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到荒原(1 / 3)

初 到 荒 原

早飯後,我們正在議論今天會幹什麼活,一個小個子,看上去有40多歲的人走進來:\"你們都吃飯了嗎?住的好嗎?\"一口濃重的山東腔.\"我叫丁維德,是連隊指導員,這幾天團部開會,沒趕上歡迎你們,今天來補補課.\"

小郭和王翠燕也被找來,我們坐在鋪上.丁指導員也找地方坐下,和我們寒暄了幾句,就講起兵團的組建史,又詳細介紹了連隊的情況,鼓勵了我們一番,告訴我們下午開始參加勞動.

午飯後,一個細高個兒,咪縫著眼睛的小夥子進門就喊:\"誰叫楊立偉?\"

我慌忙站起來,他指指我:\"跟我走,咱們幹活去!\"

我跟著他走出來,他告訴我,他叫周誌剛,上海人,1973年下鄉到61團,今年5月份隨開荒隊進點,也算是建點元老了,今天下午我們去拉沙子.

拖拉機拉著一架大爬犁,爬犁上鋪了厚厚的木板,沿著一條泥濘的路開進連隊後麵的林子裏.那有一片空地,是個沙坑,我們就從這坑裏挖出沙子裝上爬犁,又拉到各幢木房旁邊,每幢房兩爬犁,抹牆和搭炕用.

坐在爬犁上,我看見同來的幾個夥伴也出來幹活了,他們在一堆大圓木旁,用鐮刀扒下樹皮.

\"為什麼要把樹皮扒掉?\"我好奇地問小周.

\"這些木頭是蓋房作梁柁,房架子用的,不扒皮就會腐爛.\"小周儼然一副北大荒\"百事通\"的樣子.

忙活了一下午,小周對我的評價是“很好\",\"要是能天天這樣幹,就是好樣的!\"他教導我說.

晚上,在帳篷裏,召開全連大會,整個帳篷裏隻有指導員坐的那個角落放著一盞馬燈,隱隱約約照著這邊大片黑暗.除了我們幾個新青年外,差不多人手一支煙,煙頭的紅火一明一暗,時而誰抽完了,往地上一丟,就見黑暗中弧線一閃,隨即傳出煙頭落入地麵泥水中發出\"滋\"的一聲.

丁指導員代表全連向我們表示歡迎,又講了些鼓勵的話,我代表新青年表示了決心.

會上,丁指導員宣布,新來的9名知青組成一個農工班,由老同誌帶著工作.我擔任農工班的副班長.

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來,找出紙筆,站在門口,把紙鋪在箱子上,給家裏寫了封信,早飯時信已寫完.吃過飯,我們就開始工作了.

3台東方紅75型拖拉機轟隆隆地發動了,履帶哢哢作響,拉著大犁,緩緩地駛向遠方去開荒,十分威武,象一隊戰車,令我們這些新青年眼饞不已.我們的任務是搶蓋房子.目前距北大荒上凍的時間隻有一個多月,全連人還都擠在帳篷裏,用圓木搭起的8幢房,現在還隻是房架子,我們的任務就是往這些房架子上麵糊泥.每棟房架子前麵,都就地取土,用拖拉機拉著大爬犁,上麵拉著柴油桶裝上水,倒在這些土上,再用拖拉機來回壓幾遍,撒上些麥秸,然後用叉子,二尺鉤等反複攪拌,把泥和勻,再把泥弄到房架子跟前,裏外兩麵往上糊.我們新青年分了一下工,兩個女青年去剝樹皮,這些樹是做房梁和檁子用的.男青年身體壯些的去抬泥,個子小的去糊泥.小沈去糊泥,我和景華,王福洲,王常峰等都去抬泥,抬泥的工具是把一條麻袋四角用粗鐵絲栓牢,上麵鐵絲交叉,做成一個挑子,把泥挑在麻袋上麵,用一根粗木棍穿過鐵絲,兩個人一人抬一頭,挑在肩上.我們都穿著高筒水靴,成天踩在泥水裏,把泥一挑一挑抬到房前讓他們往牆上糊.我和景華一組,泥挑子很重,怎麼也有百來斤,一天下來,手磨出了許多血泡,肩膀痛的都不敢碰,渾身上下就象散了架子一般.第二天,再幹時,滋味就更難受.我從沒幹過這麼重的活,腰腿都覺得簡直支持不住,每抬一挑泥都象上刑一般難受.我心裏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這是真正的鍛煉,是革命需要,這是為北大荒出力,是為共產主義奮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吃飯時,一頓要吃4到5個饅頭,也就是說每頓都是吃8兩到一斤糧食.

小周很願意接近我,幹活之餘,吃飯前後,不停地講他自己的故事,也詢問我的一切.他常常叼著一支煙,吸上幾口,又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有時一直噴到我臉上.他說他特別喜歡我,叫我\"小楊子\",說他爺爺過去是資本家,很有錢,解放後一直拿定息.他從在上海生活吃的好穿的好,下鄉後在61團朋友很多,因為他近視常戴副眼鏡,綽號\"小四眼\",打起架來手很黑,很出名.他愛讀書,在上海有個女朋友叫張錦蘭,長的非常漂亮,很愛他,但在61團也有不少女孩子追他,使他心裏很矛盾......他還談到連隊的其他人,誰誰是因為什麼到這裏來的;誰打架受過處分;誰偷東西出了事;誰誰有過作風問題,講到得意處,他就擠眉弄眼,眉飛色舞,旁若無人地大笑朗聲,還常常大聲大氣地唱幾句歌,但我從未聽他唱全過.雖然他講的那些事我不全信,但畢竟是從他那裏多少了解到一些事情.我曾有過天真的想法,認為到艱苦的環境中去的人一定是有理想有抱負有幹勁的人,因為差的人也不敢去呀.我這個觀點曾和父母都講到過,他們甚至也被我說服了,拿不出什麼理由來反駁我.但在這裏我才隱約感覺到,到68團建開荒點的人,幾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原因,而且往往是難言的苦衷,他們恰恰是逃避在老團的過去,為了改變環境才出來的!雖然我接觸到的許多人給我留下的印象不錯,但我意識到的這一點還是在心中留下了陰影.

連隊原來這20多人,也是由幾個部分組成的.人數最多的當然還是知青了.

通過小周,我先認識了幾個上海青年,崔憲政,大家都叫他小崔,個子不高,一臉的稚氣,長眉大眼,五官俊秀,說話慢聲細語,笑起來露出兩個酒窩,特別象個大姑娘,大家都挺喜歡他,他是團支部的組織委員.李和平,比小崔略高一點也長得很白淨,梳著背頭,很壯實,一定是愛好體育鍛煉的.張錦英,一個胖胖的姑娘,臉白裏透紅,大眼睛長睫毛,沒說話就先笑,前不久在參加勞動破火鋸---就是用拖拉機帶動圓盤鋸把林子裏伐回來的圓木破成木材---把手指切掉了兩個!我們到連隊的第二天,指導員在講勞動注意安全時特別舉了她的例子,張錦英很願意和張景華說話,因為名字相近,張錦英老說張景華是她的弟弟.

又逐漸認識了其他的人.天津青年,楊誌強,中等個,濃眉大眼,腮邊兩個深深的酒窩,一身的\"塊兒\",真是典型的英俊小夥子.他過去的女朋友是個上海人,所以他也會說點上海話.經常和小周小崔他們講上幾句.人們都叫他\"楊子\",他叫我\"一家子\",叫景華\"三兒\",意思是三兄弟,結果時間一長,景華這個\"三兒\"還真叫起來了,誰都叫他\"三兒\".李德仁,大個子,身體極棒,各種體育項目樣樣通,一口的天津話,張嘴就是\"呢馬\"(天津的口頭語),特別愛和小崔動手動腳地鬧著玩,他是連隊的膠輪拖拉機駕駛員.許連華,一副白麵書生樣兒,也是一嘴天津話,愛講笑話,十分幽默,還有點口吃,講起笑話來常讓人捧腹不止.他的最大特點就是特別愛幹淨,整天穿著白襯衫,外麵是當時十分流行的滌卡中山裝,就是幹活也穿這樣\"行頭\",以當時體力勞動的程度,真不知他怎樣維持這種衛生水平的.這幾個天津青年都是1970年下鄉的.

哈爾濱的老青年也有好幾個.王玉喜,1968年下鄉,是團支部副書記,也是連隊的重點培養對象,準備提拔當副連長的,顯得比較穩重,很少講髒話和開過分的玩笑.每天就是他帶著我們幹活,他特別喜歡我們新青年中的小沈,幾天混熟了,即以兄弟相稱,常常講:\"其實在兵團,在社會上,不用表現的多麼出色,如果能保持個中等水平甚至中下等水平,隻要你能堅持下去,你就是幹的最好的了.\" 雖然他沒特別地對誰說,但我總覺得他這番話是說給我和景華聽的,他這番話當著我們說過不是一次兩次,也許是他多年總結出的人生經驗吧.高明啟,長一張娃娃臉,細高個,渾身上下幹巴瘦,他是司務長,管食堂.王淑芬,梳著兩條短辮子,她是連隊的衛生員,也是團支部的宣傳委員.劉秀榮,愛說愛笑,潑潑辣辣,是農工,已經結婚.

這些知青我們都稱他們為\"老青年\".

還有幾個轉業兵.鄭建業,河南人,黨員,一副笑臉常掛著,小個子,當過偵察兵.陳慶山,汽車兵轉業,是膠輪拖拉機車長,是劉秀榮的丈夫.薑延福,遼寧人,拖拉機駕駛員,是連隊裏衛生最糟糕的人.他穿衣服髒了就脫下來往繩上一掛,換一件,再髒了又往繩上一掛,等衣服穿完了,繩上掛滿了,再從頭挑最幹淨的穿,這樣反複過幾次後,實在髒的不能穿了,趕到大雨天一起扔到房頂上,讓雨水衝洗,然後在日頭下曬幹,就算洗過了,再從頭穿.這可不是誇張,而是他引以為自豪的洗衣法,常常講給別人的.在通鋪上睡覺誰也不願挨著他睡,自己靠牆貼個邊,這邊挨著他的人隔開好遠不說,還要用木板擋好著,以防他身上的小動物\"犯界\".最有意思的人叫陳明啟,是浙江人,年紀較輕,身體極壯,本來就講一口誰也聽不懂的家鄉話,還大舌頭,人又極黑,外號\"拉非克\",因為當時廣為流傳的一個馬季說的相聲裏講中國工作隊援助非洲坦桑尼亞讚比亞修鐵路的事,那裏麵說坦讚國家把朋友叫\"拉非克\",叫的時間長了,他的真名字許多人都記不得了.

還有一批老職工,我們所說的\"老職工\"就是指已經成家的年紀大些的職工.那時知青中成家的還很少,這些老職工有的是1958年的複轉軍人,有老馬,老常等.有的是50年代支邊青年,象丁指導員.這些人年紀大一些,都是40多歲了.我們連的老職工大多是山東人,而且都來自日照縣. 和老職工關係密切的是一批從山東那邊投親靠友來的人,他們年輕一點.有的是正式職工,有的是臨時工.這些人到兵團後條件普遍比在家鄉好,也比較安心,成家立業的很多.他們比較顧家,與知青們大手大腳,滿不在乎的勁頭相比,他們顯得有些\"自私\",\"小家子氣\",文化水平普遍低一些.這兩部分人形成了一個山東人的群體,親套親.象丁指導員,連隊裏的山東人有叫他\"叔\"的,也有叫他\"爺\"的.有一個小丁,住在他家,因為沒戶口,人們都叫他\"小盲流\",按輩分排,是丁指導員的重孫子,要叫\"太爺\"了.

還有幾個老農場的職工子弟,是土生土長的北大荒人.他們和知青的年紀相仿,與知青們的關係也近一些.有些有點文化的,受知青影響,從穿著打扮到言語談吐,舉止行為都有意無意地愛向知青們學.

我天天和景華形影不離:白天一起上工抬泥巴,一日3餐在一起吃飯,晚上點著蠟燭一起讀書,寫日記,寫信.我倆的鋪位貼著牆,因為牆上的泥還是濕的,雖然我掛了一件破雨衣,還是潮得很,所以我倆每人挨著牆睡一天,第二天換一下.

從景華到我家找我打聽報名下鄉的事那天起,我心裏就特別高興.因為我的同班同學沒有一個人來,我多希望有一個誌同道合的戰友啊.他是看了我貼出的那張大紅決心書後下決心到北大荒來的,他在學校時思想要求進步,學習也好,那時我們也有來往,彼此很有印象.所以從一踏上火車時起,我就認為我們應當成為最好的朋友,我們的友誼應該象馬克思和恩格斯之間那樣,我們的目標完全一致,有共同的理想和誌向.看來他亦有相同的願望,我更是有意識地加強這種聯係.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蓋房子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每天下來,真是累得要死.一日3餐就是饅頭和羅卜湯,飯菜質量越來越差.我們連今年沒有收成,糧食,蔬菜都是從團裏各連調來的,麵粉據說是發了黴的小麥加工的,又黑又粘,羅卜湯裏一點油星都沒有.小周也加入了我和景華一起吃飯,一拿回飯來他就大聲喊著:\"開飯嘍---,從黑河,到三江,哪個連隊不喝湯,早晨喝湯迎朝陽,中午喝湯暖心房,晚上喝湯想爹娘!喝湯嘍---,嘻嘻!\"邊說邊吃,吃飽喝足,點上一支煙就開始胡聊海吹.我吃飯慢,常常是別人都吃完了,我連一半都沒吃完,為此常受到別人嘲笑,我暗暗下決心學會快點吃飯,一開飯拿起饅頭我就拚命地往嘴裏塞,三兩口就咽下去.這樣幾天下來,就吃出了毛病.這天晚上剛吃幾口就覺得咽不下去,胸口覺得難受.景華把衛生員王淑芬找來了,我見到女的就不自在,也說不出所以然來,王淑芬問我,怎麼個難受法,我說肚子痛.她問了半天,最後說:\"你到底是胃痛還是肚子痛啊!\"我指指心口窩說就象燒心一樣,她笑笑說:\"你這是胃痛,我給你拿點藥吧!\"我一直沒有過胃病,第一次嚐到胃痛的滋味,而且從這之後的幾天裏,一吃東西就胃痛.這回比以前吃得還慢,一小塊一小塊地把饅頭掰碎一點點地嚼,幾天後才漸漸地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