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不雨亦蕭蕭
發配日記
假期將自己發配山中數日。
夜宿旅店,天明等不及的出門,行人稀少,水流湍急,一路水聲訇訇如雷鳴,兀自寂寞地喧嘩。
孤身一人,行於想行,止於想止,聽半空梵音陣陣,南無阿彌陀佛之聲響徹心肺。倚崖一座小小廟宇,門前一個和尚在賣票--佛門都要入場券,有些掃興。索性不進去,和他說起話來。問他各種問題:師傅從何而來,因何來此,如何為生,可有父母妻子兒女,投的哪一宗派,信不信天上真有神佛,而人真有轉世到六道輪回。和尚好脾氣,一一作答:從南京佛學院畢業,受本地聘請來此,高堂均在,都是居士,沒有妻子兒女,自願出家事佛,皈依淨土宗,天上真有神仙,而人真的要轉世,神道、人道、阿修羅道,各尊前業而行。
接著發問,師父,請問,你既是佛學院畢業,當是修行精深,典籍深透,請問你除了佛教典籍之外,還讀不讀其他種類的神學書籍,比如《聖經》和《古蘭經》?他搖頭:“我絕不讀他們,我一入佛門,身心清淨,不肯讓外來心魔亂了陣腳。”我也搖頭:這樣拘囿一室,實在有些狹隘,讀它們未必是信仰,也可以當作一種哲學思路對待,把人生問題想得更明白一些,又有什麼不好呢?再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四顧無人,我向和尚俯下身去,橫橫心說:“師父,我有一問,請問你這樣正當盛年,入了佛門,如何麵對生理衝動的問題。”這個疑問早就縈在心裏,都是人,食色性也,入了佛門,諸多清規戒律,尤其這一個性字,該如何回避。和尚就是和尚,麵不改色心不跳,雙目直視,說你說得很對,是這個年紀,是會有這個生理需要,碰到這種情況,都是深吸一口氣,念經打坐,想著克服心魔,一直修煉到內心一念不起,自然平息。“哦。”我心裏搖頭,老天生人,賦予人這樣的本能,如今硬生生摒棄,用現在觀點來看,豈不是十分不人道的事。若是印度產生佛教之時已經有了人權的觀念,怕不會有這樣一條色戒了吧。
而且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像,南方和尚可以是一種職業,出家可以念經拜懺,掙得錢了,就回家還俗,娶妻生子。汪曾祺老先生的《大淖記事》裏的明子,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而且那裏的和尚們一樣過年殺豬,豬一樣吱吱的叫,然後和尚給它念往生咒。和尚一樣娶老婆,魯迅先生也記敘到了這樣的事情,而且老和尚在遭到詰問的時候,還義憤填膺地大喝一聲:“和尚不娶老婆,小和尚從哪裏來!”瞧,這樣的和尚,就當得風趣得多了,隻是不知距離佛門,究有多遠。
該問的問完,我說師父,擾你,告辭,和尚說施主慢走。我轉身下山,不再回頭,緣盡於此,方見幹淨。一路下山,想起一句詩:又逢寺僧說閑話,偷得浮生半日閑……
一路行來,心猿意馬,惹草拈花。但見一樹紅果,如珊瑚豆子,累垂可愛。一地殘花躺在地上,嫣紅尚未退去。有一種奇怪的草本,支支杈杈,葉少枝細,每根枝子上頂著一粒紫紅色的桑椹,疑惑桑椹何時有了變種,返木還草,捏了一捏,堅硬糙手,才知錯認,徒具其形。
坐下休息,猛抬頭一陣驚喜,遠處一枝柔條上幾朵鈴鐺樣的小花整齊排列,嬌薄脆紫,回首低眉,且看這好一個美女,怎麼生在這樣寂寞的山間,自開自滅,滿山水聲蓋不過她遺世獨立的風神儀態,側耳聽去,分明有細碎的叮叮聲穿空而來。花前留連,不忍相離,狠狠心也讓我變一朵花吧,在滿山中享受無人打擾的孤寂。
第二日侵晨即起,背包帶水,奔駝梁而去,出門四望,清寒無邊,雖當晚夏,卻是秋來光景。山區高寒,端的是真。莫說一人,半個影子也無,淡季就是這般清雅。陽光如金,碧空如洗,白雲如絮,慢慢飄移。一路水聲相伴,急流湍奔,如箭似矢,漱石而前。美人鈴不時出現,讓人愛而生羨,伸出去的手又戀戀縮回。我不是它,它不是我,我不是皇上,它不是憑我寵幸的妃子;我不是花,它不是人,平生緣盡於我觀它,它卻對我置之不理,天下竟有如此傷心之事。
迂回縈轉,兩個山民挎背簍而來,一個山民熱情招呼:“遊駝梁啊?”我說“啊,是啊。你那背簍裏裝的是什麼?”“蘑菇,山上采的。”望望兩千米的高峰,有點難以置信。我知道飯館裏的菜為什麼那麼貴了。還有一個,拿著長長的鐵釺東捅西穿,紮那些丟棄的香腸衣,和易拉罐——這能賣幾個錢!這幾個人都很害羞,和我說話的時候低著頭,說完話更是撂著長腿一會兒就跑沒了人影。路上又剩了我自己。
三個半小時,回到旅舍,腿抖得厲害。我想家了。
午睡起來,又出去閑逛,和一個石匠扯了一個小時。
他一九九二年鑿石被四濺的碎石壞了眼睛,一隻成了玻璃花,為看病花了一萬多塊錢,老板才給了兩千,那時也不知道有維權這回事。好幾年沒有幹過活,家境貧寒,大孩子想上高中家裏供不起,小孩子眼看升初中了,又得使勁花錢。鑿石辛苦,一天三十五塊,碎石和火星亂濺,他不以為意。
這裏靠天吃飯,民生艱難。常種菜是豆角、大白蘿卜和白菜,茄子和西紅柿吃頭一茬,然後就凍死了。用土豆換玉米,用玉米換麥子和白麵。喂一口豬,過年殺了,煮熟醃起,等閑不吃,來客才動。來旅遊的人住農家院,吃農家飯,一天才十五塊錢,拍一盤黃瓜上桌是不要錢的,而旅館裏要六塊,涼拌金針菇要八塊。當然農家大鍋菜是沒有肉的,就是土豆、豆角、豆腐一鍋燴,巧的是都帶一個豆字。他們極羨慕我們的聯合收割機,收割、粉碎秸稈、播種,一上午,全齊!
這裏的姑娘們都嫁到山下去了,小夥子上外地倒插門,隻剩老人沒有脾氣,耗死在這裏。
到第三日,八點出發,登五嶽寨。過通嶽峽,從仰望瀑布掛前川到和它並肩齊眉,然後把它甩在身後。登觀景台,有小吃部,和主人攀談,租金五個月一萬二,一碗涼粉兩塊,一盤素炒山菇十塊,一碗白米飯三塊。接著走,一路上遊人稀少,路上相遇皆表示驚訝:“就你個人啊?”我說啊,是啊。然後他們就互相說:“看人家!”我右手拄棍,左手是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棍是借力,刀是防身,出門在外,不由人不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
前半路抱著閑玩的心態,走哪裏算哪裏,拈花惹草,處處留情,身作閑雲不計程,漸走漸高,漸走漸遠,心裏浮上一個目標,要去距離主峰不遠的白樺林,那裏林木參天,幽靜美麗。為這一個目標走得我困乏疲憊,勉力支持,越往上走越沒有石級,樹根交錯搭成腳手石磴,而白樺林還不到,真遠。
終於到了,五一時黃毛樣的稀疏植被如今出落得厚實緊密,一山綠色的銅牆鐵壁。麵前的山坡上野花盛開,越往上麵越開得茂盛和自在。一種小花不過米粒大小,彎腰細查,花萼花蕊花瓣十分精致,鈴鐺花還在嬌弱地垂首低眉。飄搖的花朵像柔軟的情緒,啊,讓我怎麼不愛你。
坐下來,吃飯,要什麼果品菜蔬鋪將按酒,隻將滿山秀色,拿來佐餐。
前路還遠,不肯再冒險,再不回去,馬上就天黑了。走到這裏,用去了五個半小時。
回頭才知道什麼叫上山容易下山難,手腳並用,戰戰兢兢。手機沒信號,周圍沒伴侶。看著又高又陡的石級,納悶自己怎麼可以爬得上來,現在可又怎麼走得下去。腿是直的,拄著拐棍一步一步朝下邁,不知吃多少辛苦,才下得山來,整整一天,八個半小時,沒辦法不佩服自己。迎麵一個大胡子的山民走過來,說給你算一卦吧。我搖頭拒絕,沒力氣給他解釋。早過了凡事拿不定準的年齡,對命運也有了無可奈何的認同,假如前生命定,算來何用,假如事在人為,我正在努力,不管結果通向哪裏。
回房間,讓服務員上一壺熱水,來一碗熱麵,一個野山菇,七點開飯,然後換了衣服躺回床上去。真累!
麵上來,肉絲麵,肉少到沒有,青椒絲被我貪饞得揀吃了個幹淨,久違的家的感覺上來。家!想家了。想家裏的熱湯麵,白米飯,軟和的被子,穿著拖鞋亂串……
唉,該回家了,放逐完畢,留著一口氣還來趕赴花與草的約會。
下一步就是敲著鑼大叫:打道回府羅!鏘鏘鏘………
夜靜得太美
夜靜得太美,讓人想入非非。
“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走過了絢爛的春和狂暴的夏,葉子嫩金轉碧綠。秋風一起,漸成黯黃。即使微小如一片樹葉,也會在雨中默默回憶。而此時的燈下,有一個走過人生三季,一直走到白頭的人,也在垂頭想著走過的風風雨雨。二者都在靜默,隻有雨聲淅淅瀝瀝。泰戈爾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古墓無人靜,深山何處鍾。”古墓的靜裏充滿禪意,而遠處的鍾聲正悠悠響起。白雲蒼狗,日落月升,細想起來,死亡不是可怕的沉淪,而是疲憊之後的安寧。“自小年來慣遠方,幾回銜嶽渡瀟湘,一朝踏著家鄉路,始覺途中日月長。”佛說,無生無死,無往無生……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思念繚亂心緒,等待最是無可奈何。此時靜隻是表皮,心裏受著滾油樣的思念的煎熬,盼天明天不明,盼人到人不到。隻有久別重逢,二人相對,執手相看,不勝唏噓。悲也悲過,喜也喜過,平靜下來,共同敘述思念情景。油燈昏黃的光暈把兩個人頭並頭、手執手的影子映在瓦屋紙窗上,外麵是瀟瀟夜雨。此時的靜,才是君已來到,我複何求的的滿足安寧。
夜靜、春靜、禪靜,花兒靜靜開放,冬雪靜靜飄落,秋池碧水倒映著藍天白雲,小石潭裏的魚兒遊來遊去,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靜非枯靜,不灰不死,靜裏有看透世間萬事萬物的慈悲和對造物大恩的無上感激。靜裏沒有過於高大或者過於渺小的自己,看山同己,看水同己,看樹同己,一縷風過,也是自己。身外化身,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悲不喜。
靜是看天看地看白雲蒼狗,靜是看草長鶯飛,柳岸花明,喜悅微涼,卻不至見花落淚,對月傷心。
靜是翻開聖經,看著耶穌辛苦行進,心裏說:主啊,饒恕我們這些罪人。
靜是看一枝香煙在指間漸燃漸盡,外麵孤月一輪,自己的生命也漸縮漸短,卻無甚大恨大悔,沒有怕想之事,沒有怕見之人。
靜是看著自己愛的人在遙遠的他方過得很好,心裏對命運一低頭間的感恩。
靜是和愛人相見,淚光裏是久違的容顏,在如水的溫柔裏低下自己強自支撐的頭顱,把一滴眼淚滴在愛人的腳前。
靜裏或有禪,或無禪,或有心,或無心,或有愛,或無愛,或有恨,或無恨。夜色深濃,天上綴滿繁星,坐在窗前,細品心情,原來是流水斷橋芳草路,淡雲微雨養花天。
動靜語默在乎一心,行走鬧市,身邊人熙熙攘攘,叫賣聲談笑聲罵架聲不絕於耳,這個時節,哪家店裏笛聲悠悠響起,就感覺連天飛塵正降下去,降下去,喧鬧的世界漸退漸遠,溫柔的清明踏歌而來。想起很多人,很多事,自己還在,心還在,情還在,不由不安靜地笑起來。
深夜不睡,掩卷抬頭,向著窗外籲一口長氣,靜是超越時空,超越性別,超越一切自然的和社會的邊界,和一個人或一種情緒的最真實的靈魂麵對。在時間和心靈的曠野裏,自己和自己剝離,精神背叛肉體,去遠赴一場愛到深處的約會,有歡笑也有淚水。哪怕隻是靜靜的麵對,也感覺本來平常的夜晚如此之美。
麵對整個世界和一輪月亮,風吹動頭發,想起過往;花兒都在春夜的空氣裏靜默,垂著頭做蜂飛蝶舞的夢,唇邊一抹粉紅。二泉映月就幽幽地響起來了,從狩獵的遠古響到飄零無依的今世,從抱著皮球梳著小辮,雙頰噴紅的喳喳叫的丫頭,響到而今的人妻、人母。身邊的床上睡著的孩子均勻酣熟的鼻息,腦子裏勾出許多畫來,平林漠漠煙如織,一個山僧掃黃葉,雪地裏靜默的一樹僵枝。
靜美如水,漫過沙漠,緩解旅人焦渴,沒有傷沒有痛,沒有思念懸想盼望,我在這裏,詩啊詞啊書啊友啊在這裏,整個世界在這裏。花枝春滿,天心月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夜靜得太美,你讓我怎麼舍得去睡。
秋風秋雨總關情
秋天,總給人花容慘淡的印象。再怎樣的綠樹成蔭子滿枝,再怎樣的農家八月人倍忙,隻要是秋聲一起,秋色漸濃,也好比新人舉行婚禮過後,新鮮豐滿已經成為過去,身後的生活猶如一張雪白的字幕,上麵將要打出一個大大的“完”字。春暖花開已經成為記憶,夏日炎炎隻剩一個尾聲,接下來的,隻能是“庭葉滿階紅不掃”的落寞和清愁了。
秋天了,匝地繁霜,連天白草,空氣裏是簡約的傲慢和清冷的拒絕。
這個時候,花是開不得的。再怎樣美麗的開放,都是熱鬧而又尷尬。我看見多年以前的一朵深紅的玫瑰,孤弱地顫動在寒冷的秋風中。我還聞見最後一季的美人蕉狂野綻放時的猩紅的喜氣。但是所有關注的目光都已轉向別處,所有的期盼都已指向來年的春暖花開。所以,等待自己的,也隻有一個讓滿樹心情沉沉萎地的結局。
閨閣弱女,境況堪憐,更經受不起“春榮花謝秋折磨”。所以黛玉會有著名的“秋窗風雨夕”:“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哪堪風雨助淒涼。”秋對於心思細膩敏感的她來說,的確是一種柔腸百轉,心神欲碎的折磨啊。
就連鑒湖女俠秋謹,哪怕再有豪氣幹雲,秋來之際,也不脫性情中人一番觸景傷情,所以才會有“秋風秋雨愁煞人”的詩句,任哪個讀來,都無法完全超出凡塵,無視秋涼。
其實,秋也如人,有麵貌,有脾氣,有性格,還有顏色和情緒,以及境遇。隻是一人眼中一樣秋,各人眼中秋不同而已。所以前人才會有夜讀書的歐陽子的《秋聲賦》:“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烈,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方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蕭涼肅殺,咄咄逼人,有金石之氣;後人又有峻青的《秋色賦》,果實飽滿鮮豔,農人喜地歡天,一派溫樂祥和的安居樂業之境。
弱女子向來是以秋自喻,引秋自傷,所以才會有“鬆柏之質,經霜彌茂,蒲柳之姿,望秋先殞”的句子。既然女子將自己比做蒲柳,一入秋先白頭,那鬆柏之質,多由壯士來承擔。所以不僅會有辛棄疾“沙場秋點兵”的勇豪,又會有陸遊“鐵馬秋風大散關”的悲壯。烈烈秋風吹動壯士的頭發,粗礪的臉龐被雕刻出鋼鐵般的紋路,眼睛裏看到滿天的秋風呼嘯和滿地的兵士肅立,既是勇士又是詩人的雙重身分讓辛陸之輩無法對秋的意境輕輕放過,不作詮釋。
不同的人眼中,秋的境遇也是不同。黛玉悲秋是一種籠統的身世的悲哀,那棄婦離人的悲秋則是實實在在的切膚之痛。,所以才會有“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才會有“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才會有“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才會有“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時的“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而十年磨一劍,霜刃無可試的壯誌未酬,秋又別有一番景象。正所謂:“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破驛夢回燈欲死,打窗風雨正三更”;還有那一等無端坐監,悲憤難言,正逢秋景,人愁秋也愁的駱賓王,寫出詩來,秋也帶著解不開的憤懣:“西陸蟬身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沈。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而秋的性格,也是百變無定,全在身在其中的人自己體會。多情女子,傷秋思婦,溫柔文人,他們眼中的秋如自己的心腸一樣的纏綿難解;而那指揮千軍萬馬的壯歲勇士,他們眼中的秋一如自己一般剛烈悲壯。當聽到“四麵邊聲連角起”的時候,秋風中挺立,秋雨中抒懷,直想讓自己仰天長嘯!當然,那壯士難酬,華發已生,僵臥孤村時的“鐵馬冰河入夢來”,更有一種沉鬱頓挫的性格在,如同亂離之世的杜甫的情懷。
於是,就像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一千個人眼中就有一千種不同的秋色。不同時不同地不同心情就有不同的一秋在。同樣是柳永,在他的眼中,既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的成熟明媚,又有“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的寒涼無汗,還有“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別堪,冷落清秋節”的落寞孤單;而陳後主眼中的春花也好,秋月也好,是那樣的朦朧纏綿,讓人愁意無限,獨立闌幹;範仲淹筆下的秋色,又是那樣的色彩鮮明,淒美欲絕:“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像煞了張藝謀的《英雄》裏的背景。
當秋風起兮,秋雨含愁,引發騷人墨客情思無限的時候,對待秋意最達觀最堪羨的,是張季鷹。秋風一起,這個家夥想起自己家鄉的鱸魚膾和蓴菜羹來了,於是官也不做了,掛冠歸裏,兩袖飄飄,從高高的廟堂輕易把自己流放到了故鄉。這個人,無論時人是否謂他見機,他不是神仙,不會準確地預言到他為之服務的齊王最後的敗績,所以,我無法不敬服他的急流勇退和心性淡泊。有這樣的胸懷,就算再多麼的秋風秋雨愁煞旁人,自己的靈魂深處那分寧靜又有誰人能夠打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