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篇 2009,毛烏素沙漠悄然消失在鄂爾多斯
一、給沙漠點顏色看的女人們
2004年的春節期間,坐落在烏審旗無定河畔的背井塘大沙漠內來了一對蒙古族青年夫婦,他倆是專程來看望全國治沙模範殷玉珍的。
一路上,天幹冷幹冷的,寒風冽冽地刮著,不時鑽進大沙丘斜坡用草木製成的沙障網格間,憤怒地搖晃著林木,嗚嗚地作響。
烏雲斯慶對丈夫道:“看背井塘這地方,有風也不起沙,可跟咱烏蘭溫都爾不一樣。”丈夫烏拉道:“人家殷玉珍已經治了20多年的沙,沙漠上才有了這麼多的樹、這麼多的草,我們才治了幾年沙?”
要說烏蘭溫都爾離背井塘不算遠,背井塘在河的南邊,烏蘭溫都爾在河的北邊。由一條無定河隔著,烏雲斯慶和殷玉珍也屬幹“見麵麵容易、拉話話難……”
這天殷玉珍在家,聽說她是河對麵烏蘭溫都爾的烏雲斯慶,立即拉住她的手問個沒完沒了。
原來殷玉珍早就知道烏蘭溫都爾有十幾個蒙古族姐妹組織起來,開進大沙漠裏植樹種草多年,帶頭的就是烏雲斯慶。
殷玉珍打量著烏雲斯慶,道:“你好年輕啊,就當我的蒙古小妹妹吧!”
烏雲斯慶高興得不得了,立即給殷玉珍叫起了姐姐。殷玉珍領著這個蒙古妹妹,在她的房前屋後轉了個遍。見那麼多樹,環抱著殷玉珍幹淨整潔的家,烏雲斯慶挺羨慕,她想:我們烏蘭溫都爾何時也能變成這樣呢?
殷玉珍像是看出了烏雲斯慶的心思,她指著一個半埋在沙地上的地窨子道:“這就是姐姐剛嫁過來的新房。那時方圓兒十裏沒有一株樹,沙子也不知把姐姐這地窨子埋過多少次,春季起大沙時,沒有一天姐姐不是從地窨子門口的沙堆上爬出來的。那時我就想,要是找不著別的活路,寧可治沙累死,也不能讓沙漠欺負死!”
烏雲斯慶興奮地說:“我就是讓你這句話鼓動熱了的!我常跟姐妹們說,河南麵的殷玉珍把沙降住了,咱姐妹們為啥不能?”
殷玉珍說:“女人要是長了誌氣,可比那窩囊爺們兒強!風沙埋不住我,也就嚇不死我!我就不住氣兒種草植樹。20多年過去了,沙漠沒能把我咋,我倒把眼跟前的沙漠治住了!是我給了沙漠點顏色看!”
殷玉珍是個要強的女人,她的性格就是不服輸!
烏雲斯慶說:“玉珍姐,我們十幾個姐妹最佩服你了。你何時過河到我們那兒看看去?”
殷玉珍說:“行啊!”
殷玉珍對烏雲斯慶講,沙漠裏最怕的是一個人植樹種草,危險倒沒什麼,就是孤得慌。你們人多、心齊,就不像我那麼枯燥得慌。我那年種著樹,就見從沙丘頂上過去了一個人。我叫人家,人家不理我,直直地走了,我就跑過去看人家留下的腳印兒,後來還用塑料布把人家的腳印蒙上。在這大沙漠中,我有兩三年不見生人了……
殷玉珍說著眼中淚光閃動,烏雲斯慶也哭了。
關於她倆的第一次見麵,殷玉珍和烏雲斯慶這兩位治沙巾幗英雄都跟我談起過。烏雲斯慶還跟我談起東勝的製衣老板施美珠,這位溫州籍的鄂爾多斯女企業家,見她帶著十幾位姐妹就住在大沙漠裏治沙,一幹就是這麼多年,舍家棄業的多不容易!施美珠感動得不行,一下子送給了烏雲斯慶姐妹們幾十套衣服。
這是烏蘭溫都爾的治沙姐妹所接受的社會上最大的一筆援助。蒙古女人們知道感恩,烏雲斯慶見誰都要說起這件事情。
烏雲斯慶她們生活的
烏蘭溫都爾,翻譯成漢語就是紅色的大沙梁。顏色發紅的大沙漠,比起黃澄澄的沙漠來,更會讓人感到“旱地生煙”。有位沙漠通曾給我講過,沙漠分三種:黃沙、白沙、紅沙。人可根據沙漠顏色,了解沙漠治理的難度,紅沙梁也可稱沙漠中的“極品”。
在紅沙梁內,一切沙生動物、沙生植物是絕對見不到的。那是絕對的“死亡之海”。所有的遊牧人家見到這樣的紅沙梁唯恐躲避不及。
多少年來,烏蘭溫都爾像一條怪獸一樣,無情吞噬著大片草場,追趕著當地的牧民。也是把當地的牧民欺負得活不下去了,烏雲斯慶才把十幾位蒙古姐妹組織起來,學著殷玉珍的樣子,開進了烏蘭溫都爾的腹地內植樹種草,鼓起勇氣要同這紅沙漠見個高低。
比起當年殷玉珍夫妻二人在沙漠裏苦鬥,烏雲斯慶她們還算是幸運的人。她們有一個集體,還有一個經濟組織“SPPA小額信貸項目”在支持她們。烏雲斯慶就是從小額信貸中貸了3萬元錢,開始帶領姐妹們開進紅色沙漠之中的。為了治沙,每個姐妹籌了4000元錢,交給了烏雲斯慶,算是入了股。
她們叫“聯戶治沙站”,是一種以經濟形式為紐帶的治沙聯盟。
當我見到烏雲斯慶的時候,她已經帶領這群姐妹們在這片紅色沙漠中幹了8年。女人在沙漠中植樹種草的那份艱辛,會給常人留下無窮的想象空間。我能知道的是,她們十幾個就住在一間大土房子裏。而蓋這間房子的材料,還是她們自己用肩膀頭扛進去的。平時喝的水是用毛驢馱進來的,至於勞作的艱辛,飲風吞沙,早起晚歸,那是她們的生活常態……
她們8年的成果是,她們已經給承包的近5萬畝沙漠中的3萬畝披上了綠裝。
烏雲斯慶帶領的這些蒙古姐妹們,像殷玉珍一樣,同樣給了這塊紅沙漠一點顏色看。
2008年春天,烏雲斯慶也被評為“全國的治沙女狀元”。
於是,在鄂爾多斯的無定河兩岸,已經出了兩個“全國治沙女狀元”:殷玉珍和烏雲斯慶。
鄂爾多斯是治沙女英雄輩出的地方。
20世紀60年代,有建設草原大寨烏審召而聲名中外的寶日勒岱,80年代有王果香,90年代有殷玉珍,新時期有烏雲斯慶。
她們當中唯有王果香是治理庫布其沙漠的,她的主要事跡也是帶領全鄉婦女治沙,作出了令世人矚目的成就。最讓鄂爾多斯人激動的是,王果香還登上了設在瑞士的聯合國講壇,向全世界介紹她的治沙經驗,引起了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組織的高度重視。
後來,王果香作為國際級的綠色人物,走上了政壇,現在擔任鄂爾多斯市政協副主席。
這些讓人尊敬的女性,她們是茫茫荒漠中的奪目亮點。在沙塵暴狂舞的絕望日子裏,就是這些偉大的女性,在人們心中不斷地點燃著鄂爾多斯的綠色希望。
現在的殷玉珍和烏雲斯慶,和她們的前輩治沙大姐不一樣。她們沒有顯赫的官身,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開拓、經營自己綠色的沙漠上。
殷玉珍想把她20多年血汗澆灌出的綠色沙漠裝扮成綠色觀光之地。自己想辦一個大的沙漠綠色旅遊公司,讓更多的人了解沙漠,治理沙漠。她現在除了接待媒體之外,主要籌劃的就是這件事情。她告訴我,天津天士力集團的女老總武乃鋒,為了改善她目前的狀況,一下子支持了她80萬元,修路、買車任殷玉珍自己選擇。
殷玉珍選擇了修路。
她的綠色小天地離外界還有8公裏,修條穿沙公路,是她多年的希望……
毛烏素沙漠綠了,這些最早的報春花們已經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茫茫綠色中……在綠草藍天中,
我們已經很難分出哪塊草更綠、哪塊天更藍了。
我和殷玉珍聊天時,對她說,一定要辦出旅遊特色,整個沙漠的大環境變了,綠色漸漸就不能稱其為特色了。
聽完我的話,殷玉珍顯得有些迷茫。
她告訴我,有家公司想在去她家的沙漠小路上為她搞一尊手擎奧運火炬的雕塑。隻是,她對公司寫的詞兒不太滿意。但寫什麼好,她又拿不定主意。
她問我:寫個甚好?
我對她說,要寫就寫你曾經說過的那句話:“寧可治沙累死,也不能讓風沙欺負死!”
二、老人與沙漠
在庫布其沙漠的中部,有一個叫園子塔拉的地方,這裏出現過一個治沙模範,他叫徐治民。他是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跟沙漠標上勁的。那時,沙漠爬上了村民家土屋的後牆山,園子塔拉家家的土地、土屋都被沙漠一點點地吞噬著。
人們觀察著沙漠,覺得這裏不能再種地了,是白浪費種子。這些走西口跑慣了的人們決定放棄園子塔拉,去那些沙漠的腳步還沒有踏到的地方實行遊種。於是,人們扒了門窗,收拾起簡單的家具、農具,往毛驢車上一放,出發了。
這是一種常見的逃難隊伍。與這支逃難隊伍迎頭而來的是一支治沙隊伍,打頭人就叫徐治民。
徐治民覺得園子塔拉這塊地方還有救,就動員十幾名青壯勞力和他一同去園子塔拉治沙,再建家園。那時,土地到了社,再找一塊地方遊種也不容易。別人丟棄了,咱隻要肯下苦,園子塔拉照樣有救。人們想想,老徐講得也有道理,就答應與老徐一間治沙。
那時,老徐40多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
他們住在被沙漠壓了半截的破土房子裏,連個擋風遮雨的門窗都沒有。老徐說:“哪個老先人走西口時帶著房了?有這麼個地方圪蹴算不錯了。”
他和夥伴們找準沙頭,先栽起了沙蒿苗苗。一起風,沙子就動,好不容易成活的沙蒿苗苗又被沙子壓住了。人們有些泄氣,有人譏他是:“這是糟蹋五穀哩。”這是句說人挺重的話,意即吃飯不幹正事。老徐不服這口氣,栽不活苗苗,他就栽大的。他帶上人到七八公裏外的地方掏成株的沙蒿移栽,終於種活了成片沙蒿,擋住了沙頭。
老徐是個有心計、愛琢磨事情的人。他冬天搞擋沙壩,春天栽沙蒿,植樹苗,一年四季都很辛苦。為了植樹,他還領著鄉親們打了幾眼井。春旱時,就挑水澆樹,老徐肩膀頭的老繭被磨破了無數次。帶著鄉親們幹了幾年,終於沙漠不動了,四周黃澄澄的,唯有園子塔拉,綠油油的。
許多老戶又回到了園子塔拉,跟著老徐繼續植樹種草……
終於,園子塔拉沙子欺負不動人了,放眼望去已是一片翠綠。老徐這才想起,將自己的家搬進園子塔拉。屈指一算,這個棄家治沙的人,已經離開家整整8個年頭。
這時,老徐已經是50歲開外的人了。
老徐的治沙事跡感動了許多人,老徐還到北京開英模會,受到了中央領導的接見。當他正甩開膀子,帶領鄉親們繼續植樹時,“文革”開始了,老徐成了園子塔拉的走資派。辛苦10年種的樹,待“文革”結束也毀得差不多了。
老徐繼續帶領群眾植樹時,已是70年代後期,那時,他已經60多歲了。60多歲的他像青年人一樣,和鄉親們治沙種樹,一排排小樹苗挺直了腰嗖嗖地往上躥,老徐的腰卻慢慢佝僂了。終幹有一天,老徐一頭跌倒在治沙工地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噴血。
鄉親們心疼地說:“老徐這是撅著了。”
老徐緩了些日子,又出現在治沙工地,結果又“撅著了”,大口的鮮血噴在黃澄澄的沙地上。老伴和鄉親們不幹了,堅決不許他再繼續植樹了。老徐無奈隻得護樹,像老母雞看護小雞一樣,徜徉在他領著鄉親們開辟的樹林內。誰要是想動他一棵樹,他跟人拚命的心思都有。見到有些樹成材了,鄉親們想砍伐一些做家具、門窗,他都不允許。
20世紀80年代中期,為了表彰徐治民老人的治沙事跡,達拉特旗人民政府為78歲的徐治民老人樹了一塊碑,碑文記錄了徐治民老人的治沙事跡,被人稱為“活人碑”。
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那一年,懷著對這位治沙活愚公的敬意,我和一位著名作家曾去園子塔拉村專門拜訪過徐治民老人。那天,他不在家,他的老伴帶我們去找他。路上,他的老伴告訴我,老徐這些日子心中不痛快,說是人們想分成材林賣錢,老徐不同意,有人就偷著伐木。老徐感慨自己老了,種不動樹了,也照不住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