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他這才,情不自禁地、淚流滿麵!
在茫茫的荒漠之上,他突然有種朦朧的、要回家的潛意識在召喚似的。
他突然發覺、不,是覺醒,他暗地裏發誓,默默告誡自己:我不能死!要死也不能死在這個地方。我不想死。還遠不到那個地方。我要出去。哪怕隻是看一眼椰子樹,我也要回到姐姐麵前!
他此時無論如何都必須活下去,承受苦難,為了見證。盡管前麵一片迷茫,但他相信,因為他還年少,應該能看到的世間還漫長。一種朦朧的僥幸中的希冀,將他的心靈支撐,在那萬劫而幸存者來說,總得有些什麼期待在前麵,用來耐心的盼望。於慢慢地變老中,慢慢地熬,耐心地捱,或許總有一天,失去一切還會有時機回來。
那地方都是關押著毫無悔改的重刑犯的地方。不是殺人犯,也是敵偽高官,要不是死緩,也是無期,至少也二十年,或以上的。他也在其中,一個孩子!
他莫明其妙地、糊糊塗塗的,為了幾個包子。
但其中、卻也有的是學問高深的人。也就在那,他偶爾遇上了一位影響他一生的老人,也是個重刑犯。是戰犯。卻正巧是、他們是同鄉!同是海南人!他是海南萬寧的。性蔡。
因為是同鄉,他試探著以海南話問候。盡管離家萬裏,背井多年,唯是鄉音未改!
異地他鄉,多年荒廢的鄉音讓倆人聞聲失禁,不禁相對默默淚流滿麵!仿佛他同時重歸故裏。但終究已是鄉音久諱,一時反而感到陌生,一開口,顯得佶屈聱牙!
他原是歸國讀書的華僑學生,是國難當頭、投筆從戎,成了黃埔軍校某分校的戰時速成班學生。由於前線吃緊,為赴國難,應招入伍,在杜聿明麾下當一名見習排長,入緬對日作戰時當翻釋參謀。後來他們走進無人的原始森林深處,他可是吃過死人肉的!那種艱苦卓絕的經曆讓他成了個頑強的軍人!在絕望中尋求最後的一點微薄的希望,最後還是走出恐懼的原始森林,回到陪都重慶。他的肩章也從一顆金星變成三顆。他打過日本人。也打過中國人。在淮海戰役中與共產黨交鋒,卻一連敗退,跟他的最高長官杜聿明一起被俘,那時他已是一位上校參謀。成了戰犯。被叛二十年。開釋後他也並不回去。他沒有家人(終生未娶),沒地可去,無家可歸;也了無牽掛,所以,他也隻好留在了那裏,算是留場就業。他不知從多少死人的身上爬過,日本人的,也有中國人的;他並不死在日本人手裏,最後卻就是爬不過,拋生於荒漠深處!
爬不過那一個中國人設下來的坎!
中國人曆來對中國人總是手不留情。心狠手辣!無不令人發指。文革隻是個縮影而已。那也隻是請君入釜!
或許也就是如此,落魄於異地他鄉的倆個孤男鰥夫,倒像是裸露於荒野上寒風裏的兩隻刺猥,為了相互取暖而想相聚一起,那是渾身緊裹著的刺,讓倆人既是離不了、也靠難近!
由於是同鄉,倆人也就有了說不盡的話!有外人在時,倆人不敢講海南話(那是獄規所不允,罹罪之人時時不得張口別人聽不懂的話),隻有無人時,他們在荒漠深處找回了鄉音,倆人的家鄉話成了他們最為貼心的交流。各訴閱曆,互抒情懷,對人生感慨不已。那善意的老者聽說他是怎麼到那地方的後,悄悄告誡他:到了這等地方,千萬別想逃出去!讓你走你也走不出,這一片絕望無邊的戈壁灘!通往外麵的隻有路一條,況且是條風沙路,隻有帶路者才看得見。還要穿越那浩瀚的戈壁灘大沙漠,就是乘車也得一天,沒人帶路是走不出去的。
再說了,既然你能有勇氣去麵對死!怎地就不能有勇氣來麵對生?
其實人生最容易得到的就是死!那是生命的終點。誰都逃不過。何必太匆匆?再是麵對絕望,就要看見希望!別人要你死,你非得要活!活著!好好地活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在!記住,留得青山、何愁無柴?
自那以後,他也就放棄了所有的絕望,隻能是:逆來順受、屈辱求生。但就是在那,他也才有時機學了不少東西。讀了些書。但也隻能是些‘毛選’什麼的。借幾本‘毛選’,老人講了很多曆史。還悄悄與他講古詩,那同鄉還給他一套唐詩宋詞之類的(那時說是不屬抄禁,也並不讚成)。那進正是青黃不接的時代,孤獨中的異鄉南冠客,淒孤裏落拓的靈魂,那些害人傷感的詩詞,讓他兀地裏尋找到了落拓靈魂的歸宿,從中也意外地得到了一點古樸的安撫。也借此消磨那沉悶無邊的歲月。
時不時的,對著無邊的戈壁灘,那沙漠落日,他總忘懷不得那首
枯藤老樹昏鴉,荒漠落拓無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