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梅裏美
第四章 生平及創作道路
十九世紀二十年代中葉以後的法蘭西文苑,春意漸濃。雨果身披麗甲,頭戴金盔,手握巨筆,天馬行空,不可一世;而在其《歐那尼》上演大獲全勝之後,他則成為積極浪漫主義派領袖群倫的大人物。此時梅裏美喬裝打扮,詭稱"西班牙女演員克拉拉·加楚爾",發表了一部浪漫主義基調的戲劇集,踏上文學之路,不久,和雨果交上朋友。但好景不長,雙方互相欣賞了一段時間,覺得情意難投;於是分道揚鑣,各奔西東。雨果經營著海闊天空的浪漫派大作,梅裏美在斯丹達爾的誘導下,沿著現實主義的道路,建造著自己特有的"文學宮殿"
梅裏美並不是文學巨子。但卻以思想蘊藉,風格玲瓏,丹青妙筆,技巧獨到而立於法蘭西文學大家之林,並為世人所歎賞和偏愛。
一八○三年九月二十八日,普羅斯佩·梅裏美生於巴黎一個藝術家的家庭。父親讓·雷阿諾·梅裏美是一個頗有成就的畫家、藝術鑒賞家,但他興趣廣泛,對建築,甚至化學,也有所研究。他多年從事美術教育,並留有論繪畫技巧的專著。
母親多才多藝,同樣長於繪畫,而且以畫兒童肖像知名。她還會講故事。她一麵給自己的獨生子普羅斯佩講故事,一麵給他畫像。小兒子很乖,一動不動地坐在母親麵前,任她畫來畫去,那年他才五歲。母親為他繪了一張動人的肖像:麵孔幼稚,帶有幾分傲氣;卷發美麗光柔,給人一種動感;一雙不大的眼睛流露出一種率真;嘴巴伶俐可愛,顯得有些調皮。
梅裏美自幼受母親的影響殊深。母親是個性格倔強,有思想有頭腦的女子。她在十八世紀啟蒙哲學思想的熏陶下,形成了相當牢固的不信神,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世界觀。她不顧親友反對,執意不讓自己的小梅裏美去教堂受洗禮。梅裏美一直眷戀著自己的母親,並多年和她一起生活。父親的思想也是激進的,第一帝國時期他是個熱烈忠誠的拿破侖分子。梅裏美的父母屬於開明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階層;他們從不卷入激烈的政治漩渦,慣以旁觀者的冷眼,保持一定的距離,以觀察曆史的進程。這樣的家庭環境對梅裏美的處世哲學、人生態度、思想感情、藝術趣味和才能的形成與培養,都起過明顯的作用。
一八一二年,九歲的梅裏美進了父親任教的拿破侖中學,學習努力,喜歡繪畫,酷愛外語。中學畢業後,像法國當時大多數富家子弟一樣,梅裏美遵照父命進巴黎大學法科學習。六年的大學生活,除了學習法律外,大部分時間用於鑽研文學和外語。他先後掌握了西班牙語(包括吉卜賽語在內的西班牙方言)、意大利語、英語、古希臘語、拉丁語,成名後,為翻譯和研究俄國文學,又學了俄語。多種外語知識,為他的寫作、考古、遊曆,打下了堅實的物質基礎,提供了有利的條件。
梅裏美的一般文化修養也很高。從幼年時代起,他就半自覺地接受了父母灌輸給他的啟蒙思想,後來逐漸接觸莎士比亞和拜倫等大家的著作,而且閱讀的多半是原文。梅裏美對考古興趣頗濃。總之,他的語言、文學、曆史、繪畫、考古......諸方麵的豐富知識和實踐,使他成為十九世紀法國文壇上最典型的一個學者型作家。
大學畢業後,梅裏美在商界供職的同時,開始踏上文學這隻有些飄忽不定的船。
十九世紀二十年代中葉之前的法蘭西文苑,似乎呈現出一片半荒蕪的景象。漂亮文學的製造商,消極浪漫主義的旗手--夏多布裏盎,依然效忠波旁王朝,先後出任外交大臣、駐外使節,並忙於撰寫《墓外回憶錄》。那個被稱為舊貴族典型後裔的詩人拉馬丁,尾隨複多布裏盎,發表了《沉思集》和《新沉思集》,大唱人生悲歌,深得上流社會的歡心。不久,他高臥雲端,仰麵冥思,安享盛譽,以待天年。看來,消極浪漫主義已是沉舸病樹,好景難再現了。
一股新的文藝思潮即將崛起。斯丹達爾從他的第二故鄉米蘭返回巴黎,分別於一八二三年、一八二五年發表了文藝論著《拉辛與莎士比亞》。這部文論有助於與偽古典主義進行鬥爭,大長了方興未艾的新文藝思潮的威風。後起的維克多,雨果來勢更猛。一八二七年,他發表了著名的《〈克倫威爾〉(曆史劇)序》,這使他成為積極浪漫主義新文藝的首領;他的美學思想對這股文學思潮朝著縱深發展起了促進作用。
當時,斯丹達爾和雨果都被稱為浪漫派。因為在那個時代,凡揮筆上陣反對偽古典主義者,統統被視之為浪漫派。可他們倆,無論氣質上或風格上,是多麼不相同啊!其實,隻有雨果是真正的浪漫派,斯丹達爾則不是,他是十九世紀五十年代法國文壇上出現的"現實主義"文學流派的先驅。
梅裏美有幸和這兩位文學巨匠相識。但他和雨果並未久交,卻與年長他二十歲的斯丹達爾結下了至今傳為美談的深情厚誼。
不論是作為作家或是普通人,斯丹達爾與梅裏美都有一些相像的特征。他們崇尚啟蒙派,是一對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他們重要的審美觀點之一是熱愛事實,同樣討厭雨果式的豪言壯語。斯丹達爾平生沒有寫過一句詩,梅裏美也不喜歡韻文,他們都厭惡嗲聲嗲氣的靡靡之音。他們兩個在反對法國民族虛榮心方麵幾乎互不相讓。一個熱愛意大利,一個熱愛西班牙。他們兩個同樣喜愛性格鮮明的特殊人物,以及不尋常的事件。他們都崇拜"力"。
但他們又是不同的。
斯丹達爾是個唯物主義者,有堅定的信仰,並且至死不渝;梅裏美沒有固定的哲學觀念,懷疑一切,對世上五花八門的革命家、傳道者、改良派,甚至救世主,都無動於衷。斯丹達爾是一個徹底的波拿巴主義者,在逆境中,他把對拿破侖的敬意深藏在心中,對七月王朝不卑不亢。梅裏美則不同,他的第二帝國皇室朝臣和上議院議員的身份與他那種孤傲敏感的心理狀態始終處於矛盾之中:他一方麵冷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另一方麵又言不由衷。斯丹達爾的風格和他自己內在的抒情氣質難以相分,他長於概括,並且喜歡發表議論;梅裏美則不同,他把人物的思想感情表現得與己無關痛癢,貌似冰霜,但又把故事寫得富於戲劇性,--在這一點上公認他的寫作才能超過了自己的老師。斯丹達爾的作品,一如巴爾紮克,以思想精微獲得讀者的尊重;梅裏美則以獨特的藝術魅力贏得評論家、讀者的偏愛。但這些差異並不妨礙斯丹達爾對梅裏美的積極影響。當他們相遇於巴黎某夫人的沙龍時,斯丹達爾的心靈已結出一批相當成熟的果子,梅裏美不過是初出茅廬的"生荒子"。梅裏美在《亨利·貝爾--劄記與回憶錄》中,除談到斯丹達爾身上所具有的"誠摯"、"篤實"、"講信義"這種可貴的品行外,還較多地談到在文學方麵對他的有益教導。
斯丹達爾說:"要像莎士比亞那樣懂得人的心靈。"斯丹達爾自稱是"人類心靈的觀察者"。斯丹達爾告訴梅裏美要記住那些足以揭示心靈奧秘的"特征",如有表現力的詞句或動作,等等。
斯丹達爾嫌惡忸忸怩怩的文體。雕琢浮誇,生造奇僻字句,給平庸思想塗上瑰麗文辭......都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梅裏美說,斯丹達爾強調要使讀者記得的是作品的"意思",而不是"個別辭句"。斯丹達爾十分推崇十七、十八世紀散文家的簡潔、清晰的風格。梅裏美對此大為讚賞。
斯丹達爾的座右銘之一是:"應該鞭策自己每天寫作"。梅裏美說,老師時常責備他懶惰。梅裏美確實寫作不多,文藝作品終其一生也談不上豐收。其原因之一就是梅裏美對自己的創作是寧缺毋濫,過於"吹毛求疵"。
斯丹達爾從善如流。他說:"誰隻要幹'白紙寫黑字'這一行,別人說他笨拙,就不應該驚訝或是動氣。"梅裏美說斯丹達爾常把別人的批評記在心頭,"毫不惱怒",而且加以熱情研討。斯丹達爾這種謙虛態度,給梅裏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梅裏美實際從事"純"文學創作的時間不長,留給後世的作品加在一起也不過二十篇,而且良莠不齊。梅裏美曾和斯丹達爾合寫過一個劇本,但手稿未流傳下來。那年他還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小青年。兩三年後自己獨立試寫了幾部喜劇、一部散文歌謠集,之後才進入比較成熟的創作時期。
一八二五年六月,巴黎出版了一本《克拉拉·加楚爾戲劇集》。扉頁上鄭重其事地寫著:"為西班牙著名女演員克拉拉·加楚爾著,約瑟夫·愛斯特朗支譯。"書中附有譯者寫的一篇劄記和作者的一幅肖像。劄記詳細地敘述了克拉拉的生平事跡,劇本演出情況,劇作西班牙文版發行的前前後後,以及如何通過書刊檢查關卡,等等。劄記作者還提到他本人和女演員兼劇作家的私交。劄記中還提到十九世紀二十年代中葉以前的曆史背景,西班牙人反對拿破侖的遊擊戰,一八二○年的西班牙革命,一八二三年的西班牙君主專製的複辟,以及一些實有其人的革命家和費迪南七世,等等。
所謂西班牙著名女演員克拉拉·加楚爾者,實為普羅斯佩·梅裏美本人。這些早期的短喜劇的思想藝術特點,基本上都是西班牙式的,情節也與西班牙有較密切的聯係。人物個性雖不夠鮮明,但一般說來心理刻畫都相當真實。所以斯丹達爾得出結論性的意見是:"這類劇作,比法國多年來出現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更加自然真實。"這可能有些過譽,但這說明一種實情:梅裏美初登"文學航船"時,所寫的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作品,已具有不同於一般浪漫派的風格特點,這就是現實主義的真實性。
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後半葉是梅裏美創作第一批重要藝術品的時期。他由於受到七月革命前夕國內形勢的影響,將自己的目光從異國情調中轉向廣闊的曆史領域。他接受了斯丹達爾關於埋頭曆史題材不能作為逃避現實的借口,相反應注意當代法國人的"精神需要和主導情緒"的文藝思想,動手寫了以著名的"鄉下佬"起義為內容的曆史劇《雅克團》(1828)。劇的主旨在於揭示人民反抗封建領主專製的鬥爭精神。
鄉下佬"雅克團"大起義的烈火是從英法雙方軍隊掠奪最厲害的法國西北部區域開始燃燒起來的。紀爾伯·達蒲萊蒙男爵是包阿錫最殘暴的封建領主,農民不堪其苦,忍無可忍,終於揭竿而起。一個名叫若望的修士,有一定韜略,目光開闊,思想境界高,提出農民要解放自己就得"建立公社聯盟"的主張,於是被農民推舉為頭領。在他的領導下,"雅克團"英勇戰鬥,占領了城堡,殺了封建領主,圍攻城鎮,打敗了政府軍。他們取得勝利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巧妙地利用了英國浪人部隊與法國封建主之間的矛盾。但"雅克團"起義軍內部的嚴重矛盾是起義失敗的主因之一。奧勃朗台是"雅克團"正式起義前就逃入森林過著"強盜"生活的一批自稱為"狼人"的頭目。他們身穿獸皮,手持弓劍,殺富濟貧,但主要目的是為報私仇,掠奪財富,並不懂農民起義的真正目的。奧勃朗台一夥"狼人",一度與若望修士的大軍為同路人。但在情況緊急,起義軍受到英法雙方夾攻,前功盡棄的關頭,他們再度遁入森林。由於內奸的破壞,農民起義終歸失敗。最後一個場景是在夜間的林子裏展開的。頭領若望修士並未失去信心。他對手下的人說:"我們明天設法隱蔽起來,然後圖謀東山再起。"可一般人早已看到大勢已去,唯有各自逃生。他仍然堅持起義者應該團結再戰。人們不聽,並且怨恨若望"出賣"了他們,將他們引上死路。農民群眾高呼:"幹掉他!讓他死吧!打倒修士!"若望背後中一冷筋,倒地死去。沒有組織的農民群眾一哄而散,起義徹底失敗。
梅裏美在《雅克團》中以特有的冷峻而真實的藝術手法再現了中世紀法蘭西民族史上的悲慘的一頁,在不斷轉換的曆史場景中描繪了"鄉下佬"的壯舉。梅裏美眼盯曆史,意在現實。年代久遠的中世紀的法蘭西,憂心忡忡地注視著十九世紀二十年代末期的資本主義的法蘭西:拿破侖的武功已成為遠天驚雷,封建貴族和資產階級正在"中原逐鹿",法蘭西往何處去?在《雅克團》中似乎可聽到法國七月革命前夕的浪潮聲。
《雅克團》的結構特點是以場景為主,不分幕,但場景多而不顯得淩亂。
梅裏美最擅長寫中短篇小說。除精品如《馬鐵奧·法爾哥尼》、《高龍巴》、《卡門》之外,他還寫了一些別具格調的作品。梅裏美是個無神論者,對上帝、神、教會,一貫持否定態度。但他從未發表過直接抨擊宗教的言論。他的高明處在於通過藝術形象表明自己的觀點。短篇《費德裏哥》(1829)的男主人公為一青年紳士。他相貌英俊,舉止瀟灑,和順有禮,但道德敗壞不堪,平生隻有三種嗜好:賭博、美酒和女人,其中以賭為最,視如命根,自稱為"人世間的第一號賭徒"。他曾使十二個良家子弟傾家蕩嚴,落草為盜,後被官兵追殺。不久,他就把自己贏來的大批金錢以及全部財產都"扔"給賭場。從此他在小山背後的一所普通的莊園裏過著窮困寂寥的生活。白天打獵,晚上和佃工打紙牌消磨時光。一過三年,大賭徒心中很是煩悶。一日打獵滿載而歸,不期主耶穌基督率領使徒前來,歇腳借宿。費德裏哥用獵物盛情款待了窖人,並留他們過夜。
第二天,主耶穌帶領使徒向費德裏哥表示感謝,並對他說:"你可以隨便向我要三個恩典,我都會答應你,因為天上、地下和地獄裏的權力都屬於我。"
費德裏哥掏出一副紙牌要耶穌祝福:"賭博時一定贏錢。"主答應了他。他又向主要了另外兩個恩典,主也一一應允。
費德裏哥此後仗著主的恩典,重返賭場,周遊世界,到處狂賭,無往不勝。他贏錢和報複的自尊心都得到滿足了。一日,他良心發現,深悔當年使十二個賭徒破產而死。
於是他下到地府和地獄之神普魯東賭博。條件是他每贏一局,就指名要一個死靈魂。費德裏哥連續贏,直到把他想要的十二個賭友的亡靈都裝進大口袋為止,普魯東甘心認輸。
大賭徒憑著主耶穌的另外兩個恩典兩次戰勝了死神,費德裏哥活了兩百歲才死去。死神將他連同裝著十二個靈魂的大口袋帶到地府門口。地獄之神因他作惡多端不敢收,最後,死神無可奈何地把費德裏哥連他袋裏的十二個靈魂一同帶到天堂。聖彼得一口謝絕,並說:"身負大罪的人,怎麼居然敢到這兒來?"費得裏哥毫不示弱,並理直氣壯地問道:"聖彼得,大約一百八十年前,你和你的聖主到我家來請求我接待你們的時候,我是這樣接待你們的嗎?"彼得隻好請出耶穌基督作主。費德裏哥帶著他的十二個靈魂跪在門前。仁慈的主心動了,說放他一個進來還"可以馬馬虎虎",另外十二個靈魂要進來可就難了。費德裏哥不忙不慌地說:"怎麼!我主,當初我榮幸地迎接你進入我的屋子時,你不是也有十二個旅客陪伴著你,而我不是也盡我所能象接待你一樣地接待他們嗎?"耶穌基督無言以對,隻好讓他們一同進入天國。
《費德裏哥》這個短篇讀來真叫人痛快!梅裏美對教會,對主耶穌開了多大一個玩笑啊!"人世間的第一號賭徒",不僅能夠通過主耶穌這個天大的"後門"帶著十二個賭友之靈進入天堂,而且費德裏哥居然以耶穌基督自比:他同樣有信徒,而且是十二個!把大賭棍和天主相提並論,諷刺挖苦可謂厲害。
短篇小說《阿爾賽娜·吉約》(1844)發表後,在社會上掀起了軒然大波。梅裏美自己在給友人信中承認,正是內於寫了一個不幸的少女的慘景,"我才成了一個無神論者,惡棍,一個非基督教徒......"因為小說裏充滿強烈的反宗教的激情。這個故事讀起來令人戰栗,憤然。
皮埃納夫人年輕,富有,漂亮,虔誠,善良,她給了一個走投無路,跳樓未死的苦命少女一些照顧。這個女孩子叫阿爾賽娜·吉約,年過二十,勤勞恭謹,心地善良,但被生活所迫,隻好以賣笑為生。她因無力撫養體弱多病的老母和自己而走上悲慘的人生之路。皮埃納夫人決心把這個不幸的女孩子從"墮落"的道路上拉回來。這位夫人給了阿爾賽娜一點接濟,但主要是想通過感化、祈禱、讀聖書去拯救少女的靈魂。這位夫人並不了解少女的感情。少女精神上要求的不是騙人的說教和聖經,而是她夢寐渴求而今生又難以得到的正常人的幸福和愛情。
阿爾賽娜愛過,並且真誠地愛過一個年輕人。那是在她"墮落"之後的事。那個人叫馬克斯,德·薩利尼。他也確實一度真心愛過阿爾賽娜。總之,他們二人互相都給過一些短暫的歡樂。可後來德·薩利尼跟隨勇母遠去意大利,拋下阿爾賽娜,這對她是個不小的精神打擊。但更大的打擊還在後頭。德·薩利尼的舅母奧布雷夫人和德·皮埃納夫人是莫逆之交;奧布雷夫人臨終前將薩利尼托咐給皮埃納夫人。馬克斯持遺囑返回法國來見皮埃納夫人。馬克斯年長皮埃納夫人兩歲,他們自幼相識,並有好感。後來,一個出嫁,一個過著單身漢的荒唐生活,不過互相之間仍然藕斷絲連。其實馬克斯並不真心愛她,他真心愛過的是那個因跳樓受傷現正臥床不起的阿爾賽娜。皮埃納夫人得知此事,立即以雙方保護人的身分宣布兩項措施:一,阿爾賽娜除了靜養身心之外,什麼也不許想,也不許見馬克斯;二,馬克斯不得一人單獨去探望阿爾賽娜,要去得由她陪同。馬克斯看在已死舅母的份上,不敢公開違抗她的命令。但他一再說:"我甚至可以承認,我愛過她。......現在我應該照顧她了。拋棄她是不堪設想的。這樣做我永遠也不會原諒我自己。不,我不能拋棄她。"他得到的是來自保護人的冷峻的目光和嘲笑。他不得不以天主的名義請求,但依然無效。皮埃納夫人卻說:"那女孩子愈是病得厲害,你就愈不應該去看她。"保護人始終沒有忘記搓搓阿爾賽娜的痛苦的心靈。她同少女談論天堂和將來,談論靈魂,可阿爾賽娜想的卻是現實的生路。和馬克斯意外重逢,使她作了"一分鍾的幸福夢",但很快夢就在皮埃納夫人貌似善良實則冷酷的目光襲擊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阿爾賽娜又回到了"悲慘的現實,這個現實由於一時難以忘卻而變得百倍可怕"。她的全部生活幾乎隻剩下一個回憶:"馬克斯愛過我!""可是人家連她的回憶都奪走了,而這回憶是她在世界上所剩下的唯一的財產。"這位美麗而苦命的少女最後終於死在這位慈善家的悉心"關懷"之中。
我們從故事中看得很清楚,就是這位女慈善家自私自利的冷酷本性,切斷了連結著生命的希望之線,把少女推向死亡的深淵。其實這位高貴的夫人真不如巴黎一個普通的花花公子馬克斯·德·薩利尼有同情心;至於卑微病弱,不幸為娼的貧家女的品德要比貴夫人不知高出多少倍了。梅裏美在小說中為不幸的少女唱了一支深切同情的歌,這在這位"冷麵"作家的筆下並不多見,所以此情顯得尤為可貴。
一八三四年五月二十七日,梅裏美"榮幸"地被七月王朝政府任命為曆史文物總督察官。他擔任此職達十九年之久,直到一八五三年六月"改弦更張"。在任總督察官期間,他幾乎年年出外考察、旅遊,計有三十多次。梅裏美出遊的主要目的是清查、整理、保存國家古文物,以及監督文物修複。他為此給政府有關部門寫過不少書簡和報告。他根據翔實可靠的筆記寫過幾個旅遊考察報告書。這些報告書是梅裏美為保護國家古文物所做出的重要貢獻。
五十年代的最初幾年,對梅裏美來說,是他生活道路上的第二個"又一村"的時期。孤獨感是他這時精神生活的主要特征。父親去世後,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二人共同度過了十五個年頭之後,老母終於在一八五二年也撒手謝世了。梅裏美是曾得到過父母厚愛的獨生子,一無兄弟,二無姐妹,他也不曾娶妻成家。友人的圈子也日益縮小。一八五一年,青年時代的友人雨果組織左翼共和派反對小拿破侖,政治上和梅裏美發生分歧,在與他徹底決裂時,毫無根據地譴責梅裏美背叛了當年的先進思想立場。真是無獨有偶,時隔一年,梅裏美的情人也割斷和他的戀情,掉頭而去。這位女子名叫瓦蓮金娜,是大官僚德萊謝爾的妻子,和梅裏美曾保持近二十年的密情。這種決裂給梅裏美心靈上帶來了難以彌補的創傷。他忽然感到老之將至,往日的充沛精力,一下子衰竭了大半。孤寂、痛苦、憂鬱,像潮水般拍打著他的心海之岸。他感到生活的冷漠。他匿影藏形,強力忍受。這就是他中年後期直到逝世為止,其間有長達十七八年的時間沒有創作出像樣的藝術品的重要原因。
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社會性的。他在第二帝國宮廷身居高官,把寶貴的年華空付無謂的優裕生活之中。這裏談一段往事。一八三○年,梅裏美結識蒙蒂霍伯爵夫人時,和她的年僅四歲的小女兒歐仁妮結下了"忘年之交"。一八五三年,這個歐仁妮嫁給了拿破侖三世,成為第二帝國的皇後。這對梅裏美來說,可真是宦途寬如青天,扶搖任君升遷的百年良機。就在這年,拿破侖三世任命他為上議院議員。但他特別不痛快:他實在舍不得心愛的曆史文物。然而,梅裏美命中注定非做帝國宮廷的寵臣不可。皇後、皇帝都少不了他。皇後千方百計把他拉進富麗堂皇的宮門。她喜歡梅裏美的博學多才、機智聰慧及文雅的風度。皇後甚至想讓梅裏美當教育部長,但被他婉言謝絕了。皇帝呢,附庸風雅,著書立論,他在"寫"一部關於朱力·凱撒的著作,少不了梅裏美這個才子為他盡忠效勞。
梅裏美確實成了第二帝國國王的愛卿。但他頗有自知之明。深知他的為人的,多年摯友伊·屠格涅夫早就觀察到梅裏美身上有一種罕見的品性--謙虛恭謹。屠格涅夫說,梅裏美不但對自己的文學成就,而且對自己的宦途得意,榮升高適,均取慎審謙和態度。他也真地忠誠於拿破侖三世的宮廷,但正如屠格涅夫所見證的,他始終沒有變成一個麵目可憎的大官僚;又說:"梅裏美最少虛榮,是唯一的一個不佩戴榮譽團勳章的法國人。"真的,梅裏美並不想在對世俗的虛榮追求中,熨帖自己的創傷,彌補難以彌補的損失。
然而,梅裏美作為一個人,尤其是作為一個才華出眾的作家,他的最終結局實為可悲!
瀕臨地中海北岸的法國南部小城戛納,照一八六○年梅裏美寫給屠格涅夫的信中所說,從前還是窮鄉僻壤,而在他寫信的當年,已變成人群熙攘之邦。又過了十個寒暑,一八七○年夏,普法戰爭爆發了。梅裏美一直留守巴黎,以示效忠皇室。後來才轉移到戛納,是年九月二十三日病逝該地。
第五章 作品介紹
《查理第九時代軼事》
《查理第九時代軼事》(1829)是梅裏美唯一的一部曆史長篇小說。一八二九年一月號的《法蘭西評論》先發表了小說第十七章《個別的覲見》,三月初全書出版單行本,受到評論界和讀者的好評。小說形象地揭露了法國曆史上有名的"聖巴托羅繆節"之夜血腥屠殺新教徒胡格諾的暴行。
巴黎。一五七二年。金獅客店擠滿了被稱為"賴特爾"的德國騎兵,他們是胡格諾教派的雇傭兵。客店老板是天主教徒,眼裏掛著淚花凝神注視著混亂場麵--"賴特爾"正在殺他欄裏的雞鴨,有的打開他的酒窖洗劫一空,有的在爐火上旋轉著烤肉的鐵釺......
人們心裏明白,新舊兩個教派盡管已經講和了,但和平的信誓隻是口頭上的,並非出於真心,兩派的敵視情緒並未消除。一切都說明戰爭隻是暫時停止,一切都暗示給人們和平是難以持久的。但人們管不了這許多,仍繼續吃喝作樂。
這時,有個身材高大,穿著相當文雅的青年,騎著純赭色的駿馬,來到金獅客店門前,勒馬下鞍。
客店老板馬上從屋裏出來,恭恭敬敬用手抓住馬韁繩,並且湊到旅客耳朵邊,說了一些有關新教徒和賴特爾的壞話。青年神態認真地對老板說,要是他知道跟一個新教徒說話,很可能會吃一頓馬鞭的話,態度還是謹慎點兒為好。"怎麼!你是個胡格諾!新教徒!"店老板驚叫起來,張皇失措,不知如何應對。
青年旅客走進店來,抬起飾有黑黃羽毛的大帽子的邊緣,向圍坐在一張被煙熏得黑黝黝的橡木桌旁的人敬禮。這兒一共有四個人。賴特爾們的隊長,高大肥胖,年約五十,長著一隻鷹嘴鼻,麵色紅潤,從左耳到濃黑胡子裏有一道寬大的傷疤。隊長左邊坐著一個小夥子,長得不錯,氣色很好,是隊長的掌旗官。另外兩個是年紀隻有二十幾歲的漂亮女人。
隊長連忙向陌生的青年人還禮。陌生人說道:"我是新教派的紳士,我多麼歡喜在這兒遇到我的幾位教友,要是可以的話,我們就在一起吃晚飯吧。"他的瀟灑的風度和文雅的談吐,贏得大家的好感,於是"很榮幸地"邀他入座。他們互相作了自我介紹。隊長的姓名是迭特裏茨·洪斯丹,陌生人叫柏爾那爾·德·麥爾基。隊長一聽,高興地叫喊著;他說認識麥爾基的父親,是在戰場上結識的,而且像是"結交了一個知心朋友"。隊長和麥爾基互相舉杯祝酒,盡歡而散。
歡宴後的第二天早晨,麥爾基醒來,天已大亮。他到巴黎,準備拜見一個偉大的人物:新教首領,海軍上將柯裏尼。他身邊帶著父親的介紹信,如能得到這個"集英雄與聖者於一身"的偉人的青睞,他麥爾基的前途將是不可限量的。但這時麥爾基正在猶豫,他是否應該先去見在國王輕騎兵營當營長的哥哥喬治。喬治在內戰時期改變信仰而成為天主教徒,這使他和家庭完全脫離關係;從此父親拒不認他,母親和弟弟的態度稍微緩和些。
柏爾那爾·德·麥爾基為了充實空洞洞的錢包,到住在聖米雪爾橋邊的一個製造金銀器皿的商人家催討一筆欠款。他剛到橋頭,遇到幾個打扮得相當文雅的青年人,高興地臂挽著臂,哄笑著向前走去;其中隻有一個人低頭走路,好像無心參加同夥的作樂行為。"喬治!真見鬼啦,你為什麼變得這麼不高興?半天不開口,都快成了苦行僧!"
"喬治"這名字使柏爾那爾聽了渾身發抖。不一會兒,他聽到一種熟悉而憂悒的說話聲,談起父親再也不要見改變信仰的兒子,等等。這時,喬治無意中轉過頭,突然看到了弟弟柏爾那爾。他發出一陣驚叫,張開雙臂,奔向弟弟,哥兒倆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互相詢問一些情況之後,柏爾那爾被介紹給喬治的朋友們。
經過羅浮宮時,麥爾基看到許多打扮華貴的人從宮裏出來。喬治把弟弟介紹給那些大人物,頃刻之間,他便認識了那個時代的無數名流。在名流中當然少不了宮廷貴夫人。麥爾基發現大家都向一個身材很美的夫人行禮。他問那是誰?人家告訴他,那是蒂婭娜·德·土爾芝伯爵夫人,是宮廷中著名美人之一;因為爭寵,年輕風流哥兒們,已為她進行過二十次決鬥了;現在被一個專橫跋扈的花花公子柯曼治緊緊追逐不放。他揚言,有誰膽敢愛上土爾芝夫人,他一定要殺死誰!
柏爾那爾被幾個青年人請去參加他們的酒宴;之後,喬治領著他回到城裏自己的家中。哥倆在休息時很自然地談到信仰問題。弟弟問哥哥難道真是心口如一地背棄了他們一家人的信仰?喬治一口肯定家人的信仰從來就不是他的信仰!他認為那些用鼻音說教的牧師都是虛偽的!他說他是改變了信仰,但他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理智,很難說對兩派的異教邪說相信到什麼程度。喬治對弟弟說:"我當初是新教徒,我可並不相信布道;我現在是天主教徒,我可也不大相信彌撒!呃!媽的!我們內戰中的殘忍行為還不夠把最頑強的信仰連根拔掉嗎?"柏爾那爾有些迷惑不解。喬治繼續他的理論。他認為兩個宗教差不多。但他覺得和天主教徒似乎更能相處,不像跟新教徒那樣,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主張。接著他對柏爾那爾說,誰都說那個聖母像美麗,其實那是意大利一個娼婦的肖像;可善男信女們相信這個冒充的聖母像,在她麵前畫著十字,在神甫的小屋裏懺悔,每禮拜都去作彌撒。真是好玩極了!因為作彌撒時可以看到不少漂亮女人。柏爾那爾·麥爾基聽後忍不住笑起來。突然,喬治一臉正經地問弟弟,到巴黎,進宮廷,究竟想幹什麼?麥爾基說,希望把他推薦給海軍上將柯裏尼,並想參加他就要在西班牙發動的戰役,最好能在上將的直接指揮下打第一仗。喬治表示能夠理解弟弟的誌向,並且告訴他要見機行事。
經過一番考慮,柏爾那爾·麥爾基決定單獨去沙蒂溫官邸拜望海軍上將柯裏尼。麥爾基來到官邸大院,那裏擠滿了人,費了很大勁才走到一間寬大的前廳。他被一個穿黑衣的承宣官領到柯裏尼所在的回廊裏。
那裏大約有四十多人,--若幹大人物、紳士、牧師等,恭敬地圍侍著海軍上將。他穿著樸素的黑色服裝,身材魁梧,背有些駝,光禿的額頭上有許多皺紋,一部白色長髯,飄垂胸前。這個偉人是英雄與聖者的化身,在他同教人的眼裏,聲望遠比一位國王要高。麥爾基見此情景,由於過分敬仰而產生的激動,使他趨向前時,身不由己地屈膝到地。柯裏尼接過青年遞過的信劄。他一望封口的徽誌,便知是老戰友麥爾基男爵寫來的。當他知道眼前的小夥子就是老麥爾基的兒子時,高興地向周圍的人們說,希望大家十分友好地對待這個青年,他跑了八百多公裏路來找我們,想做我們的人。這位新教的"黨魁"話音剛落,麥爾基就受到二十個人的熱誠擁抱,並表示願為他效勞。柯裏尼又對麥爾基說了一些語重心長的話,相信他不會同自己的"祖先的血統背道而馳";最後希望麥爾基常去看他,並把他"當個朋友看待"。
麥爾基後來和喬治談到柯裏尼時說,他為人"和善得很",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位新教首領的教誨。
馬德裏皇宮。國王查理第九慢騰騰地穿過一條回廊,那裏站著所有應該陪王駕狩獵的人。他心不在焉地聽臣仆們對他說的話,時常粗暴地回答他們所談之事。當他走過麥爾基兄弟麵前,喬治屈膝致禮,並向他介紹新掌旗官--柏爾那爾·麥爾基。麥爾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國王高興地說,他已聽他的"父親"(查理第九對柯裏尼的親切稱呼)談到站在他麵前的這個遠道來巴黎的青年。當麥爾基告訴國王他是新教徒時,國王並未有什麼特殊表示。
國王離去後,回廊變成了貴夫人和騎士的天下。這裏美女如雲。土爾芝伯爵夫人是宮廷裏最為人稱道的美人。她在這篇故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今天,她穿一身輕便雅麗的女騎士服,沒有罩假麵具。她那潔淨的皮膚白得耀眼,和烏黑的頭發互相掩映,黑白顯得格外分明。兩道彎眉的眉頭尖幾乎相連,給她豔麗的臉龐平添了一副硬心腸或者毋寧說是驕傲的神氣。她那一雙藍色的大眼睛流露出一種瞧不起人的冷漠表情;但從一席生動的談話裏,人們又會看到她的雙瞳放大和擴張,目光突地變得火一般熱,縱使一個十足自負的道學先生,也不容易抵擋住那種眼神的魅力!
"呃,土爾芝伯爵夫人!她今天多漂亮啊!"廷臣們嘖嘖稱道。每個人都擠過去看個清楚。麥爾基恰恰站在她經過的地方,一看到她那使"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美貌,自己嚇得一動不動,直到伯爵夫人寬大的絲袖碰到他的短襖時,他才想起要對宮廷第一美人讓路。
土爾芝伯爵夫人注意到這個新來青年的特殊表情。她由於心頭作喜,才肯抬起自己美麗的眼皮盯了麥爾基眼睛一會兒,麥爾基即刻低垂目光,兩頰羞得通紅。伯爵夫人微笑著,並在路過的時候,故意讓自己的一隻手套落到我們男主角麵前。麥爾基卻一動不動,魂靈兒早出了竅,連想都不曾想到應該把手套拾起來。此時,麥爾基背後有個金栗色頭發的年輕男人(就是前麵提到的柯曼治),粗暴地推開他,上前抓起手套,恭敬地吻了一下,遞給土爾芝夫人。她並未表示感謝,掉轉身向著麥爾基,極端蔑視地打量了他幾眼。正巧,她發現喬治營長就在她左右。"營長,"她高聲說,"告訴我,這個大傻瓜是從哪兒來的?從他的謙恭態度來看,他一定是個胡格諾吧。"眾人一陣哄笑,使這不幸的人感到異常狼狽。喬治趕緊出來"救駕"。他對夫人低聲說:"他是我弟弟,剛到巴黎三天。他,還得由您來加以熏陶......"土爾芝伯爵夫人跟營長到遠處的一扇窗口,但走路時,還回頭望了麥爾基一眼。
麥爾基剛才由於美麗的伯爵夫人的出現,弄得眼花繚亂,心裏渴望再看看她,卻無論如何也抬不起眼皮來。此刻他覺得有人在他肩膀上輕輕拍了一下,原來是德·霍特羅伊男爵,他是喬治的友人,是來開導麥爾基這個大傻瓜的。當他告訴麥爾基有人侮辱了他,麥爾基還迷惑不解;男爵讓他對粗暴無禮的人一定要進行報複,他還不知說的是誰。男爵說,就是那個追求土爾芝伯爵夫人的柯曼治;又說,夫人掉在地上的手套,是等麥爾基揀起來送給她,可是那個人卻搶了這種榮譽;再有,那個人還在背後譏笑人,所有這一切不進行報複就不是紳士,不是上等人,不是一個真正的騎士!於是,麥爾基在男爵的"關懷"下,準備和柯曼治決鬥。
但現在首先都要陪國王查理去打獵。土爾芝伯爵夫人、柯曼治、麥爾基,都參加了,不過他們各懷心腹事。兩個騎士尾隨伯爵夫人左右。他們各有一匹好馬,跑到離人群相當遠的地方,夫人終於對柯曼治下了最後通牒。她說:"我,我累了,我就呆在這兒。德·麥爾基先生陪著我。喂,你走吧。"柯曼治還想賴著不走。夫人麵有不悅之色,說:"難道還要我對你說第二遍嗎?"柯曼治不敢抗命,但內心的嫉恨已流於言表:"我懂,夫人。不過,這個鄉下小白臉......恐怕也不會長久陪您作樂的。回頭見,德·麥爾基先生!"他狠狠地吐出最後幾個字,撥轉馬頭,加鞭跑去。
土爾芝伯爵夫人和麥爾基並轡而行。麥爾基對夫人給他的偏愛感到驕傲。但夫人關心的是麥爾基的武藝如何。她說,"在我們生存的國度裏,紳士們對劍術方麵的修養,比那些專業劍師還高明。"他本想對她瞞住決鬥的事,可是伯爵夫人什麼都知道了。她提醒麥爾基,他在和一個最可怕的人打交道。她說:"柯曼治是我們這個充斥著強盜的宮廷裏最高明的劍手。"他告慰夫人,他一定盡力而為。
伯爵夫人還有一件事不放心,那就是作為異教徒,麥爾基除了生命之外,還得拿靈魂來冒險。她想順水推舟,試試自己的力量,看看麥爾基能否像他哥哥喬治一樣改變信仰。夫人的初次試探,以失敗告終。但她決不死心。接著,她談到羅馬天主教徒如何相信聖者遺物能保護身體和靈魂的奇妙功能。麥爾基似乎有點兒信,並示意也想有一件聖者的寶物。伯爵夫人即從她的胸部上拉出一個紮著一條黑帶子的扁扁的金質小盒子,要他掛在自己的脖頸上,並囑咐他一定要注意保管這神聖護符,千萬不能褻瀆它!土爾芝夫人是個很厲害的女子,她不肯輕易放鬆到手的"獵物"。她問麥爾基能不能為了她而改變信仰?又問,一個新教徒和一位不同宗教的女人談愛情,這種心口如一的愛情能否具有改變信仰的力量?......麥爾基頭微低著,他內心裏有些矛盾:土爾芝夫人情意深篤,可外省新教徒的意識又是那麼強烈。
突然,一陣號角聲傳過來。伯爵夫人未等麥爾基作答,即打馬奔馳而去。他緊跟其後。不一會兒,他們就與狩獵隊伍重新會合了。
人們正在追逐一隻鹿。有幾個騎士下了馬,拿起長木竿子,逼迫那可憐的動物再往前跑。但它耗盡了氣力,氣喘籲籲,伸著舌頭,搖晃不定地亂跳亂跑。相反,獵狗群加倍強烈地向它進攻。小鹿拚命抵抗,它背靠一棵大橡樹,勇敢地用頭去和獵狗搏鬥。首先襲擊它的狗被鹿角叉撞穿了肚皮,拋到空中。
這時,隻見國王查理第九輕捷地從馬背上跳下來,手裏拿著獵刀,靈巧地轉到橡樹後麵,一反掌就砍斷了鹿的後腿。可憐的小鹿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頃刻間,二十條獵狗一齊衝到鹿身上,分頭咬住各個部位,使它一點不能動彈。大滴大滴的淚珠從鹿眼睛裏流下來。
國王興奮地叫喊著:"請夫人們走攏來吧!"夫人們應聲而來。"喂,'巴爾巴伊奧'!"國王一麵喊著,一麵把刀子刺入鹿的肋間,並把刀刃在傷口裏旋轉一下,使傷口愈加擴大。鮮血汩汩地往外冒,濺滿了國王的麵孔、兩手和衣服。
"巴爾巴伊奧"是天主教徒對卡爾文新教徒的蔑稱;國王的行為博得了一部分人的喝采。有個年輕人卻大聲說了一句"國王的態度像個屠夫!"說這話的是海軍上將的女婿。耳長腿快的廷臣把這種反感向君主作了報告,君主對他稱之為"父親"的人,耿耿於懷。
獵狗群貪婪地把鹿的五髒一掃而光。全宮廷的人在欣賞了這幅快樂的景象之後,重新上路回巴黎去了。路上,麥爾基對哥哥談起由於受侮而要決鬥之事;喬治勸阻無用,隻好答應他第二天陪同前往克列爾克草坪。
克列爾克草坪是風流雅士們進行決鬥的聖地。柯曼治被稱為"雅士之王",以劍術高超,為人殘暴而著稱。他在決鬥中善用詐術,前後有五六個雅士已喪命在他的劍下。喬治很為弟弟擔心。他以息事寧人態度對柯曼治說了一些不失尊嚴的和解話。傲慢好鬥的柯曼治報以冷笑。這激怒了柏爾那爾·德·麥爾基。他不要哥哥再說半句廢話,定和柯曼治決一雌雄。
麥爾基勇敢而鎮靜。他胸有成竹,對擊劍術的門徑相當熟悉。柯曼治太輕視他了。決鬥開始,麥爾基取守勢,用他的細長劍的尖端向柯曼治臉上比劃,並未大刀闊斧地進攻,這很使決鬥場上的老手惱火。柯曼治在一陣進攻中,巧妙地推開麥爾基的長劍,將劍刺向對手的胸口,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細長劍尖碰到磨光的金屬物上,劍滑了過去,本可以鑽入胸膛,結果僅僅刺穿皮膚。麥爾基眼疾手快,在柯曼治還來不及縮回武器之前,就把腰刀往他頭上砍去,由於用力過猛,使自己失去重心,摔倒在地;柯曼治同時也撲倒在他身上。助手們嚇壞了,以為兩人同歸於盡。但麥爾基很快站起來,隨手拾起摔倒時掉在地上的長劍。柯曼治則一動不動。原來麥爾基的腰刀砍入他的眼睛,深進到腦髓,當時就喪了命。麥爾基的傷勢不重,不要多久就會好的。營長還勸慰弟弟說,像柯曼治這樣高明的劍手,死了也會給人帶來一些麻煩,但紳士為了榮譽做了應該做的事,用不著考慮其他。營長說,現在倒是拜見柯裏尼老人的一個大好機會。
喬治營長當天就去海軍上將官邸談了他弟弟的事。上將對麥爾基行為頗有微詞,似乎認為他在決鬥中沒有照章行事。喬治大為不快,並高聲說,這是惡意誹謗。接下去的談話越來越不愉快。營長要維護自己和弟弟的榮譽,海軍上將甚至挖苦說,"一個人既然背叛了他的宗教,就沒有權力再談起他的榮譽,因為誰也不會相信他了。"營長氣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他臨走前壓著怒氣說,如果不是地位和年齡的關係,他會讓說這種話的人把自己的話咽下去,並要求以雅士的決鬥方式解決問題。怎奈喬治無權無勢,唯有含怒而去。
值得寬慰的是,麥爾基的事在母後的幹預下,化為烏有。他擇機跑去向母後謝恩,並重新在宮廷中露麵。他這次重進羅浮宮,發覺人們過去對柯曼治的尊敬,都由他繼承下來了。男人們跟他說話時,客氣的外表下,卻隱藏著嫉妒;女人們用眼角望著他,並對他獻媚,因為決鬥勝利者的聲譽,特別在那時,是打動她們心弦的一種最可靠的力量。在她們看來,隻要在決鬥場中殺死過三四個人,就等於具備了美貌、財富和智慧。果然不錯,當我們的男主人公在羅浮宮回廊裏出現時,從四麵八方傳來了嘁嘁喳喳的聲音:"瞧,麥爾基!就是他殺死了柯曼治!"--"他多年輕!態度何等瀟灑!"--"他有一副多麼善良的麵貌!"--"他的胡子翹起來顯得多麼勇敢!"--"知道哪位夫人是他的情婦嗎?"......
麥爾基在人群中遍尋不見土爾芝夫人的蹤影。他永遠記得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和黑黑的彎眉。他到她家去也撲了個空。據說,她在得知柯曼治死後不久,就到離巴黎二十法裏的封地去了。在以後的兩無中,麥爾基曾和一個蒙麵西班牙女人有過一段風流豔遇。第三天,兩兄弟聽說土爾芝伯爵夫人已返回巴黎,並在白天去朝見母後。他們倆即刻趕到羅浮宮,在回廊上成群的夫人當中碰到了她,但她看樣子並未注意到他。這隻是麥爾基的感覺,其實伯爵夫人早把一切盡收眼底了。她在客氣地點點頭之後,湊到他耳朵邊輕聲說:"把近幾天遇到的不可思議的事,講給我聽聽吧!"麥爾基簡短說幾句關於夜間奇遇,以及寫有不大好理解的西班牙文字樣的信箋。這下子可讓土爾芝夫人及其他貴夫人抓住把柄了。伯爵夫人說,從情簡上來看,那個蒙麵女人叫瑪利亞·羅特裏格。所有的夫人一聽都歡叫起來,因為那個瑪利亞是個五十開外的女人,在馬德裏宮廷做過女侍。伯爵夫人並未注意到渾身打哆嗦的麥爾基。她還火上加油地說,瑪利亞可是一位謹慎的夫人,而且再好沒有了,裝上假牙,蒙上黑色假發,容貌確實不錯呀!噢,恐怕還沒有過六十歲吧!有的夫人湊趣說,她可真叫男人上當了;有的夫人以挖苦的口吻問:難道真有人喜歡那些老古董?
這些令人難以忍受的祝詞,像雨點般降落到麥爾基身上,他感到有些吃不消,隻是傻裏傻氣地拚命自衛。
真是吉人天相。國王陛下突然在回廊盡頭出現,那些笑聲戲語頓時停息。人人慌忙站開讓路,靜寂代替了喧嘩。
國王查理第九在辦公室裏和海軍上將柯裏尼談了很久,此刻送他出來。國王親切地把手搭在柯裏尼的肩膀上,海軍上將的灰白胡子和黑色服裝跟查理那年輕的容貌和金碧輝煌的刺繡衣袋形成強烈對比。人們看到年輕的國王,從他的臣民中遴選了這位最有道德和最有才智的人來輔弼他,無不認為國王確有罕見的知人之明。
當所有的目光被眼前動人的景象都吸引過去的時候,麥爾基聽到耳邊有人悄聲說:"別記恨!喏,到外麵沒人的地方再打開看它。"麥爾基隨著話音注意到,有樣東西落在他手中拿著的帽子裏。他一摸,發現用火漆封好的紙包裏麵是件硬梆梆的小玩藝兒。他把它放進自己的口袋。一刻鍾後,他離開羅浮宮,打開一看,原來是把鑰匙。附箋上寫著:"用這把鑰匙開我的花園門。今夜十點鍾。我愛你。我將不再罩上假麵具來對著你了,你終會看到堂娜·瑪利亞和蒂婭娜了。"署名:蒂婭娜。
在此期間,國王送海軍上將走到回廊盡頭。"再會,我的父親,"國王握著這位寵臣的手說。"你知道,我喜歡你;我呢,也知道你對我是鞠躬盡瘁,無限忠誠的。"說完,揚聲大笑。在他返回辦公室的路上,經過喬治營長麵前,他停下來,說:"明天做完彌撒,到我辦公室來談話。"
喬治營長按約定時刻到了羅浮宮。國王對喬治很關切,問到他弟弟決鬥刺死"那個十足自負的傻瓜"柯曼治的事,還問到海軍上將的態度,等等。但喬治萬萬沒有想到,法蘭西當今國王查理第九會暗示--不如說是唆使堂堂正正的喬治·德·麥爾基營長,去謀殺德高望重被國王口口聲聲稱為"我的父親"的海軍上將柯裏尼。喬治在一陣驚訝過後,終於明白了:國王想利用營長和海軍上將之間的"不和",達到自己的目的。喬治在回話中,以國工陛下為榜樣,要人們忘記宗教分歧,做人要有不偏不倚的正義感,國王不愛聽。他一再鼓動喬治去報私仇,不,應該說去為紳士的榮譽(那可是寶貴的東西!)而複仇。他甚至說,柯裏尼這個"巴爾巴依奧"已使他忍無可忍,在法蘭西國土上,他們倆是水火不容的。國王最後赤臂上陣:"我幹脆把我的心事告訴你;必須懂得,一位紳士的榮譽不許有所損傷。要保全榮譽,隻有讓肉體冒一些險,二者是不能兩全的。"喬治並不示弱,說:"一個紳士如果做出暗殺的勾當,他的榮譽恐怕隻有遭到損失,而不會得到補救。"
這個回答像一聲響雷。國王呆在原地不動,伸向營長的雙手裏還拿著那支要給喬治做複仇用的抬槍。他發自的嘴巴半張,凶狠的目光緊盯著對方,對方同時也盯著國王,但目光顯得並不凶狠,而是剛毅堅定。抬槍從國王顫抖的手中滑下來,地板震動作響。喬治營長跑去把槍拾起來,國王跌坐在安樂椅裏,神色憂鬱。
在喬治營長準備要退下去的時候,國王命他:幾天之內回到營地駐地,率全營開來巴黎,並要他等待新的命令。
回到家後,喬治將個人恩怨拋至九霄雲外,打發人給海軍上將柯裏尼送上一封他草就的短簡:
"有一個雖然不愛您,卻很愛他自己的榮譽的人,奉勸您切莫信任德·古伊茲公爵,或者,另一個比他權力更大的人。您的生命受到威脅了。"
這封難得的真摯短簡,並未在那個偉大人物的靈魂上起什麼作用。眾所周知,不久以後,就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二日,他被一個人稱"國王的屠夫"的無賴打了一槍,身受重傷,危及生命。
然而,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勢,並不影響情侶纏綿啊!土爾芝伯爵夫人和麥爾基的戀情,經過八天遮遮掩掩的來往,早已變成宮人皆知的公開秘密。但令人感到更加驚奇的是,年輕的胡格諾(,現在是麥爾基大人了!)一向對天主教的儀式持無情嘲笑態度,今天居然很熱心地常常去教堂,甚至把手指頭浸到聖水裏,--不久前他還認為那是討厭透頂的行為哩!人們互相耳語說,帝婭娜·土爾芝伯爵夫人為上帝征服了一個靈魂。
但要真的改變麥爾基的信仰,還得要下很多功夫。他上教堂,是為了不離土爾芝夫人左右;他把手指浸入聖水,是因為隻有那樣,他才有權利公開握住一隻碰到他的手時總要發抖的美麗的手。他們倆在一起時,伯爵夫人總勸麥爾基改教,他的回答幾乎都是一個調門:"要改變信仰,我們還要等待一個時期,我的蒂婭娜。當我們倆彼此都衰老了......當我們太老了,老得不能再談戀愛的時候......"她嚷道:"你真叫我掃興,壞東西!要是你愛我,你就為了我,為了對我的愛情,拋棄掉你那些應受永劫的高論吧!親愛的柏爾那爾,我將為了你墮入地獄,我很明白,我是不能拯救你的,我是得不到這種安慰的!"他回答說:"好了吧,我的安琪兒!我們會得到安慰的,在臨終的時候。"
麥爾基在愛情的漩禍裏盡興作樂。但他並未改變胡格諾的信仰。然而,幸福愛情的浪濤,幾乎把他衝昏。他深夜常常躲在土爾芝夫人的安樂窩裏,哪裏知道大街上即將發生駭人聽聞的曠古未有的宗教大屠殺!
他哥哥喬治營長奉國王命令,離開巴黎去密胡駐地指揮他的輕騎兵營,這是全盤部署的一個環節。喬治的輕騎兵營是在一個靜靜的傍晚時分,從聖·安都亞門開進巴黎的。薄暮的最後餘暉照耀著這些士兵的深灰色的麵孔,似乎看得出有一種事變前夕所感到的渺茫的憂慮。喬治命令隊伍在都爾涅列宮遺址附近空場上駐紮。他帶領幾個騎兵察看情況,因為他發現今夜巴黎有些異樣。他發現有些執行特別任務的騎兵來回走動。喬治營長從那夥騎兵頭領嘴裏得知,胡格諾新教徒要謀反陛下,但陰謀已被及時揭發。靠上帝保佑,所有善良的基督教徒今晚都要團結一致,趁胡格諾們睡著的時候,把他們殺個一幹二淨!喬治聽罷大吃一驚。他不能相信國王會下命令進行屠殺。不一會兒,人們遞給他一道正式敕令。他借著抬槍火繩點燃著的微光,看到國王嚴令喬治營長協助由武裝好的上流人組成的警衛隊,在......先生指揮下去完成一種任務,等等。命令附有聖·安都亞區內應被處死的新教徒胡格諾名單。"我的騎兵不會幹行刺暗殺的勾當!"喬治一麵說著,一麵把敕令文往上流人衛隊頭臉上丟過去。使喬治更感吃驚的是,這個頭目並未發作,反而向他的輕騎兵們大聲喊叫起來:"勇士們啊!胡格諾要行刺國王和天主教徒。我們必須先發製人。今天夜裏十一點,我們要把他們殺個精光......國王答應你們搶劫他們的家!"隻聽一陣殘酷的歡呼聲四起:"國王萬歲!胡格諾該死!"喬治營長厲聲喝道:"全體肅靜!這兒隻有我一個人有權對這些騎兵下命令。弟兄們,這可惡的家夥說的話是靠不住的;就是國王下命令要這麼辦,我的輕騎兵們也決不願意殺害那些猝不及防的人。"
輕騎兵們默不作聲。
"國王萬歲!胡格諾們該死!"上流人衛隊和輕騎兵的喊聲連成一片。
喬治見狀怒叫一聲:"我再也不是營長了!"說著,就把領章和軍官身分的徽誌--肩帶,一起扯了下來。"再見,無恥的人們!你們原來不是兵而是刺客!"喬治對騎兵們說了最後一句話,策馬加鞭,飛也似地離去。
麥爾基依然做著他的桃色夢。他從家裏出來,身子緊緊裹在一件灰色的鬥篷裏,帽子壓到眼睛上,神色謹慎,趁著黃昏,向土爾芝伯爵夫人的宅第走去。他一路上看到荷槍實彈的人在幹些他不明白的事。巡邏兵、戰時裝備的馬匹、運甲胄的漢子們......這是幹什麼呢?他禁不住截問別人,得到的回答隻有一句:"為了今天夜裏消遣用的。"麥爾基聽罷,心裏想道:"今夜的消遣!似乎除了我,人人都知道有個什麼秘密了。得啦,這對我沒有什麼關係。國王沒有我,盡可以尋歡作樂,我也不大稀罕看他的消遣。"
麥爾基穿過一條空寂無人的街道。他的心隨著走近的花園,跳動加速了。他徑輕用鑰匙開開小門,再輕輕關好。他的思念完全集中在蒂婭娜·土爾芝伯爵夫人身上;那即將到來的幽會,把在街頭看到的怪事、聽到的奇論,全都衝得淡而又淡了。
麥爾基踮著腳尖走近屋子。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約好的信號:紅色簾幔後麵有盞燈,在一扇半開半掩的窗子上照耀著。轉瞬間,他已置身於情婦的禱告室裏。
蒂婭娜半躺在一張矮矮的便榻上。蓬鬆的黑色長發遮蓋了她靠頭的墊子。她雙目微閉。從天花板上那盞銀燈射下來的光,照在她蒼白的麵孔和火燙的嘴唇上。她神色倦怠,一場惡夢把她搞得心緒壞到極點。一聽到麥爾基的長筒靴踩在地毯上的聲音,蒂婭娜抬起頭來,睜開眼睛,張開嘴巴,發出一聲驚叫,渾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你終於來啦,謝謝上帝!"麥爾基頓時感到心頭有些緊張。他問她出了什麼事,她一時不肯作答,隻要求他乖乖坐在旁邊,因為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有苦難言,欲哭不能啊。
持久的靜默,使柏爾那爾覺得窒息。當大鍾響了十一點半,蒂婭娜全身戰栗,從便榻上坐起來。"你怎麼啦,我美麗的朋友,我的好愛神,你嚇死我啦!"柏爾那爾急切而不安地問道。"沒什麼......還不要緊",蒂婭娜有氣無力地說。"隻是大鍾的響聲叫人討厭!叫人害怕!它每響一下,就感到像是有塊通紅的鐵貫穿了人的腦袋。"麥爾基想從親吻額頭的方式安慰一下她的"安琪兒"。這毫無用處。蒂婭娜的目光中冒著有感染力的火星,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遂即聲柔意堅地問了一句:"柏爾那爾,你什麼時侯才能改變信仰?"麥爾基說不談這個,免得更叫她不舒服。他沒有想到,這反而使她冒火了。"聽我說吧,麥爾基先生!"土爾芝伯爵夫人的口吻是那麼堅決而嚴肅。"你知道嗎,每天想到你和你的錯誤,我就流血淚。你明白我愛你吧!想象一下看吧!當我想起那個在我看來比生命親愛得多的人要冒肉體和靈魂的危險時,我忍受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痛苦啊!"柏爾那爾依然故我。這使伯爵夫人很失望。她說正是這種不可救藥的頑固性,才使她苦不欲生的。她告訴他做了一個惡夢,夢見敵人將他殺死,因為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新教徒胡格諾;他們把他弄得血淋淋的,而且撕裂開來,然後死去了。柏爾那爾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敵人。伯爵夫人說他無知,並且告訴他,所有憎惡異端邪說的人,都是他的敵人;整個法蘭西都是他的敵人,隻要他一天還是上帝和天主教的敵人的話。接著,伯爵夫人熱烈而懇切地說:"隻是為了你,為了你一個人,我才肯忍受良知上的苦惱,在這些苦惱麵前,男人們的狂暴所能夠想出來的一切酷刑就算不了什麼了。隻要嘴巴上說出惟一的那一句話,我的靈魂就會恢複安靜。可是你不肯說啊......"
柏爾那爾覺得一場有關宗教信仰的辯論又要開始了。他希望伯爵夫人不要為了"對宗教的虔誠而瞎了眼睛";他十分誠摯地說,他能為她而死,但不能做有損於自己信仰的其他事。伯爵夫人幾乎以仇恨的目光望著麥爾基。他神情堅毅地說下去:"我不能夠為了你把自己褐色頭發改變成金栗色的。我不能夠為了使你高興而改變我肢體的形狀。我的宗教是我身上的一個肢體,親愛的朋友,這個肢體,假如人們要從我身上撥掉,隻有連我的生命一起帶走才行。在今後二十年中,人們隻有白費力地對我說教......"伯爵夫人哪裏聽得下去,高聲喝道:"住嘴!"她神色緊張,不能自己地在房間裏踱了幾步。她滿臉憂慮。她告訴柏爾那爾,不需一個鍾頭,一切天主教徒就要起來大開殺戒了;邪教那條毒龍的七個腦袋很快就會被砍掉;長劍早已磨得尖尖的,不信上帝者,從此將在大地上消失殆盡。
土爾芝伯爵夫人尚未說完,隻聽窗外傳來一陣不大響亮的聲音,起初很亂,幾分鍾過去,已經能夠辨得出那些叮叮的鍾聲和嘛劈啪啪的火器的爆裂聲。
麥爾基有些穩不住神。"這是什麼駭人聽聞的事啊!"他叫了一聲。
伯爵夫人向剛才打開的窗子衝過去。大街上痛苦的呼號和快樂的叫囂混合在一起的聲音,清晰地傳到她和麥爾基的耳邊。抬槍射擊時發出的微光,照亮了隔壁房間的窗上玻璃。
"屠殺開始了!"土爾芝伯爵夫人帶著極度的恐怖,大叫起來,接著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什麼屠殺?你這是什麼意思?"麥爾基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邊問一邊注視著窗外的可怕景象。"今天夜裏要殺盡所有的新教徒,是國王下的命令。天主教徒都拿起了武器,胡格諾一個也跑不了。教會和法蘭西得救了,可你要失敗,假如你不肯背棄你的信仰。"伯爵夫人終於把要說的話都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