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輯
The Sixth Series
欠你一個不切實際的理想
李耳終於明白過去徐慕給過他的種種難堪,原不過是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不切實際的理想。他與徐慕其實都知道,能夠做彼此的朋友是件很難的事,可是他還是很想對徐慕說一聲“對不起”,哪怕被他認為自己矯情、虛偽。
朋友
文 / 周海亮
是朋友,才敢放心把錢借給他。想不到,那錢,卻遲遲不見還。借條有兩張,一張五千,一張兩千,已經在他這兒,存放了兩三年。
如果他的日子好過些,或者隻要還能馬馬虎虎過得下去,他想他仍然不會主動去要求朋友還錢。可是他失業已近一年,一年中他試著做了點小生意,又把最後的一點錢賠光,這日子過得就艱難無比。自己還好辦,一個涼饅頭兩塊鹹菜再加一杯白開水就是一頓飯。可是看到妻子女兒也跟著他受苦,心裏就很不是滋味。他想現在他應該向他開口了。七千塊錢雖然不多,但應該可以讓自己,讓自己的家,渡過難關。
和朋友是在上中學的時候認識的,兩個人同坐一張課桌,很聊得來。他們有著共同的愛好和理想,慢慢地變得形影不離。後來他們又考上同一所大學,讀同一個專業,這份友誼就愈加深厚。畢業後他們一起來到這個陌生的小城打拚,兩個人受盡了苦,卻都生活得不太理想。似乎朋友比他要稍好一些——雖然朋友隻是一個小職員,可那畢竟是一家大公司,薪水並不低。
可是那次朋友找到了他,向他借錢。他猜最多也就兩三百塊錢罷了,甚至不必還他。可當朋友說出五千這個數字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對朋友說,雖然這兩年來,我隻攢下了五千塊錢,但我仍然可以全部借給你。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借這五千塊錢做什麼。朋友說,有急用。他問,有什麼急用?朋友說,你別問行嗎?最終,他還是把錢借給了朋友。他想既然朋友不想說,肯定有他的道理,那麼不追問,對朋友也是一種尊重。朋友鄭重地為他打一張借條,借條上寫著,一年後還錢。
可是一年過去,朋友卻沒能把這五千塊錢還上。朋友常常去找他聊天,告訴他自己的錢有些緊,暫時不能夠還錢,請他諒解。他說不急不急。那時他真的不急。那時他還沒有結婚。那時,他還能夠領到一份工資。
可是突然有一天,朋友再次提出跟他借錢,仍然是五千塊,仍然許諾一年以後還錢。於是他有些不高興,他想難道朋友不知道“講借講還,再借不難”的道理?他再次問朋友借錢做什麼,朋友仍然沒有告訴他。朋友隻是說,有急用。他說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如果是朋友,你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他說暫時還不能,——你壓力大,所以隻能我向你借錢。他當然聽不懂朋友這句邏輯不通的話。聽不懂,卻仍然借給了朋友兩千塊錢,然後收好朋友為他打的借條。為什麼借他?因為他相信那份珍貴的友誼。
往後的兩個月裏,朋友再也沒來找過他。他有些納悶,去找朋友,卻不見了他的蹤影。朋友的同事告訴他,朋友暫時辭了工作,回了老家。也許他還會回來,也許永遠不會。他想朋友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不是說明,朋友想順便賴掉這七千塊錢?後來他感覺自己對朋友的猜測實在有些惡毒。朋友是這樣的人嗎?憑他們交往了十幾年,憑他們十幾年建立起來的深厚友誼,憑他對朋友為人的認知,他想朋友肯定會在某一天回到這個城市,找到他,親手還了借他的錢。
他等了兩年,也沒有等來他的朋友。現在他有些急了。之所以急,更多的是因為他的窘迫與貧窮。他想就算他的朋友永遠不想再回這個城市,可是難道他不能給自己寫一封信嗎?不寫信給他,就是躲著他;躲著他,就是為了躲掉那七千塊錢。這樣想著,他不免有些傷心。難道十幾年建立起來的這份友誼,在朋友看來,還不如這七千塊錢?
好在他有朋友的老家地址。他揣著朋友為他打下的兩張借條,坐了將近一天的汽車,去了朋友從小生活的村子。他找到朋友的家,那是三間破敗的草房。那天他隻見到了朋友的父母。他沒有對朋友的父母提錢的事。他隻是向他們打聽朋友的消息。
他走了。朋友的父親說。
走了?他竟沒有聽明白。
從房頂上滑下來……村裏的小學,下雨天房子漏雨,他爬上房頂蓋油氈紙,腳下一滑……
他為什麼要冒雨爬上房頂?
他心裏急。他從小就急,辦什麼事都急,比如要幫村裏蓋小學校……
您是說他要幫村裏蓋小學校?
是的,已經蓋起來了。聽他自己說,他借了別人很多錢。可是那些錢仍然不夠。這樣,有一間房子上的瓦片,隻好用了拆舊房拆下來的碎瓦。他也知道那些瓦片不行,可是他說很快就能夠籌到錢,換掉那些瓦片……為這個小學校,他悄悄地準備了很多年,借了很多錢……他走得急,沒有留下遺言……我不知道他到底欠了誰的錢,到底欠下多少錢……他向你借過錢嗎?你是不是來討債的?
他的眼淚,終於流下來。他不敢相信他的朋友突然離去,更不敢相信他的朋友原來一直在默默地為村子裏建一所小學校。他想起朋友曾經對他說過,“你壓力大,所以隻能我向你借錢。”現在他終於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了。朋友分兩次借走他七千塊錢,原來隻是想為自己的村子建一所小學校;之所以不肯告訴他,隻是不想讓他替自己著急。
你是他什麼人?朋友的父親問。
我是他的朋友。他說,我這次,隻是來看看他,卻想不到,他竟走了……還有,我借過他幾千塊錢,一直沒有還。我想等回去,就想辦法把錢湊齊然後寄過來,您買些好的瓦片,替他把那個房子上的舊瓦片換了。
朋友的父親老淚縱橫。他握著他的手說,能有你這樣的朋友,他在地下,也會心安。
回去的汽車上,他掏出那兩張借條,想撕掉,終又小心翼翼地揣好。他要把這兩張借條一直保存下去,為他善良的朋友,為他對朋友惡毒的猜測。
十七歲的那株向日葵
文 / 王萬龍
一
高中生涯的第一天我就認識了宋小文,一個古靈精怪的男孩。當老師把錄取成績平平的我安排到和他一起的時候,我心裏多少有些不悅。因為他不論從穿著還是到長相,都離我想象的異性同桌太遠,我實在難以接受與這樣的男孩同桌三年。
第一堂課他像個小學生一樣把手放到背後,腰挺得筆直,惹得一幫後麵的同學偷偷發笑。而我,則在一旁不是翻閱著青春小說就是發呆。偶爾,他會悄悄地問我一個非常無厘頭的問題。例如地理課上剛講到珠穆朗瑪峰,他就問我:“哎,你說要是一隻螞蟻從上麵摔下來,會不會死?要是會死,是怎麼死的?”對於這樣的問題,我經常哭笑不得,難以解釋。
他見我不回答,便會嘿嘿地笑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然後接著又鄭重其事地重複一遍他的問題,直到我回答為止。我經常是很不耐煩地告訴他:“會死,會死,這麼高,那不被摔死啊?”一般問題到此就算我輸了,因為他的答案從來都是難以想象。他捂著嘴巴,將頭用力地彎到課桌下,假裝揀鋼筆,可卻掩飾不了他因為劇烈發笑而抖動不已的雙肩。
“你吹吧你,能死啊?就算死,也絕對不會是摔死,很大程度上絕對是餓死。”他笑過之後,提筆將答案寫在了草稿紙上。
大部分的時候,看完答案就是輪到我假裝揀鋼筆了。這就是宋子文,一個相貌普通,又沒個正經的高中男孩。
二
宋子文不知道從哪弄來的一個MP4,整天揣到口袋裏,聽著對於我來說是莫名其妙的英文歌曲。時不時他會哼上兩句,我在一旁打趣道:“小子,你以為你唱唱歌就能成瘋狂李陽啦?”他瞅瞅我裝沒聽到,唱得更大聲了。
直到第一次口語考試,他和外語老師站在講台上,把那些不明所以的單詞連在一起,說得比我的普通話還要流利時,我才和台下所有的同學驚得目瞪口呆。
我開始賄賂宋子文,用一些好聽的糖衣炮彈,懇求他教我說一口流利的外語。他欣然答應著,說什麼時間都行。
實質上,我是一個特沒有時間觀念的人,或者說是從不會去努力實踐。於是,這個無條約的承諾就這麼一直安然擺放著,直到第一學年的統考結束。
剛開學,還打算優哉遊哉的我就被老師叫到了辦公室。他一臉嚴肅地問我:“你高一這一學期都幹了什麼了?你看你成績,從剛入學的中等生到現在的倒數,你再這樣下去,我隻能叫你家長來商量留級的事情了。再說,你不會以你的同桌宋子文為榜樣嗎?你看看人家,不論哪科成績都在前茅。給了你那麼好的學習資源,你怎麼就不懂得充分利用呢?”
最後,老師亮出了底線,要是我這一學期無法衝到中等,隻能被迫留級。我懷著極度壓抑的情緒走出了辦公室,不明白老師為什麼非要拿我和宋子文比。
班上已經公布了成績,貼在黑板旁邊。我和宋子文占同一個位置,都是第一。不過他是正數的,我是倒數的。
我能明顯地感覺到,周圍有許多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甚至我聽到有人說:“要是我和第一名坐一起,怎麼也不會考全班倒數第一吧?不過這樣也挺有意思啊,哈哈,兩個第一坐一起。”在一陣閑言碎語之後的哄堂大笑中,我慌忙衝進了廁所,堆積了許久的委屈終於在嘩嘩的流水聲中痛快流淌。
再回到教室與宋子文坐到一起時,我忽然感覺到難以適應。他一如從前地樂天派,與我嘻嘻哈哈,問我一些極端無厘頭的問題,可我卻再沒有心思與他一起開懷大笑了。
他似乎發現了我的心事,主動說要兌現他的諾言。而這些在我覺得卻是一種有意的羞辱,我衝著他大聲吼道:“別以為考了第一就很了不起!你覺得跟我坐一起很丟臉,你大可以讓老師調座位,不用來這兒獻殷勤幫我提高成績。我不需要!”宋子文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一言不發。
我以為,這是我們的最後談話了。
三
時不時地他會給我一些筆記,和一些學習心得。由於他的堅持,逐漸地我和他的關係又恢複到了從前。可不一樣的是,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他了。
他的純真與善良,永遠無憂無慮,給周圍的人帶來開心。而我知道,我隻能把這個秘密緊緊地藏在心底。因為我和他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現在表白,隻會是讓他為難。我隻有努力爭取名列前茅,才有機會與他一起奮鬥。
高二的最後一次統考在我汗水淋漓備戰後的第一百零三個清晨來到。我小心翼翼地做著每一個題目,仿佛它們都是我傾吐心聲的砝碼。
皇天不負有心人。成績通知單上,我的名字緊貼在宋子文後麵。想起那個掩藏了許久的秘密,我的內心忽然開始一陣狂跳。
我與宋子文第一次外出,是他約的我。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我腦子一片空白,當初構想千萬遍的經典對白全然忘卻了。
宋子文在一片向日葵的田野間停下了。我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在這整片的金黃裏穿梭。最後他在一株將近萎謝的矮小的向日葵前站住了,回頭看著我。
“你知道嗎?向日葵和人一樣,都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來生長。你看它,在這些生機勃勃的景象裏,它卻快消亡了。因為在最適合生長的時機,它沒有努力走好向著太陽前進的每一步。所以,現在隻能接受陽光被周圍阻擋的事實。”說完,他微笑地看著我。
陽光下,他依舊地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雖有點悵然若失,卻忽然明白了什麼。人生的每一個時段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我們不能逾越,因為那不會是一個美麗的結果。
一年後的七月,我考上了兩年前我想都不敢想的大學。畢業聚會那天,曾是同桌的那些人都相擁而哭了,唯獨我和宋子文在大笑。因為我知道,十七歲的花季該是太陽下最努力拔高的那一株向日葵,而我那段已是最美的十七歲卻再沒有淚水。
白妞與黑妞
文 / 涼月滿天
白妞是妹妹,黑妞是姐姐。黑妞隻比白妞大三個月,十三歲以前還互不相識,1983年上中學時成了同桌。
那時候天很藍,地況卻很不好。紅膠泥的土路,雨天成了黏黏的一團,人走人陷,車走車陷。中學離家八裏路,學生們像蜂蛹,一個挨一個朝前蠕動,人人手裏拎一根棍子,用來捅自行車的前後瓦裏的紅膠泥,推一段,捅一捅,再推一段,再捅一捅。白妞家裏窮,連捅自行車的機會都沒有。冬天天短,黑妞怕她出危險,就和她一起步行。白妞書包裏還放著中午飯——兩塊煮紅薯,掏出來,一人一塊,甜得不行,就是涼,冰涼。
兩個人性情相反。白妞性急嘴尖,黑妞性情散漫。考試的時候,白妞埋頭刷刷地寫,黑妞就偷偷地捅她:“哎,這道題怎麼做?”白妞就煩:“等會兒!”黑妞就等,很安閑地坐在那裏,轉圓規玩,無所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