聲的呼吸,但她隻是走進,然後從我身旁擦過又急匆匆的走遠了。然後我聽見聚集在井邊清洗衣物的婦人們輕輕地笑著談論:玉萍又要出走了,這次不知道過多久回來。
玉萍是我們村的媳婦,她是隔壁村嫁過來的,嫁過來的那個冬天我還記得很清楚,雪花白茫茫的一片,她穿著大紅色的喜服撐著大紅色的傘格外惹眼的從村尾被一大幫人擁簇著走進我們村,遇見的大人都在談論我們村的老黑有福氣討了個如花似玉的老婆。第二年春天便生了一對白白胖胖的雙胞胎,老黑是個皮膚黝黑的老實人,在她生下雙胞胎兒子之後高興的上拚下湊辦了熱鬧的酒席,請了所有能請的人。我仍然能清晰記得那時候,當我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的景象:她的頭上裹著毛巾坐在床上,其中一個孩子躺在旁邊,婆婆站在旁邊抱著另一個孩子喜笑顏開,許多親朋好友們都湊在房間裏想一睹雙胞胎的可愛模樣,然後發出豔羨的讚歎。但她隻是靜靜的躺在床上,許是太過疲倦又或許根本不覺得高興,她隻是麵無表情的,眼睛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幾個月之後,不知道什麼緣故,傳說她在村裏用磚頭敲了一位婦人的頭,從那以後的兩年裏,她被關在房間裏不允許踏進外麵的世界一步。我們隻知道,那位美麗的隔壁村女子瘋掉了。
那時候年齡小,常常路過那座房子的那個關著她的房間,聽到那個房間裏麵傳來自言自語的聲音或者唱歌的聲音,聽不清楚她說些什麼,歌是那種七十年代風行的歌。有時候聽到她大聲的咒罵,罵了許許多多的人,除了罵這個世道之外,還有許許多多我沒聽說過的陌生名字,極少數的時候,也能聽到嚎啕的哭聲。我想也許在那個小房間裏有她自己一個人的自由世界,她獨自一人在自己創造的世界裏瘋言瘋語,偶爾清醒的時候才會想起來哭上一會兒。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她的病情好些了,也有可能是她的家人良心發現,或許又是她娘家人來為她打抱不平,她被從那個房間裏放了出來。我見過她放出來之後的樣子,穿著也許是她老公不要的衣服褲子,還是髒亂,頭發打著結夾著草,烏黑淩亂的頭發下隱藏著久日不見陽光的蒼白憔悴麵容,眼神裏夾雜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害怕的神色,遠遠跟在被她老公牽著的小兒子後麵。她經常遊蕩在村子裏,像個有著冤屈的幽魂,偶爾會走到隔壁村子去,偶爾更遠,遠的時候幾天都在外麵,但總是會回到家裏。我常常覺得她是想永遠離開的,她之所以回來是因為她放不下她那顆作為母親的心,又或者她無法獨自一人在世界另外的角落存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