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3)

“臘月一過,立春就暖和了,最冷的就是這幾天,熬熬就過去了。”說話的是李鶴非。

李鶴非形同仙鶴,幹瘦細長,旁邊的人常打趣他,說你怎麼這樣瘦,是給女人掏空的?他祖籍在南京,祖輩原也是書香之家。可惜父母死得早,隻有一個祖父管著,又是極溺愛。他是個紈絝子弟,從小就頑劣,酒氣嫖賭,樣樣沾身。祖父死後,更是花錢如土,一點薄產都花在女人身上了,光景好的時候,金銀珠寶流水般花花地送,沒有幾年,祖輩留下的基業也揮霍完了。他說,男人活著,就是圖點痛快,牡丹花下死也風流。

“你知道尤林生的小姨嗎,我遠遠見過一麵,真是銷魂。若是她能陪我睡上一覺,做一晚的神仙,立刻死了也罷了。”

“別說胡話,發什麼癡,讓小林子聽到,他非要和你拚命。”

“聽小林子叫她尤姨,輩分大,不過年紀大不了幾歲。”

“對對,叫尤百合,還有個妹妹,兩姐妹聽說都是貌美如花,一對尤物,厄·······”

“尤百合是蘇州人,嫁給了一個姓鈕的滿人,當姨太太。”

“她長得那樣好,怎麼還是姨奶奶的命?”

“這裏頭有個緣故,她命不好,這姓鈕的是把她從會香院花錢買來的。”李鶴非早先出入各大妓院時,就聽過尤百合,若不是家道中落,也想一親芳澤。這聽說本是半真半假,虛虛實實,這會兒他又添了想象,絮絮叨叨了說了下去。

尤百合有個妹妹,底下還有三個弟弟。父母想要的是男孩兒,偏偏頭二胎是女兒,覺得生了賠錢貨,長大嫁了人,就是別人家的人,這潑出去的水,連個影兒都見不著,指望不上。

她們倆生得像花兒朵兒,臉嬌嫩,手,腳也嬌嫩,像脫了殼的蠶蛾。出生時院子裏偏巧開著野生百合,姐姐就叫了百合,妹妹便是花上的蝴蝶,喚作小蝶。一對嬌豔的美人胚子,卻並沒有贏得父母的歡心。

等三個小弟一出生,父母高興得不得了,捧在手心。單是各人的名字,就花了不少錢請私塾先生取名:承軒,正保,世文,······都是很好的意頭,好是好,還覺得不妥當,於是找到村頭的瞎子算命,拿著生辰八字,又挑挑揀揀,才定下來。

可是好景不長。一家七口,日子過得緊張。偏鄉下遇到災荒,土地無收。那一年,窮得吃不上飯,眼見著一家人挨餓,父母把心一橫,接受了一門親事。提親的這人姓王,四十歲多,頭發半白,有門手藝,做了好多年的木工有幾個錢,出手大方,隻是模樣不大整齊,看上去像個癆病鬼,一直沒有討上媳婦。他給了誰看了都要接受的聘金,隻要是一個黃花閨女。他跟著媒人來過尤家幾次,每次都客氣地陪笑著,隻是不時地偷看她。尤百合知道他盯著自己看,故意扭過頭不去看他。那一天所有人走後,桌上添了酒,幾味菜,濃濃的葷腥味,各懷心事。尤百合明白已收了定錢。晚上吃過飯她對牆躺著,望著外麵的黑夜,一片死氣的安靜,眼淚花花往下趟。

夜很深很深的時候,仿佛又置身於生她的黑色盆地。為什麼會有這樣黑的夜?她半夜起身朝著爹媽睡得那間房磕了頭,又趴在妹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我會回來接你。

尤百合來到上海做起了童工。工頭看她長得俏麗幹淨,嫋嫋婷婷,在她十七歲那年的夏末,偷偷賣給了福州路的會香院。偏清白女子流入煙花巷,她成了十一號的尤玫瑰。

這年,鈕宗林來到上海,一行人為新上任的官員接風洗塵,台上一個秀麗女子彈著古箏,輕吟著: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去。

流淌的琴聲給鈕宗林一種向後退的感覺,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有個黑色的角落,不想讓人靠近。良久之後,鈕宗林問,

“這是南宋嚴蕊的詞。”

“先生,喜歡這首詞?”

“嗯。不過我更欣賞寫它的人,一個奇女子。”

“先生,她隻是個妓女。”

“哦?”

“和我一樣的人。”

“才氣,和身份無關。”

“都一樣······身是下賤。”

“你同情她?”

“我可憐自己罷了。”

“哦?”

“幾百年,沒有一本書說女性裹足是錯,倒聽得多的是,女子無才便是德。詩書琴藝於一身的,又是為了取悅男人。”

“現在,女人已有地位。”

“被罵的還是女人,尤其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