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郝經理
}h2}我們的郝經理
}h3}一
我們頭回見麵的氣氛居然是相當友好的。
他“嚕嚕嚕”地倒了大半荼缸子酒,推到我麵前,神色莊重地一歪嘴,抽了一下鼻子。
“喝吧。”他象咕噥似地說。
我沉著地注視著他的這張的確有幾分凶惡的臉:表麵非常粗糙,線條粗獷有力,就象一件沒有最後完成的雕刻,一道明顯的傷疤(我後來知道,這是戰爭留給他的光榮),把他的嘴角同左耳根連接起來,這使得別人從左麵看去,就象他似乎有一張鱷魚的嘴巴。
“你一定聽說了吧,”他又給自己的缸子倒滿酒,把椅子往我麵前挪了挪,眯縫起他那雙閃著狡黠光芒的三角眼,盯著我,“外麵,有班家夥,簡直把我說成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了,嗯?”
很難說,這是試探還是暗示。也許,這就是那種人們通常叫作“下馬威”的把戲了。我靜靜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南外飯店正式開張營業不足兩年就名聞遐邇。這不僅因為它的頗具特色的客房裏發黑的枕套、被頭;它的隨時可以從桌子和櫃子的某一個角落翻出來的、結滿了發黴的硬殼的碗碟;也許是全市獨有風味的夾生飯;以及因為老是要等待服務員來開門而對旅客的忍耐力和涵養進行的特別的訓練……等等,而主要是因為它有現在正坐在我麵前的這樣一位非常出色的經理。他的為期不長的德政,使得他很快就有了廣泛的影響,以至於連外行業、外係統的人知道南外飯店有一位郝經理,就象知道法國有拿破侖、德國有希特勒一樣。在確有根據的傳說中,郝經理是這樣一個人:他是由局長親自指定擔任這個職務的。這規定了他的地位的不可動搖性。而在事實上,他所依據的還並不是這個所謂的“背景”。他有比局長還老的資曆,根據這個資曆,他擔任目前的職務已經是一種委屈。他性格暴戾,專橫拔扈。使許多人且不要說同他合作,一想到要在他的鼻息下生存,就會不寒而栗。在我之前,這裏已經更換好幾任副經理了。
這就是我接受南外飯店副經理的任命之前聽到的關於郝經理的頌歌。
“媽的,我老郝怎麼不好共事,純粹是誣蔑!”他把一缸子酒“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又把空缸子往桌上重重地一杵:
“吃飽了撐的!”他破口大罵起來,“這年頭就這麼窩囊,你要想幹點事,就好象刨他八代祖墳了。媽的,這班家夥自己不想幹,怕吃苦,就挖空心思編排個什麼理由,好象他在這兒遭了多大罪似的。媽的,走就走吧,這號人,我怎麼瞧怎麼膩味。”這是他對幾位離任的副經理的評價。
他左臉上的那道傷疤極可怕地扭動起來,因為充血而變得十分鮮豔。這明顯不是為了給我什麼威脅,相反,我隱約感到,他心裏頭也許真是有什麼痛苦的。
他又在缸子裏倒滿了酒。這一次,他沒有一口喝幹,隻是重重地呷了一口,然後用巴攀擦了擦嘴,長長地出了口氣:
“是的,我他媽這一輩子錯兒都犯在這脾氣上頭了。這兒的服務員見了我,就象耗子見了貓似的貼著牆根遠遠躲著走,連老婆孩子也不願跟我住一塊兒,可這沒啥。最窩囊的是,就因為這該死的脾氣,鬧了幾十年,還是這麼個娃娃頭。”
他眼睛裏剛才那種咄咄通人的光芒一下子黯淡
了。他不再理會我,獨自一口一口地呷著酒,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聲音喑啞悲愴。在我們以後的交往中,類似的情況還出現過很多次,每一次他都是從那一次很偶然又的確很不幸的遭遇談起的。
隨軍南下前他是在家鄉種地的。過長江的時候,叫一塊彈片把左臉豁了個口子。從醫院出來以後就轉入地方。他那次倒黴的經曆,就是這時候發生的。
那天,他興頭頭地起了個大早(“也許就是他媽的起早了”,他說),走了大半天,來到一條河邊上(縣城就在河對岸),忽然見一個穿舊軍服的女人鑽進早就在橋頭邊攬生意的轎子(河頂寬,橋卻頂窄頂高。當時,南方很多這種窩囊橋。這橋兩頭的轎子,以前就是專門抬那些不敢過橋的有錢娘們的),他加快步子搶上去,一把扯住轎杠,讓轎子裏的人出來。
“我有公事。”口氣凜然不可犯。
“知道你有公事。出來!”
“你要幹嗎?”轎子裏的人一掀門簾,跳出來,右手卡在腰上,那裏別著一支小手槍。
他根本不去理會那張氣咻咻的臉,眼睛死死盯著她高高挺起的胸脯上寫著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字樣的胸章,惡狠狠地叫起來:
“媽的,剛剛打倒了地主老財,你就爬到老百姓頭上了!”
後來他還罵了些什麼難聽的話,連他自己也記不太清楚了。他隻記得當時血直往上湧,滿腦袋發脹。
這僅僅是他們之間那種決定命運的衝突的序幕。那女人也是從部隊轉到那個縣去工作的,剛好是他的頂頭上司。這次初遇給他帶來的一個直接後果是使他多次失去了被提拔的機會(當然有許多完全能夠成立的理由,比如一貫作風粗暴,對領導不尊重等)。由此,他極其堅定地認為,脾氣不好是他終生不幸的唯一根源。
幾十年來,無論是象他這樣“南下”的,還是當地“土產”的幹部,走馬燈似地升遷更迭,他的一切卻依然故我。因為不得誌,南下後,他竟然一次也沒有返回過東北老家。跟他一起出來的人有許多已經擔任了廳局級的領導工作,隻有他“原地踏步”,因此無顏見江東父老。
這使得我真心真意地同情起他來。以至於忘記了我來這裏之前人們對我的警告。每次同他談話,我都盡可能回避談到我的資曆,以免引起他的傷感。同他比起來,我的資曆實在是太淺薄了:“文革”開始那年剛上高中,以後插了幾年隊,又上了幾年大學,然後搖身一變,成了跟他平起平坐的人物。可在他麵前,我還純粹隻是個“嘎小子”。
}h3}二
郝經理並不象我想象的那樣消沉。
有一次,來了兩位搞外調的人,我把他介紹給他們,說:“這是我們負責人。”我以為我做得相當得體,沒有想到卻引起了他的極大不快。
“是經理。”他糾正說,麵帶慍色。
我的失誤在於沒有嚴格地把正職同副職區別開來。我這才意識到,他原是挺重視他目前的地位的。而且,在實際上,他對他擁有的權力以及這種權力所負有的職責,也確實是抱有極大熱誠的。
他那副鱷魚般的嘴臉大多數時候都非常嚇人。隻要他醒著,活動著,南外飯店整幢大樓就很少聽不到他那不堪入耳的叫罵聲,即便是旅客需要安靜的時候,他也毫無顧忌。似乎發脾氣是他本人必須的一種標誌,否則就無以表明他的經曆、他的資格和他的身份。他動不動就雷霆震怒,用極其粗野的語言,把那些失職的或是做事不合他心意的職工當眾罵得簡直沒有勇氣在世界上再呆下去。他口袋裏揣著六層樓所有服務員值班室的鑰匙。每天早晨,他都一層樓一層樓地把房門捅開,把那些值夜班的服務員叫起來。這樣,恰好撞見某位醒得比往常早些的女服務員換內衣或是從事別的一些令人尷尬的事的情況,就成了常事了。但他並不因此就覺得應該避嫌疑而不再隨便去捅服務員的房門。
與此同時,他從早到晚在飯店大院四處,六層高樓上下,不停地跋涉攀登;去查看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少了什麼東西;窗子是不是關好或風鉤是不是鉤上……除此之外,每天晚上臨睡前,他必須完成的一件事就是最後一次走遍六層樓的所有廁所、盥洗室、開水間,把所有的水籠頭都擰一下,看看是否已經關緊。在他的印象裏,所有的別人都是又粗心又馬虎,決不會象他這樣把水籠頭關嚴的。有一次,他已經睡得打鼾了,又忽然跳起來向外衝去擰那些水籠頭。因為來了位至交,喝多了酒,他睡覺前竟然忘了做這件事。
每天不下幾十裏這樣的跋涉和攀登,對已經上了年紀的人來說,無疑是相當艱難的曆程。常常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腰酸背疼。有時候,他也會半是自嘲半是辛酸地罵自己:“媽的,賊骨頭,給你什麼甜頭了,幹嗎瞎操這份心啊。”可是,當另一個黎明來臨的時候,他又不折不撓地踏上了同昨天一樣艱難的曆程。
為了保證能夠不受任何幹擾地履行自己的職責,他不容許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同他分庭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