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寫不完的黃河灣
生活與寫作,這是個老掉牙的話題,素來被才男聰女所不齒。那晚在張守仁家喝餛飩,正滿頭大汗地吸吸溜溜時,守仁告訴我《中篇小說選刊》要選載《紅橄欖》,並讓我寫篇創作談。熱辣辣的腦海裏,立刻反饋出土地、人民和生活這些文學創作的“老八路”來,確為自己的層次淺感到汗顏。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維習慣。而思維,又不過是生活的凝聚和沉澱。
《紅橄欖》所記述的黃河河路漢們的生活,是那個動亂不安的時代對我的特殊饋贈。當然,我也不會因有了《紅橄欖》,而去感謝那個苦難的時代。我要說的是苦難時代籠罩下的苦難大地的人民,那多麼像堿地上生根,苦水裏抽枝發芽的紅橄欖啊!隻要想起他們,我便會怦然心動……
土地和人民,是一支永恒的歌!
十三年前,一個苦風淒雨的秋日,我被當時的北京大學革委會趕回了黃河岸邊,淪落在一群河路漢中間,開始了知青兼罪囚的雙重生涯。當時我所在的兵團連隊有一群驢馬,需要每天晚上放到黃河孤島上吃夜草,天天用船接送,這樣使我結識了河路漢們。晚上,我們枕著黃河的波浪,夥蓋著爛羊皮襖,睡在濕濡濡的船艙裏。馬吃煮黃豆,我們吃烤山藥蛋,渴了,掏幾捧稠糊糊的黃河水喝,那是敞開口的。我的朋友歪嘴劉升,一個四十多歲的光棍漢見我淨吐綠的黑水,也沒說什麼,隻是悶頭抽煙。但從那以後,見到我時總是塞給我點吃的,像煮玉米、發麵餅、幹窩頭,有時還有油糕。那是他的“夥計”們送他補身子的。
饑餓的我,大口吞吃著,就著苦澀的淚水。
我混在這群河路漢中間,以自己普普通通的身軀和活下去的意誌同黃河風浪搏鬥,相濡以沫,共同承受生活的重壓。一同笑,一同罵,一同唱,赤裸裸的無遮無攔,這裏似乎成了我逃避政治風暴的港灣。自卑、憤懣、惆悵、失意全在這滔滔黃水間得到了稀釋。我是讓黃河水洗淨的。
於是,我萌生了寫黃河的念頭,要寫一部氣勢恢宏的黃河兒女的長卷。我曾流著淚對河路漢們說:“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寫篇咱們扳船漢的大文章!”
河路漢們莫名地看著我。歪嘴劉升噥嘰著說:“那有甚用呢?”
有甚用?我也說不清。可我這誓言,苦苦纏了我多年,攪得我神魂不安。一靜下來,那淒越的啊哇啊哇喊河聲便充斥耳鼓,激起的黃河水濺在了臉上,總像還生活在船上,生活在河路漢中間。時光流逝,可那段生活越來越清晰,活潑潑地閃現在我眼前,鞭策我一次次提起筆來……
我是幸運的,就像當年落魄時碰到河路漢們一樣,在文學的長河搏擊時,碰到了《十月》編輯部的諸位兄長。田增翔是我的師兄,又是《金色的彎弓》係列小說的責編,為我的黃河係列小說恪盡職責。特別是張守仁,為了抓《紅橄欖》,與我在鄂爾多斯大地同行兩千裏,幾次與我徹夜長談。稿子送去後,他伏案整整修改了四天,這使我想起就心熱……
我覺得,我是有底氣的,因為我的根子深紮在八百裏河套包圍的鄂爾多斯大地上,總是充實的,從不曾有孤獨和失落感,總感到筆拙,這倒使我不安。說來說去,我還是個幸福的人,因為我擁有一個說不盡、寫不完的黃河灣……
*right*1988年3月12日於北影仿清樓
*right*(原載《中篇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