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湖畔
}h2}天鵝湖畔
}h3}第一章 縣長周尚全頗不以為然:“他們隻怕是要趕鴨子飛天吧!”
活板鴨劉宗昌有句名言:天鵝湖墾殖場是一隻從案板上逃出來的鴨子。按照他的觀點,天鵝湖墾殖場的發展史,劃分為三個階段:卡頸時期;逃生時期;催膘時期(半生同鴨子打交道的經曆留在這位曆史學家身上的局限,是顯而易見的)。這三個時期,截止去年年底。至於目前麵臨的這個新時期如何概括,則無法聽到他的高論。因為此時此刻,天鵝湖墾殖場的這位永遠象馬拉鬆運動員一樣奔波著的供銷科長,也許正在某一團雲朵上閉目養神,或是同飛機上的什麼人煞有介事地說得天花亂墜——這隻活板鴨就象一隻真的天鵝一樣,神氣活現地經常在蔚藍的天空上飛來飛去。上午還在北京的王府井擠電車,下午也許就坐著的士在廣州海珠廣場兜風了。
不過,我們可以先聽聽天鵝湖墾殖場所處的這個縣的幾位領導同誌的看法。
這一天是一九八三年農曆正月初四。縣長周尚全由縣政府辦公室主任黃謙陪同著,剛剛極為親切地給天鵝湖墾殖場的廣大幹部、職工拜了年,剛剛十分體恤地吃完了場領導盛情招待的一頓便飯,現在,正擠在一輛寒酸的吉普車上。沾光擠在這輛車子上的,還有縣養路段段長徐萬財。他來的時候,是場裏派了輛上海牌小臥車去縣城接的。走的時候,他無論如何不肯讓場裏再送他。這是可以理解的。他總不能顯得比縣長還有派頭吧。
“法仔剛才好象說要把這條路重修一下?”同司機並排的縣長周尚全,頭靠在座背上,眼睛盯著車頭前麵的黃土路,問。
“是的。”辦公室主任黃謙立即從後座上欠起身子,證實說。
“他們以前有報告嗎?”
“沒有。”黃謙回答,“章的意思是他們不需要縣財政撥款,因此沒有呈報的必要。”
“這是哪個說的?”
“他們的副書記季嘉興。他是不同意章的這個做法的。”
“知道了。”周尚全從喉嚨裏咕噥了一聲,沉默下來。
黃土路在車子前麵扭曲著,在光禿禿的紅土山包上,在安息著一千年以前的祖宗的墳地裏,在大大小小的水塘、田疇和草垛、穀場、牛欄之間,繞來穿去,就象一根被人隨手扔掉的永遠也拉不直的爛繩子。
這條連接縣城和天鵝湖墾殖場的簡易公路,寬四米,長十五公裏。這是大躍進時期,擔任天鵝湖墾殖場黨委書記的周尚全的政績。公路是在“一天等於二十年”的口號聲中喊出來的。實際上隻不過把原先的鄉間小路拓寬了一些,隨彎就曲,蜿蜒盤桓,坡度等不及降平,填方等不及夯實,就敲鑼打鼓報了喜。並不是周尚全好大喜功,地球上增加了一條公路,這難道不是確鑿無疑的事實麼。可惜,並不是人人都能這樣平心靜氣地、公正地評價一個人的是非功過的。這條路給周尚全帶來了極大的榮譽,卻也使他承受了無數惡毒的詛咒。司機們隻要把車子一開上這條路,就會咬牙切齒地罵出許多不堪入耳的粗話來。也難怪,由於數不清的坡度和彎道,數不清的坑窪和塌方,一輛解放牌駛一個單程幾乎要一個小時,而且司機還必須盡最大的努力。
當然嘍,對於那些日子好得不知怎麼打發,需要到原始的自然狀態裏去尋求生活樂趣的人,這一類的鄉間小路也許多少可以提供一些田園牧歌的風情。然而,對於天鵝湖墾殖場那些腦殼裏塞滿了枯燥乏味的統計數據、整天打著所謂“高速度高效益”一類算盤的放鴨佬來說,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他們不打算繼續容忍這條可愛的鄉間小路,隻不過是想把每輛車的單程由一個小時減少到十五分鍾;油耗六公斤減少到兩公斤;把每年的車輛維修費用減少二分之一。天鵝湖墾殖場的車隊目前已有六十輛重型貨運車,按照最粗略的統計,這條路的投資用不了多少年就能全部收回來。
不需要太精確的計算,這是完全可以辦得到的。問題在於,這些放鴨佬也許不失為一些能幹的生意精,卻不是一些高明的政治家。他們要重修這條公路,要對現實世界作這麼重大的改變,居然可以無視這個現實的開創者的存在,而且這個開創者還正是他們的頂頭上司!
“他們打算按什麼標準重修這條路?”周尚全在久久的沉思之後,問。他並不點明他在問誰,他知道被問的人自己會明白的。這是他的習慣之一。
被問的人果然明白。
“國家二級公路。”一直插不上嘴的養路段段長徐萬財連忙回答。
“二級公路是什麼規格?”
“路麵寬十二米……”
“多少?”
“十二米。”
“我們全縣路麵最寬的縣城中心街道才寬九米。”黃謙從旁補了一句。
“不能這樣說啊,”徐萬財立刻就聽出了黃謙的弦外之音,反駁說,“又不是鄉下人做屋,人家的屋脊做得比你的高一點就以為人家是要出風頭,就恨不得挖地三尺把人家的屋子埋下去一截!鴨老板他們這才叫搞建設啦。人家的眼睛起碼是盯在二十年以後。這條路,他們是按照五萬人的城鎮要求設計的。就是說,比我們現在縣城的規模還要大一倍。聽說,他們現在正在敷設的自動電話電纜、照明電纜、自來水管道,也都是照這個要求搞的。鴨老板胃口大得很。他們近幾年的城建規劃裏,還包括開辟天鵝湖遊覽區,五層樓的大商場,十幾層樓的賓館,帶空調的影劇院……真要這樣搞起來,遠的不說,附近三個縣的一點活錢,就都要跟水一樣流到他們腰包裏去!我算是服了這個鴨老板。事情不做則已,要做就做漂亮些,象樣些,至少管它幾十年。象我們以前那樣,老是今天修路,明天挖路,到頭來,力也出了,錢也花了,還是落下個爛攤子。這跟敗家子有什麼兩樣!”徐萬財夾敘夾議,侃侃而談,一點也沒有注意周尚全的臉色。
“他們隻怕是要趕鴨子飛天吧!”臉色越來越陰沉的周尚全突然打斷徐萬財的話。
“隻怕還沒有飛起來,他們眼裏就早沒有地上的人了。”黃謙憂慮地說,“剛才我們臨走的時候,章跟我說,明天他要到省裏去同大鼻子談生意,沒有工夫到縣裏來了。”
“大鼻子?”
“就是外國人。聽說是芬蘭和挪威的幾個商人。”
“知道了。”周尚全又低沉地咕噥了一聲。
“到底是世道變了,人親不如錢親。有些人,我看再過幾年,會連自己祖宗姓什麼都不記得了。”黃謙憤憤地說。
“不來也好。說實話,縣政府招待所拿得出他們今天這樣的席麵來回敬人家麼。”徐萬財用手揉著有彈性的肚皮,忽然打了個飽嗝,“這個鴨老板倒真是開了眼界。去了一趟日本,連口味也改了。小日本的嘴巴也精得很,真虧他們想得出來,生魚片!”徐萬財咂了兩下舌頭,好象嘴裏又剛剛添進了一塊其味無窮的生魚片。他是第一次吃這種按日本菜譜製作的生魚片,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他津津有味地說著,毫不顧忌車子裏的氣氛。
“再好吃,能比過鮮菠蘿?”黃謙對坐在自己身邊的徐萬財那個象蜂窩一樣的酒糟鼻子,有些厭惡地瞥了一眼。
這就象一百發子彈全都準確無誤地打在了徐萬財的心口上。他的鮮紅的鼻頭一下子變成了紫茄色:
“黃主任,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過就是比我多念了幾年雞腳爪,不也是泥腳杆出身麼?你又開過幾回洋葷?”
在縣內外廣為流傳的“徐萬財吃菠蘿”的故事,使徐萬財蒙上了終生的恥辱,這是他心靈上一塊最為慘痛的傷疤。
一九五六年,他同他新婚的上海妻子到她娘家去度蜜月。有一天,他們逛街時,在水果攤上買了一隻菠蘿。徐萬財做出很內行的樣子,用小刀把菠蘿的表麵修整了一下,然後把它分成兩半,一半給了妻子,一半就立刻湊到嘴上啃起來。
“啊唷,不好格樣吃的啦!”當時,正在同一個偶然遇到的熟人寒暄的妻子驚叫起來。
“我喜歡這樣吃。”徐萬財堅決地說,“我沒有你們上海人那麼多講究。”
妻子隻好含著眼淚連連跺腳,又不敢過於勉強他。她已經感覺到這位丈夫對他們之間在籍貫和文化上的差異,極為敏感。
徐萬財當然沒有堅決地啃完那半隻菠蘿,而是惡狠狠地把它摔到外由渡橋下混濁的蘇州河裏去了。但是,這半隻菠蘿給他帶來的不僅是滿嘴而且是滿身發麻的恥辱,卻決不是蘇州河水可以衝走的。
黃謙根本不屑回答徐萬財的質問。他心滿意足地仰靠在車座上,微微眯起眼睛:
“一桌便飯就搞得這樣鋪張,一年要開支多少招待費啊!”他感慨萬千,憂忿深重,似乎他並不是在同徐萬財個人鬧什麼意見;似乎他本人剛才在宴席上進行了一場絕食鬥爭。
吉普車象熱鍋裏的爆豆一樣,在公路上蹦跳顛躂著。路麵上被揚起的塵土從車窗的縫隙裏擠進來,同包括司機在內的四張嘴巴裏噴出的煙霧混在一起,使沉默的車子裏悶得令人窒息。
在徐萬財的興致受到致命打擊之後,這次天鵝湖墾殖場之行,對車子裏的所有乘客來說,都成為一次不愉快的旅行了。
被縣長、縣政府辦公室主任、縣養路段段長分別叫作“法仔”、“章”、“鴨老板”的,是天鵝湖墾殖場黨委書記兼場長章友法。
二十三年前的某一天,有一群衣衫襤褸的人跪在天鵝湖墾殖場場部的大門口,攔住了場黨委書記周尚全,請他高抬貴手,同意給他們辦理在當地落戶的手續。否則,他們就將被送進難民收容所,然後遣返安徽原籍去。這些人中,有一個就是還不足十八歲的章友法。
周尚全那一次特別動感情。他快步上前把那些跪在地上的人一個個扶起來,一口答應了他們的請求。後來,他還幫助這個在老家念到高中一年級的章友法免費進了縣中學就讀。隻是因為本地學生老是圍著這個滿口安徽話的同學起哄,“安徽佬,背稻草”,“安徽佬,搶肉包”,喊個不休,小夥子受不了歧視和侮辱,不到一個月就睹氣回了場。不久,周尚全介紹這個出色的畜牧隊隊長入了黨。在他調到縣政府去工作之前,又提拔小夥子擔任了天鵝湖墾殖場的板鴨廠廠長。
為了辦這個給墾殖場尋找出路的板鴨廠,周尚全讓章友法去省城一家老牌板鴨廠學習了三個月。因為建板鴨廠,是章友法促成的。小夥子不負眾望,學習結業,成了全省數一數二的宰鴨能手。那的確是一門藝術:他伸開左手的五個指頭,一下卡住四隻鴨頸,右手掌刀,就象帕格尼尼演奏和弦一樣,隻輕輕一帶,四隻鴨子便立即壽終正寢。他一小時可宰殺二百八十隻,而當時全省板鴨行業最著名的高手也隻能完成二百六十隻。再以後,他們又在板鴨廠的基礎上,發展了羽絨加工廠。然後,周尚全就一天天看著這個曾經餓得皮包骨頭的安徽難民中的孤兒的地位、氣勢,同身上的脂肪一起,象發酵的麵團一樣,不可抑止地膨脹起來了。
二十多年來,他的體重在身高不變的情況下,至少翻了一番,決不會在一百公斤以下。他的體型整個看去,酷似日本相撲運動員。而他的一律向後梳得平光鋥亮、並且由於不時地用粗短的手指小心撫弄、因而一絲不亂的頭發;從頸口露出來的帶花點襯衫的大尖領;加上眯縫的小眼睛、肥厚的嘴唇和雙層的下巴,等等,又使他活脫脫是某一個株式會社大賈的翻版。不過,隻要他一開口,那就馬上會露出我們本鄉本土孕育的一個放鴨佬的本色來:他似乎以為別人都是聾子,說起話來,總是憋足全身氣力(好在老天保佑,他那個龐大渾圓的腹腔裏蘊藏著無窮的底氣),把又粗又短的脖子鼓得幾乎要爆裂開來,聲音震得叫人耳朵發麻,就好象是當年站在湖邊上放開喉嚨喚鴨子。而周尚全最反感的,就是他這種高聲大氣、旁若無人的樣子。
“吃吧,吃吧,老領導!”在今天的宴席上,章友法用濃重的安徽桐城腔大聲吆喝著。一點也不象是在招待什麼“老領導”,倒跟一個並不信佛的施主對待一群化緣的和尚差不多。“今天這叫中西餐結合。本來隻想搞幾個精致些的西菜給你們嚐嚐,又怕你們吃不慣。中國人就喜歡大盆大缽,擺滿桌子,吃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烏龜認不得王八。”這位大施主去年曾經作為中國畜產品進出口公司派出的一個技術考察團的團長,在日本周遊了兩個月。
這叫什麼話!周尚全當即放下筷子。
章友法的高論,誰也不敢苟同。中國人吃的文化何其深厚,他這樣妄加菲薄,實在有失輕狂。不過,周尚全現在關注的,並不是中國食品的悠久曆史,而是他作為一個人的起碼尊嚴。因為章友法並沒有把他從所謂“烏龜認不得王八”的中國人中區別出來。
“中國人的食品結構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不要多久,我們的老百姓也會從電冰箱裏拿出果酒、汽酒、啤酒、果汁之類來當水喝;或者,搞個什麼雞尾酒會來招待客人。”章友法根本沒有注意坐在他身邊的縣長的情緒,依然在用他放鴨子的大嗓門誇誇其談。神氣得就象是一個主宰著兩億人命運的國王,而決不僅僅是一個隻有兩千名職工的墾殖場場長。“工業化社會一定要走向高收入、高消費。要想撈大油水,就要抓這一條。現在,許多人看見釀酒業利潤大,都搶著辦酒廠,用可憐巴巴的原始工藝一點一滴地造燒酒,其實是活見鬼。過兩年就要互相碰個七死八活,我不做這種小本買賣。我要搞一家低度飲料酒廠,而且要搞成江南最大的一家。人是越富越容易發財,越窮越爬不起來。在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條件下,不搞大企業,是無法參加大規模競爭的。要搞就搞拳頭產品,搞第一流的生產能力,至少要在全國有點份量。不飛則已,飛衝天。辦事情沒有這個念頭,幹脆睡大覺。我今年抓路,明年就抓這個廠。三期工程建築麵積一萬五千平方米,年產量二萬四千噸。過四年,也就是一九八七年,我就要叫產值翻番,不拿到三千萬不算數。我可不是一斤魚吹出九斤泡。”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眼睛瞟了一下坐在他對麵的黃謙,“我們打算搞的千畝葡萄園早就雇了一大批合同工在開墾,北葡萄南栽的試驗幾年前就開始了,我們還同附近公社的幾千戶農民訂了種葡萄的承包合同。除此之外,獼猴桃、野楊梅,你根本收購不完。年前,我就把劉宗昌趕出去了,讓他去把國內目前最大的那座酒精蒸餾塔給我搞回來。這台大家夥年產乙醇三千噸。原來是打算援外的,聽說那個工程緩建了。要是搞到手,一旦投產,光是酒精一項,當年就能給我產值五百萬……”
“喂,鴨老板,”幾杯茅台落肚,徐萬財已是醉眼朦朧,他對生意經不感興趣,“什麼是雞尾酒啊?”
章友法立即打住。他忽然發現自己確實把話題扯得遠了一點。“雞尾酒?怎麼說呢,反正象你老這樣的人,哪裏要是開這種酒會,我奉勸你千萬莫去……”
“法仔,”周尚全突然問,“你剛才說到要修路?”
“是啊,我已經同徐段長商量過了,請他們提供原材料和技術,資金是我們自籌的。”章友法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他的口氣,顯然是要回避這個話題。
周尚全立刻就感覺到了這一點。他持重地沉住氣,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章友法終非池中物,這一點,周尚全是早有預感的。應該說,早在十多年以前,周尚全對他還抱有極大好感的時候,他們之間內心深處的某種衝突就開始萌芽了。
當時,擔任廠長的章友法,在板鴨廠剛有收入的時候,居然在請示周尚全但沒有獲準的情況下,依然買回了一台價值三千元的電焊機。
“你們非要買電焊機做什麼?焊鴨頭麼?”周尚全氣得頸上青筋突起。在他看來,電焊機同殺鴨子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再說,整個墾殖場並沒有擺脫困境。
“板鴨廠應該更新設備。應該有鍋爐、自動脫毛機……這些都少不了電焊機。”章友法解釋說。
“什麼‘更新設備’?鐵鍋燒水泡不死鴨子?那麼多人長著手是做什麼的?不能脫鴨毛?”
“我要辦正規化的工廠,不是手工作坊。”
“鬼個‘正規化’,那叫‘大、洋、全’。”盡管喊出來後有些後悔,周尚全還是沒有忍住。在當時,“大、洋、全”是頂非同小可的帽子。
“隻要有可能,我就搞‘大、洋、全’。”章友法一點也沒有回避周尚全冒火的眼睛。他這樣放肆,也許可以看成是利用了周尚全對他的好感。
但是很快,周尚全就發現,章友法並不象他想象的那樣隻不過有點孩子氣。
因為辦板鴨廠,以及在這之後緊接著辦起羽絨廠,獲得極大的成功,被提拔為天鵝湖墾殖場的主要負責人之後,章友法把縣裏每年撥給墾殖場用於房屋維修的資金,統統用購買建材實物的方式庫存起來。最後,加上一部分自籌資金,竟然蓋了一幢比縣政府還堂皇的大樓。這馬上就引起了縣內外輿論的大嘩。當時,性質相似的幾起案件及對有關人員的嚴厲處分,正在被報紙公開披露出來。
那一次,已經擔任了縣長的周尚全親自主持了對天鵝湖墾殖場違犯財經紀律情況的調查。證據是充分的,但章友法卻不打算認錯:
“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用喚鴨子一樣高的聲音說,“場部這些直屬單位每年消耗掉的維修經費不下二萬元,到頭來,依舊是一個破舊不堪的貧民窟。這些人為什麼對修修補補有這麼大興趣?不行,我要搞就另起爐灶,而且,一旦搞出來,至少半個世紀不讓人覺得礙眼。”
周尚全氣得直哆嗦,拍著桌子,厲聲喝道:“你簡直是在向法紀挑戰!”章友法梗著脖子,轉過身去,不再吭氣。隻是由於中央恰好在那年下達了有關墾殖場實行企業自主權的文件,章友法又寫了一份簡短的檢討,才使得他幸免於難。然而,他思想上並沒有轉過彎來。
天生的好高騖遠,並且往往無法無天。對章友法這種性格,周尚全是有充分認識的。但他沒有料到,一係列越來越大的成功,會使得這個年輕人變得這樣狂妄。他目前的表現,完全是狂妄啊!
“已經同徐段長商量過了。”這就是說,除了徐段長——實際上是除了徐段長所能提供的原材料和技術,他眼睛裏就再也沒有別的人了。
按照很長時間以來的不成文的慣例,春節期間,總是公社和墾殖場一級的負責人先去給縣委、縣政府拜年,然後,縣裏的領導再分頭下來慰問廣大基層幹部和職工。而這一次,天鵝湖墾殖場卻首先破例,讓縣級領導主動來拜訪他們,並且居然說,他們不打算回訪,理由是要同外國人談生意。真是豈有此理!共產黨人當然不講究上尊下卑那一套,但是起碼的禮節總是要有的。難道外國人比上級領導更值得尊重?更難以容忍的是,一項將近二百萬元的基本建設工程,竟然可以不同縣政府商量(實際上應該是請示)!
眼看著一個完全是被自己一手從非常不幸的境況中拉扯起來的人,有一天居然會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周尚全覺得傷心極了。同時,這位心地善良的忠厚長者,不無內疚地想到:“是我把他慣壞了!”很明顯,現在,他實際上根本過問不了墾殖場的任何事情。章友法甚至連任免分場以下幹部的事,都從來不先報縣委審批就使用起來,辦法是給個負責人的名義。“不行,我沒有那麼長的壽,我等不得。等他們審查來,研究去,我的事哪個來做?再說,他們批下來的人,上去了就下不來。要是不能用了,我往哪裏塞?我的生產線上決不能有虛設的人!”
是的,被章友法拉著的這駕馬車,他周尚全根本駕馭不了。作為一縣之長(剛剛調來不久的縣委書記上任後就因病住院了,實際上是周尚全在負全麵的責任),他隻不過在行政的名義上,地位比章友法高罷了。天鵝湖墾殖場的年產值占全縣總產值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從這個意義上看,他這個縣長隻能跟墾殖場的一個下屬廠廠長相比。使他難堪而又無能為力的是,縣直屬的許多部門和單位甚至老是跑到天鵝湖墾殖場來伸手乞助。比如,去年下半年,縣文化館組織了一次農村業餘劇團會演,縣財政局討論了三次,才批給了他們五百元宣傳費。後來,他們竟然來找章友法,結果,一下就得到了五千元的捐款。
“人家說墾殖場是‘啃吃場’,大家啃,大家吃。我不在乎。誰想來就來吧,拔根鴨毛就把他撐飽了。”章友法的這個宣言,與其說表現了一個誌滿意得的年輕人的盛氣,毋寧說,它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一種想要淩駕到什麼上頭的強烈欲望。他正在把他所管轄的這個企業,變成一個野心勃勃的獨立王國——一個象人們正在議論紛紛的那樣的“鴨佬王朝”。
縣長周尚全覺得最為不安的,就是這一點。
如果章友法連一個縣長的尊嚴也照顧不到,那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就更不在他話下了。
趁剛剛散席的酒酣耳熱之際,黃謙輕輕地碰了一下章友法的手臂,表示想跟他私下談一談。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場長辦公室。章友法一抬腿,把碩大的臀部端上了辦公桌,然後隨手抓過桌上的電話機。
“什麼事,你說吧。”他一麵搖著電話機的手柄,一麵頭也不抬地說。
黃謙嘴角牽動了一下,沒有開口。單獨同現在的章友法說話,是件困難的事。他給你的感覺,就好象是一個在路邊打太極拳的人想要跟一個急於跑完規定圈數的跑步的人攀談。
“喂,總機嗎?給我接陳導家裏。哎,老兄,你不是有話要說嗎?”後一句話,是對黃謙說的。
“怎麼,你們的幹部家裏也有電話?”黃謙顯然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談正題。
“沒有電話怎麼行!有時候,半夜裏想起什麼事,我馬上就能把他們從床上叫起來。喂,陳導嗎?我是章友法。那條路的資料和我們的設想整理出來了嗎?搞好了?那好,送過來,養路段老徐在這裏。嗯、嗯、行。瀝青?沒有問題。嗯,民工隻管上吧。周武香在不在?在汽車隊?那好。”章友法“啪”地一下放下話筒,轉臉對黃謙說:
“你怎麼不說話?不是有事嗎?”
“叫我怎麼插嘴呀!”黃謙笑了。
“有什麼不好插嘴?我兩隻耳朵都是管事的。簡單些吧,你是不是要幾床鴨絨被?”
“你真厲害。不過幾床可不夠。”
“對不起,這樁交易的成交率恐怕要接近零。喂,給我接車隊。”章友法又搖起電話來。
“這可不成啊。年前我跟周縣長去拜訪省、地幾個跟我們關係密切的部門頭頭,周縣長是滿口答應過人家的喲。”
“那就讓周縣長解決嘛。縣百貨公司有的是我們生產的羽絨製品。”
“我說章書記,莫尋開心了。要買百貨公司的,還用得著找你?”
“喂,車隊嗎?去跟我把隊長找來。”章友法把話筒移開嘴巴,“我說老兄,你堂堂一個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準則》下來才多久,就忘了?”
“章書記,不好這樣說吧。那年你從廣交會上拍來的電拫,離《準則》下來的時候不是更近麼?怎麼,忘記了?五十件鴨絨祅,二十床鴨絨被。這樣小的批量總不會是哪個外商的訂貨吧?要曉得,天鵝湖還少了個電訊局,電報是要從縣郵電局用長途電話往這裏轉的啊!”黃謙的嘴角掛上譏諷的、得意的微笑。
章友法卻似乎什麼也沒有聽見。他在專心致誌地打著電話:“嗯,周武香嗎?我是章友法。這兩天就把那班開車的找攏來,做什麼?準備拉修路的瀝青。嗯,你直接去找縣養路段的老徐。”然後,他把龐大的身軀移下了桌子,整間房子都微微地為之一震(幸好地麵是他在蓋這幢大樓的時候,力主敷設的拚木地板)。
“走吧,黃主任。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你要不講《準則》,那我們就講點別的,你能給我什麼?貸款?原料?口岸權?到此為止吧,老兄,賠本買賣我們再也不幹了。要是你自己要件把兩件‘次品’,你直接去找我們羽絨廠的供銷科好了。要是你想訛詐,那你就找錯了門頭!”說完,章友法揮了揮手,走出了辦公室。
黃謙當然不會屈尊自己去找一個墾殖場下屬廠的什麼供銷科,那等於讓他去乞討。除了剛剛吃下去的酒菜和一肚子怨恨,他什麼也沒有得到。離開場部的時候,他連手也沒有跟章友法握一下就上了車。他相信,他們之間的關係,連最後一點緩和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黃土路就要走到盡頭了。這段同正式的國家公路垂直交接的距離特別難走,車子象一隻“嘎嘎”作響的空箱子似的被拋上拋下,剛剛爬過一條當地農民挖出的放水溝,又落進一個凍得僵硬的深深的泥坑。車子哼哼唧唧地呻吟著、喘息著,仿佛在抱怨這條“簡直是通到陰司去的路”——司機們常常就是這樣罵娘的。
然而這畢竟是一條路,一條有史以來頭一次出現在這塊土地上的路;畢竟是一種業績,一個汗水、忠誠和光榮的標記。難道能從這條路上引申出一個“敗家子”的結論來嗎?“今天修路,明天挖路”、“蠢事”、“敗家子”等等,周尚全辛酸而憤慨地一再在心裏反複咀嚼這些話。這是典型的章友法的語言。這個過去一直受到他周尚全的蔭庇的人,將要重修一條路,那條路將要以其驚人的麵貌同他過去修的眼前的這條路形成極其強烈的對照,從而貶低甚至否定他的過去。盡管這也許並不是章友法的初衷,但客觀上一定會是這種結果。事實上,章友法已經在藐視他了。是的,章友法正在用這條重修的路埋葬他的過去,也埋葬他們之間的過去。從感情上講,他們將在這條路上最後分手。今後,他還有什麼必要象過去那樣一再姑息、一再容忍章友法的種種不端行為呢!
“到頭了。”周尚全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他指的不知是同章友法的親密關係,還是這次旅途。
車子確實離縣城不遠了。
吉普車拐上瀝青路麵的國家公路,象是擺脫了苦難的折磨,變得輕鬆和平穩起來。司機換檔加速,車輪快活地沙沙地響著,車子在永遠恭謙馴服地列隊站在公路兩邊的白楊樹中間,飛快地向城關駛去。周尚全把一直靠在座背上的身子往前傾了傾,順手搖下了身邊的車窗玻璃,一股清新的空氣立刻湧進了車子。後座上的黃謙長長地大聲地籲了口氣,仿佛是想把積鬱在胸口裏的惡氣全都置換出去。現在,他們才感到回到了自己的領地,恢複了作為主人的固有的充實和自信。
“飛吧,讓他們飛吧。他們飛他們的天,我們管我們的地。”黃謙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他這句話,顯然是周尚全那句關於章友法他們要趕鴨子飛天的話的延伸。但是,接著,他又歎了口氣,是啊,“管地”又談何容易!早幾年,他常常以農田排灌為理由,通知變電站切斷輸往天鵝湖的工業用電,沒有想到,這樣一來,卻促使章友法自己搞了個備用電廠。連累得變電站從此再也享受不到天鵝湖的一炷高香了。在章友法這樣的人麵前,你即使用盡了心機,調動了全部手段,你的種種機關和計謀也往往隻會顯得象兒戲一樣可笑。這常常使黃謙感到一種類似蛤蟆想吞下水牛而又無可奈何的自卑和惱怒。
“不過,我倒是覺得,象章這樣的幹才,應該調到縣裏來工作。不是早說過要讓他來擔任縣工業局長的嗎,怎麼一直沒有動靜?”黃謙問周尚全。
周尚全皺了皺眉頭,用力幹咳了一聲。
一直挺著肚子癱在黃謙身邊、似乎已經沉睡的徐萬財忽然動了動,“謔”地一下坐起來,用力向車窗外啐了一口。他當然沒有沉睡。黃謙對他的羞辱使他悲憤得要命,他是在用無言表示對黃謙的蔑視。黃謙現在提出章友法工作調動問題的用心是再明白不過的。許多人早就懷著極大的疑慮、痛苦乃至義憤地關注著這個“鴨佬王朝”的鐵幕了。而要徹底地真正地打開這個“王朝”的鐵幕,不調離它的鐵腕統治者是根本辦不到的。
隻是由於章友法的一再頂牛,加上上麵一些業務部門施加的影響,章友法才一直呆在天鵝湖他那個“鴨佬王朝”的寶座上。
但是,對這個不可一世的“國王”來說,“鴨佬王朝”顯然並不是鐵桶江山。
縣長周尚全一行沉悶的、痛苦的,因而顯得極為艱難遙遠的旅途終於結束了。假使活板鴨劉宗昌有幸聆聽到他們這次旅行的觀感的話,他可能會從中選擇一句同他的表述風格一致的現成話,來概括天鵝湖墾殖場目前的形勢,即:飛天時期。
而擬議中的那條公路,就是這個新時期的裏程碑。
}h3}第二章 季嘉興終生不移的信念:“墾荒隊的精神是不會死的。”
華麗的金絲絨大幕莊重地向台的兩側徐徐分開。在鋼琴的連綿琶音裏,出現了彌漫著淡藍色薄霧的碧波蕩漾的天鵝湖。接著,變成了白天鵝的公主奧傑塔舒展顫動的雙臂,踮著足尖,在大提琴緩慢沉重的優美旋律裏,默默地、孤獨悲愴地從水麵上向人們浮遊而來。
活板鴨劉宗昌從看到女演員的第一眼起,就象受了驚嚇似的一下子張大了嘴巴,好久沒有合上。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長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居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在聚光燈下裸露出光溜溜的背脊和大腿,他覺得呼吸急促,心就象被提到了喉嚨口。他憂心忡忡,生怕這個女人除了那條薄如蟬翼的短裙子就再也沒有別的庇護。…直到王子齊格弗裏特同奧傑塔走到台前互訴衷情,奧傑塔纏繞著王子後探海旋轉了三百六十度之後,他才略略放下心來。
“活受罪。”走下天橋劇場那高高的台階時,劉宗昌對陪著他一起來的中國畜產品進出口總公司的那位幹部說。那個人驚愕地看了他一眼。他們是為了照顧這個頭一次來首都的基層的同誌,特意去搞了兩張中國芭蕾舞團“文革”後首場演出《天鵝湖》的票子的。
而遠在二十多年以前,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訪華演出時,同樣的這一幕,在剛剛高中畢業的季嘉興眼睛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從那些雲一樣輕柔、夢一樣飄渺的迷人舞姿裏,體驗到的是一種高雅的、純潔的美感。這種感覺,使他整個身心產生了一種極大的激情,一種追求美好生活和崇高理想的渴望。當奧傑塔甜蜜而憂鬱地去接受王子的親吻的時候,他的頭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側向帶著很重的呼吸、快要靠上他的肩膀的女同學方芳。
季嘉興和劉宗昌對藝術的感受相去甚遠。這種差異,充分反映出兩個人不同的文化素養。而很長時期以來,使季嘉興感到極其苦悶的是,正是象劉宗昌這樣缺乏教養、情趣不高,甚至可以說是粗俗不堪的人,把持著天鵝湖墾殖場。
一步一步取得了天鵝湖墾殖場的主宰地位的章友法,同他手下一大幫死心塌地的一起從鴨群裏滾出來的放鴨佬,組成了一個牢固的“王朝”。在這個“王朝”裏,季嘉興形單影隻,縈縈孑立。他的右派問題獲得改正,重新被任命為天鵝湖墾殖場黨委副書記兼副場長後,他發現自己實際上隻是一個被強行放在這裏的擺設。他常常由黨委決定去參加“先代會”、“政工會”、“理論學習班”,或者“計劃生育”、“五講四美”之類的中心工作會議。但是在關係企業命脈的一係列重大決策和行動上,他卻似乎可有可無。
這一次,在修路問題上,天鵝湖墾殖場黨委本身,意見也不是統一的。持有異議的照例是季嘉興。然而對章友法來說,季嘉興無足輕重,他的意見可聽可不聽。
春節前,章友法第一次在黨委會上正式提出修路問題時,季嘉興的意見就同他發生了分歧。
季嘉興並不反對修路。但是,在黨委會上,他非常嚴肅地提醒章友法:“這樣重大的基本建設項目,應該呈報縣政府。”按照有關規定,五十萬元以上的開支項目,至少是要由一名縣委常委來負責的。
“我用我自己的錢,關別人什麼事!”
章友法根本不屑於同他討論。緊接著,就提出了修路工程指揮部班子的組成問題。按章友法的意見,為了取得縣養路段的支持,讓徐萬財擔任名義上的總指揮,他自己擔任掌握實權的第一副總指揮。另外,指定車隊隊長周武香當他的副手。這位原名叫周文香的著名潑婦是“鴨佬王朝”的一員得力女將。讓她當根本不必要的“第二副總指揮”的目的很明顯,就是章友法隨時可以把自己的指揮大權交到這個還不是黨委委員的人手上。這樣,就輕易地排除了季嘉興成為障礙的可能性。按照分工,季嘉興是分管工業和交通的。
很明顯,章友法不希望受到任何幹擾、妨礙和束縛,更不能容忍別人隨心所欲地把他駕馭的車輪,推到在他選擇之外的別的什麼軌道上去。
然而,這是季嘉興過去、現在和將來都絕對不可能持相同立場的。隻要在他看得把的範圍裏,他就要盡一切可能去防止和不遺餘力地去反對這類事的發生。
在招待周尚全一行的宴席上,季嘉興一直沉默著。除了萬不得已的例行公事外,他幾乎從來不參加這類活動。當整個大廳裏震響著章友法那個喚鴨子的喉嚨的時候,坐在季嘉興身邊的黃謙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聽說,你們打算修路?”
“是的。”季嘉興點點頭。
“你們好象沒有呈報過?”
“是的。”
“你的意見呢?”
“我認為應該呈報。”季嘉興淡淡地說,沒有作更多的說明。他不想在這種時刻談這類嚴肅的事情。
“你是正確的。”黃謙讚賞地說。
季嘉興沒有作聲。他對恭維不感興趣。
季嘉興在天鵝湖墾殖場之所以顯得孤立,原因在於他幾乎在所有重大的問題上,都難於同章友法他們取得完全的一致。
不錯,目前天鵝湖墾殖場的現實表明,由章友法統治的這個“鴨佬王朝”承襲了季嘉興早年的理想,甚至遠遠超過了季嘉興當時最宏偉的想象。章友法是命運的寵兒,這個世界似乎是為他存在的。他常常創造奇跡,想要得到什麼,就一定能得到。而不象季嘉興那樣命運乖蹇。但是,這個“鴨佬王朝”用以達到目的的途徑和手段,卻同季嘉興當年莊嚴、豪邁、慷慨悲歌、充滿了英雄主義的奮鬥大相徑庭。季嘉興從他們這裏看到的,是一種暴發戶的雄心、粗俗和狡猾。這使得他無論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難以同他們協調。
周尚全和黃謙他們走後,季嘉興又一次把呈報的問題提到了章友法麵前。
章友法勃然大怒:
“黨委已經決定了的事,你怎麼老是糾纏個沒完!不,你休想改變我的主意。我沒有那麼長的壽,我等不得!等到他們開完了縣長辦公會、縣委常委會,再派給你一個整天坐在縣城機關裏哼哼哈哈地打電話遙控的什麼常委或副縣長來,然後,你買一根雷管、雇一個民工,都要等他們簽字畫押,我頭發都要白了。”章友法又搬出了他的“等不得主義”。這似乎是他整個生活的出發點,也是他用以抵禦或進攻的所向披靡的武器:
“我不象你,白等了二十多年,還這麼有耐心,有涵養。”
季嘉興忽然覺得兩眼一陣發黑。他不記得是怎樣離開了章友法,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深深地跌坐在沙發上,身上象發瘧疾一樣顫抖作冷:
“白等了二十多年……白等了二十多年……白等了二十多年……”
那是什麼樣的二十多年,是什麼讓他白等了二十多年啊!
天鵝湖墾殖場現在數得出來的真正的創始人,就隻有季嘉興了。
二十多年前的那天夜晚,在看完芭蕾舞《天鵝湖》送方芳回家的路上,季嘉興抬頭看著大上海狹窄的星空,張開雙臂,用力吸了口氣,對方芳說:“我想好了,把我們將要去墾荒的地方,命名為‘天鵝湖墾殖場’。聽說那裏是個湖沼。”
幾天以後,一支上百人組成的上海青年墾荒隊在年輕的共產黨員季嘉興的帶領下出發了。整個大上海都懷著一種新奇的激動注視著他們。歡送的人群擠滿了車站。季嘉興站在車廂門口,不斷擺動著舉在手裏的由團市委贈送的隊旗。他兩眼閃著淚光,心裏在反反複複地默念著他們在歡送晚會上集體朗誦過的烈火般的詩句:
}kt}…………
讓我們
以百倍的勇氣和毅力
向困難進軍!
…………
我們將
不僅用言詞
而且用行動
說明我們是真正的公民!}/kt}
列車上歌聲如潮。這是一支由熱血沸騰的誌願者組成的隊伍。許多人的申請是咬破指頭用血書寫的。他們被薇拉·斯特琳斯卡婭的《勇敢》點燃起來的心,就象火把一樣熊熊燃燒。那遙遠的、陌生的、神秘莫測的蠻荒是這樣富於魅力。還有什麼比從一無所有的土地上建立起嶄新的、熱烈的、強盛的新生活更崇高、更神聖的事業和人生呢!
地表的紫紅同馬尾鬆林的墨綠相間的丘陵,連綿起伏地向遠方伸展。這中間,相隔得很遠很遠,才能隱隱約約地看見一、二個茅屋的尖頂,或一縷淡得幾乎透明的輕煙。丘陵的另一麵,是一片同樣望不到盡頭的翡翠色的似乎靜止不動的湖水。隻有偶爾從那些稠密的蘆葦叢中,忽然被什麼驚起的水鳥,鳴叫著,劃破了湖麵上纖塵不染的平靜。
“啊,天鵝湖!天鵝湖!”
這些遠遠地離開了大上海那個巨大、繁華而同時又極其狹窄、擁擠、喧囂的樊籠的人們,在山頭上把他們的隊長高高地拋起來。他們感激他的充滿了熱情的遠見,他們發現自己成了真正的自由的前程遠大的天鵝。
然而,這裏又是多麼荒涼和貧窮。墾荒隊擬議中建場的地方,甚至有一個完全沒有想象力的極其醜惡的名字——鴨屎氹。
季嘉興當天就在油燈底下,同他的夥伴們把頭湊在一起,從簡易地圖上抹掉了那三個帶著惡臭氣味的字,一筆一劃地標上了“天鵝湖墾殖場”。
這是天鵝湖墾殖場曆史的最初一頁。這一頁以及緊接著這一頁的那些充滿了血汗與眼淚的篇章,都是絕對不容忽略的。可是,在活板鴨劉宗昌的史論裏,它們都被極不公正地一筆勾銷了。對他所謂的“卡頸時期”以前的整個這一長段曆史,他從來不屑一提。似乎那不過是一段可以信口雌黃的史前史。這確實是大謬不然。
季嘉興同他的夥伴們,“向困難進軍”的艱苦卓絕的奮鬥,完全有價值載入史冊,並且完全是可以長久地激勵後來者的。
在這片寥闊的似乎遠離人世的湖邊丘陵上,他們自信而狂熱地建立起一個莊嚴、純潔的軍事共產主義社會,遠遠地走在了當時正在全國範圍裏蓬勃掀起的社會主義高潮的前頭。
他們的房子是最簡陋的——人字形草棚;他們的工具是最原始的——十字鎬和鋤頭;他們的勞動方式甚至是野蠻的——即使下著大雪,季嘉興也讓男同伴們跟他一起脫光了膀子去挖漫山遍野的樹根。然而,沒有任何人願意在這種煉獄般的生活裏低頭。盡管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身子好象散了架,但都盡可能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晚上,隻要有一個人還在唱歌,其他的人也就硬挺著不肯睡覺。因為誰都不願意承認自己先於別人疲乏了。那些實在忍耐不住的人,則借口方便,離開草棚,到遠遠的地裏去呻吟。他們的飲食是最低劣的——喝的是涼水,吃得最多的是新鮮的或醃製過的辣椒。對他們來說,這塊不亞於任何酷刑。每次吃飯,他們的神經都高度緊張。先是狠狠地瞪一陣辣椒,然後,似乎是舍生忘死一樣地鼓足勇氣,不顧一切地把辣椒和飯一起塞滿嘴巴,閉上眼睛,大嚼大吞一氣。每吃幾口,就停下來,用手按住頸子,仰麵朝天拚命排氣,或者是灌幾口涼水。稍事休整後,又開始下一次拚搏。一頓飯下來,一個個弄得淚眼模糊,大汗淋漓。而他們的精神世界是最充實的——他們每天早上,都要象軍人一樣地集合、列隊、操練、跑步。一到周末,他們就在剛剛開墾出來的山坡上,升起篝火,舉行營火晚會。
這是一些令人終生難忘,每當想起來都會心潮起伏的激動人心的夜晚。
篝火“嗶嗶剝剝”地響起來了,一張張被風、雨、陽光和汗水雕塑得線條粗獷的黧黑的臉,也象一團團火一樣燃燒起來。憨厚的、外號叫作“老江北”的大個子昂奮有力地拉起了手風琴,於是,人們紛紛站起來,女墾荒者站在裏圈,男墾荒者站在外圍,兩個圈子朝兩個相反的方向,跳動起來,旋轉起來:
}kt}唱起來,
跳起來,
工作完了多愉快。
……}/kt}
隻有在這個時候,人們才各自穿上了從上海帶來的最好的衣服,互相拉起了帶著皴裂的血痕、長出厚繭的粗糙的手,忘情地唱著、跳著、旋轉著:
}kt}……
嘿,嘿,嘿,嘿,
跳呀麼跳起來
……}/kt}
迷朦的月色下麵,遠遠近近的山巒,樹林,湖水,棲息著水鳥的蘆葦叢和偶爾傳來一兩聲犬吠的小村莊,都在靜靜地、肅穆地諦聽著。一陣輕輕的如怨如慕的夜風飄過,就象是它們的快慰的歎息。仿佛從那個可怕的洪荒和冰川世紀開始,它們就在這裏期待著這些把火種帶到人間來的普羅米修斯。
墾荒隊員們也覺得自己確實是驕傲而悲壯的獻身者。隊長季嘉興更是時時刻刻都感覺到這種神聖的使命。這種使命感使得他就象一個最嚴厲的禁欲主義教派的教長一樣,無情地克製著自己工作之外的一切欲望。除了周末營火晚會的集體舞之外,他不允許墾荒隊裏出現男女單獨的親昵的接觸。為此,他不得不首先同方芳保持適當的距離。他一次也沒有在夜晚把方芳約到草棚外麵去過。一旦他從方芳眼睛裏看到某種哀怨的神色時,他便用力咬著牙齒把頭強扭開去。
人們是理解這種苦行主義的。他們正年輕。偉大的事業剛剛開頭。有許多事要做。他們不能讓新婚夫婦再住這種單身漢的人字草棚;不能讓孕婦沒有標準化的醫院和產房;不能讓新的一代一誕生就還是象他們的長輩一樣麵對荒蕪和貧困。他們應該有花園一樣的保育院、學校和少年宮;應該有遊泳池、舞廳和旱冰場;應該有影劇院、商場和林蔭覆蓋的寬闊的馬路。
而這一切,要不了多久,就會從墾荒隊員們的手上創造出來。這是篤定的。誰都不懷疑這一點。所有的人都絕對聽命於季嘉興的指揮棒,整個墾荒隊隻有一個共同的節奏。這是一個鞏固的自豪的集體。
一度出現過一個不和諧音,但這並不來自墾荒隊本身,而是從外部強加進來的。
這個不和諧音就是團縣委的徐萬財。他是被派到這裏來協助工作的。也許是為了向這些來自大地方的青年們證明,他並不是那種他們可能想象的泥腳杆,而是一個有派頭,有水平,能夠對他們的前途施加極大影響的人。他時時刻刻都努力注意使自己顯得儀表堂堂;因為小時候生過癩瘡留下的斑駁禿頂被戴得端端正正的呢製帽嚴嚴實實地覆蓋起來;衣服上所有的褶皺都盡可能地被拉得象硬紙片一樣平。唯一遺憾的是那位缺乏遠見的鄉村服裝師沒有想到這位土改時的鄉通訊員這麼快就擔負了重要工作,不慎把衣服領子開得太前,弄得他要不勝其煩地不時把兩片高高向前翹起的衣角壓下去。來墾荒隊後,他一次也沒有當眾脫過他腳上的長筒襪子,他時時小心不要讓鞋沿和鞋麵沾上太多的泥巴和灰塵。這一來,他在這群老是高高地挽起褲腿、打著赤膊和赤腳、裸露出象流著油一樣發亮的肌肉、渾身散發著汗臭的墾荒隊員中間,顯得特別突出。而他自己認為,隻有這樣,才能不失身份。
在工作日程上,他大多數時間隻有一種安排,就是用他那種比本地話更難聽的“普通話”同墾荒隊員們進行個別交談,做極為耐心細致的“思想政治工作”。而談話的對象,又往往多是女性。這就直接觸犯了這個墾荒隊的某些不成文的戒律。
沒有多久,他就使得整個墾荒隊人人側目,就象一個蹩腳的小醜一樣又可笑又可惡了。
季嘉興非常憤慨地給縣委寫了一封信,申訴自己以及全體墾荒隊員對不負責任的團縣委的不滿。徐萬財很快就從墾荒隊消失了。
但是,這個不和諧音的影響卻並沒有隨之消失。它一直持續到演奏的終了。
屬於墾荒隊員們的第一個春天,來到了天鵝湖畔。對這些急於創造奇跡的拓荒者們來說,這是一個黯然的、令人痛苦的春天——他們頭一年開荒播種下去的冬小麥,收獲的還不及播下去的多。
小麥剛剛露出地麵,整個墾荒認就開始欣喜若狂地議論起舉行盛大的豐收晚會的事情來。他們曾經向上海、向當地縣委直至省委的有關部門發出過有關信息。而現在,這成了對他們的莫大嘲諷。
在割完麥子的那個周末,季嘉興仍然讓大家點起了篝火。然而,大家三三兩兩地互相依靠著,歪歪斜斜地坐在坡地上,再也沒有一個人有興致“唱起來”或是“跳起來”。
季嘉興筆直地站在篝火邊上,高高聳起的顴骨上麵,眼睛茫然失神地睜大著,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篝火。火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就象一根在風中搖曳的細長瘦弱的麥杆。無疑,墾荒隊的失敗,首先是他的失敗。
“格那恁一回事嘛?啥體格恁價?”“老江北”從草棚裏掙紮著走到坡地上來。
“來吧,”他吃力地把手風琴的背帶扳到肩膀上,“儂,跟上阿拉……”他喘息著,聲音喑啞。他在發著高燒,已經在窩鋪上躺了一天。他側著臉、低下頭,猛地一下拉開風箱,打了一長串琶音:
}kt}聽吧,
戰鬥的號角發出警報
……}/kt}
這是墾荒隊員們唱得最多的一支歌,是千百年來第一次震撼過這片原始荒野的一支歌。
}kt}再見吧,親愛的媽媽,
快吻別你的兒子吧
……}/kt}
所有的人都跟著唱起來。一個個淚流滿麵,聲音哽咽地唱起來。從來不知道眼淚是什麼味道的“老江北”也聽任自己的淚水一滴一滴地落進風箱的褶皺裏。
季嘉興看著“老江北”,不由熱淚滾滾。這個解放前流徙到上海閘北棚戶區的蘇北農民的兒子,這個地地道道的、為寧波語音的正宗上海人所不屑的“江北佬”,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季嘉興最可靠的後盾和最強大的支持者。他以他的寬厚和無私,贏得了墾荒隊員普遍的敬重。墾荒隊剛踏上這一片荒蕪的湖沼時,雖已進入秋季,但氣溫有時仍很高,他一整宿一整宿地同季嘉興輪流值更,為敞著棚子睡覺的同伴們防備老虎和野豬的襲擊;冬天,他睡在棚子的最外頭,用身子壓住怎麼也關不嚴的氈門。早上起來,他的被子上蓋滿了白雪,臉上滿是溶化的雪水;春天,他讓一同幹活的人都留在岸上,獨自走進齊腰深的湖水裏去撈漚青的湖草。在這些湖岔裏,布滿了令人談虎色變的血吸蟲。
他是一團火,一片蔭涼,一個誰都可以信賴和依靠的兄長。而現在,他似乎過早地耗盡了自己的能源,他生命的火焰燃燒到了最後的一息。
}kt}別難過,
莫悲傷,
祝福我們……祝福我們……
祝福我們……}/kt}
“老江北”的手忽然垂了下去。他的體溫驟然上升了。
當天晚上,他被送進了縣醫院。
幾天以後,人們在天鵝湖畔這慳吝的山坡上壘起了第一個墳墓,埋葬了墾荒隊第一個獻出了自己生命的人。
大個子“老江北”死於急性血吸蟲病。
歡快的手風琴永遠沉默了。
陰雲越來越濃重地籠罩了墾荒隊。原來每月八元的生活費減少到五元。對於沒有太大把握取得好收成的墾荒隊來說,這種由當地政府提供的貨款實際上等於賑濟。這最明白不過地表現了他們對墾荒隊的失望。
這個曾經是那麼自負的封閉的世界,開始出現鬆動的跡象。
第一個叛逆者居然是方芳。有一天,她終於無法忍耐很長時間以來讓人吃得嘔酸水的鹽開水泡飯,偷偷地用家裏寄來的錢,在一個鄉下老俵那裏買了幾個雞蛋。到了晚上,她鑽進被窩,用針尖刺破蛋殼,就象一隻怯生生的但又饞得要命的小老鼠一樣“吱吱”地拚命吸吮起來。
這並沒有瞞過跟她同鋪的女伴。
力圖重振墾荒隊士氣的季嘉興,決定用比正常情況下更嚴厲的態度,來對待這一背離嚴格的集體化原則的行為。第二天晚上,他把所有的人集中起來,讓方芳作公開檢查。
方芳執拗地背著油燈站著。她的下巴抵住胸口。長長的頭發從兩邊散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誰也無法看到她的表情。她一言不發地一直站到半夜,季嘉興不得不宣布明天晚上繼續開會。
對季嘉興來說,這當然決不會是件輕鬆的事情。那天的後半夜,他在自己的窩鋪上一直睜大著眼睛。不,迷人的夢想,忘我的追求,慘痛的失敗,還有他們的不得不加以克製的愛情,這一切,是不會沒有報償的。他相信方芳終究會理解他。隻要她維護他這一次,他甚至可以為墾荒隊而向她一百次、一千次地懺悔。
可是,第二天一早,人們在方芳的所有的行李都維持著原狀、被筒尚有餘溫的窩鋪上,隻發現了一張字條:
}kt}“再見了,朋友們。忘記我這個軟弱的人吧。”}/kt}
方芳在天亮前隻身走了。讓她到縣劇團擔任報幕員的調令,幾天以前就到了墾荒隊,當時,她隻是既有些自得又似乎不屑地笑了笑。
季嘉興當天上午就趕到了縣城。方芳一見到他,就當著縣劇團那麼多人的麵,不顧一切地撲到他身上,緊緊地用雙臂摟住了他的頸項。她不許他再回到那個倒黴的墾荒隊去了。她需要他,需要愛情,需要幸福,需要大多數人都享有的正常的生活權利。
季嘉興默默地然而是堅決地掰開了她的臂膀。他用疑惑的、陌生的眼光打量著她,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忽然回轉身,走了。
方芳往地上一蹲,用手掩住臉,號啕大哭起來。
國慶節——也就是墾荒隊從上海出發的整整一年,傳來了方芳同徐萬財舉行婚禮的消息。方芳那次調動,是徐萬財積極推薦的直接結果。而徐萬財這一次的美滿婚姻,很大程度取決於組織的極大關懷。
徐萬財和方芳的結合,使縣級機關許多誌滿意得,而配偶問題卻不怎麼理想的人,受到了極大的啟迪。於是,墾荒隊那裏,耐不住各種各樣堂皇的誘惑的上海姑娘,在“工作需要”的名義下,被陸陸續續調到縣城,擔任打字員、話務員、幹事、會計、教員乃至售貨員。繼而又先先後後成了這些部門的某一位負責人的“我家屬”。
墾荒隊的男女比例一下子就嚴重失調了。盡管誰也沒公開宣布過,但在組織墾荒隊的時候,顯然是用心良苦地考慮過這種比例的。
對於墾荒隊員們來說,問題的實質當然不在這裏。
失望、憤懣和屈辱終於爆發了。
許多人請假回去探親,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在剛剛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了勝利改造的上海,他們在探親的一個星期內就找到了職業。然後,他們再一封接一封地寫信到墾荒隊來,召喚那些剩下的,還糊裏糊塗地留在荒唐的夢境裏的患難同伴。
“回來吧!回來吧!讓那個該死的鴨屎氹見鬼去吧!!!”
除了已經變成古人的“老江北”,沒有一個人打算留下來陪伴季嘉興。是的,他們到這個遙遠的荒涼的異地來,並不是來謀生、來尋求出路的。他們並不是沒有別的現成的、並且是同樣光榮和光明的選擇。他們沒有什麼可猶豫的。除了最無私的汗水,最純真的青春,以及最令人痛惜的友人的屍骨,他們沒有留下任何愧疚。
季嘉興送走了最後一批同伴。他們一直在極力勸說他,開車時,他們甚至打算強製著把他扣在車上。但是他仍然掙脫出來,跳下了車。在料峭寒風裏,獨自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墾荒隊的基地。
枯水期的天鵝湖顯得幹癟而憔悴。裸露出來的那一部分湖底的溝壑裏結著薄冰。被積雪覆蓋著的幹枯的蘆葦淩淩亂亂地糾纏在一起。一隻來不及飛往南方的失群的孤雁,在灰濛濛的天空中淒惶地“嘎嘎”叫著,仿佛找不到自己的歸宿。
季嘉興久久地站在“老江北”的墓碑前,手裏緊緊地抓著那麵在寒風中“啪啪”作響的墾荒隊的隊旗,不斷地咬著自己的牙巴骨:
“‘老江北’,我要為你守靈!我要為我們被埋葬的理想守靈!”
上海的有關方麵很快就給他來了信。他們對這裏的情況表示理解和諒解。他們給予他充分的權利考慮自己的去留,同時,明確表示歡迎他回去工作。
他在回信中寫道:
從你們手上接過墾荒隊隊旗的時候,我發過誓,隻要有一個人在,就決不把它帶回來。我不想放棄我的誓言。
墾荒隊的精神是不會死的!
“墾荒隊的精神是不會死的!”這成為季嘉興終生不移的信念。即使跌落到生活的最底層,他也沒有動搖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