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扇上的煙雲(何其芳)

設若少女妝台間沒有鏡子,

成天凝望懸在壁上的宮扇,

扇上的樓閣如水中倒影,

染著剩粉殘淚如煙雲……

“你說我們的聽覺視覺都有很可憐的限製嗎?”

“是的。一夏天,我和一患色盲的人散步在農場上,順手掐一朵紅色的花給他,他說是藍的。”

“那麼你替他悲哀?”

“我倒是替我自己。”

“那麼你相信著一些神秘的東西了。”

“我倒是喜歡想象著一些遼遠的東西。一些不存在的人物。和許多在人類的地圖上找不出名字的國土。我說不清有多少日夜,像故事裏所說的一樣,對著壁上的畫出神遂走入畫裏去了。但我的牆壁是白色的。不過那金色的門,那不知是樂園還是地獄的門,確曾為我開啟過而已。”

“那麼你對於人生?”

“對於人生我動心的不過是它的表現。唉,自從我乘桴浮於海,一片風濤把我送到這荒島上,我是很久很久沒有和人攀談了。今天我卻有一點說話的興致。”

“那麼你就說吧。”

“我說,我說我這些日子來喜歡一半句古人之言。於我如浮雲。我喜歡它是我一句文章的好注腳:不知何時起世上的事都使我厭倦。那時我剛傾聽了一位丹麥王子的獨語,一個真瘋,一個佯狂,古今來如此冷落的宇宙都顯得十分熱鬧,一滴之飲遂使我大有醉意,不禁出語驚人了。但我現在要稱讚的是這個比喻的純粹的表現,與它的含義無關。有時我真慨歎著取譬之難。以此長久不能忘記一位匈牙利作者,他的一篇文章裏有了兩個優美的比喻:在黃昏裏,在酒店的窗子下,他說,許多勞苦人低垂著頭像一些折了帆折了桅杆的船停泊在靜寂的港口;後來他描寫一位少女,就隻輕輕一句,說她的眼睛亮著像金鑰匙。”

“是說它們可以開啟樂園或者地獄的門嗎?”

“而我有一次低垂著頭在車窗邊,在黃昏裏,隨手翻完了一冊憂鬱的傳記,於是我抬起頭,望著天邊的白煙,又思索著那寫過一個故事叫作‘煙’的人的一生。暮色與暮年。我到哪兒去?旅途的盡頭等著我的是什麼?我在車廂內各種不同的乘客的臉上得著一個回答了:那些刻滿了厭倦與不幸的皺紋的臉,誰要靜靜的多望一會兒都將哭了起來或者發狂的。但是,在那邊,有一幅美麗的少女的側麵剪影。暮色作了柔和的背影了。於是我對自己說,假若沒有美麗的少女,世界上是多麼寂寞嗬。因為從她們,我們有時可以窺見那未被詛咒之前的夏娃的麵目。於是我望著天邊的雲彩,正如那個自言見過天使和精靈的十八世紀的神秘歌人所說,在刹那間捉住了永恒。”

“你那時到哪兒去?你這些話又胡為而來?我一點也不能追蹤你思想的道路。”

“於是我很珍惜著我的夢。並且想把它們細細的描畫出來。”

“是一些什麼夢?”

“首先我想描畫在一個圓窗上。每當清晨良夜,我常打那下麵經過,雖沒有窺見人影卻聽見過白色的花一樣的歎息從那裏麵飄墜下來。但正在我躊躇之間那個窗子消隱了。我再尋不著了。後來大概是一枝夢中彩筆,寫出一行字給我看:分明一夜文君夢,隻有青團扇子知。醒來不勝悲哀,仿佛真有過一段什麼故事似的,我從此喜歡在荒涼的地方徘徊了。一夏天,當柔和的夜在街上移動時我走入了一座墓園。猛抬頭,原來是一個明月夜,《齊諧》誌怪之書裏最常出現的境界。我坐在白石上。我的影子像一個黑色的貓,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一摸,唉,我還以為是一個苦吟的女鬼遺下的一圈腰帶呢,誰知拾起來乃是一把團扇。於是我帶回去;珍藏著,當我有工作的興致時就取出來描畫我的夢在那上麵。”

“現在那扇子呢?”

“當我厭倦了我的鄉土到這海上來遨遊時,哪還記得把它帶在我的身邊呢?”

“那麼一定遺留在你所從來的那個國土裏了。”

“也不一定。”

“那麼我將盡我一生之力,飄流到許多大陸上去找它。”

“隻怕你找著時那扇上的影子早已十分朦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