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城市的芳香
一到農曆八月,我所居住的溫泉小城就籠罩在桂花的甜香之中。這樣的時節,有暇在溫泉的大街小巷閑散地行走,那真是再愜意不過的一件事情。
路兩旁的桂樹蔥蘢地綠著,那綠本身就很誘人,它無形之中就收斂了凡俗的心思,寧靜了雜亂的心境,讓思維的顆粒一點一滴融入它的綠蔭之中,而後又隨著桂花的清香彌漫、擴散;它像母親撫慰自己的孩子,讓有緣走近它的每一個行人拋開人生的諸多不如意;它總是悄無聲息地舒展著想象、滋潤著情懷,用植物的感情拉動著人類的感情,用植物的靈性喚醒著人類的靈性。
那米粒般大小的金黃色的花瓣以芬芳的姿勢撒落在地上,有心之人甚至不舍得踩它一下,總是深深地呼吸著,看上一陣,怔上一陣,然後繞幾步走過去。這本該是月宮中才有的花呀,竟然落戶到了人間,並且開得滿地都是,它的情意、它的芳香究竟可以帶給人們多少美麗的懷想啊!在這樣一座城市裏,這樣一座依山抱水的城市裏,它的芳香氤氳著、彌漫著、流淌著,讓每一個有心發現美、欣賞美的人,無法不感受到美麗的微妙和美麗的極致。
幕阜山脈的清風深情款款地吹過來,在這座城市上空輕輕吹拂,往返盤桓。清風是識香而來的,並試圖從小城的芳香中多裹些甜香帶走呢,不然,它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了又去了,去了又來了。當然,這不是清風對桂花之香的貪婪,恰恰相反,它是為著將這天上才有的甜香,撒向更大的空間,芳香更多的心思呢。更有那潛山腳下的淦河,以它固有的韻律舒暢地流淌著,為著這滿城的香甜,它笑成了一泓淺淺的彎彎的月牙。它一刻不停地流著,從一種思緒流向另一種思緒,從一種生活流向另一種生活。這滿城的芳香潑在這彎月一樣的流水中,便不知有多少芳香的心思被河水帶到了他鄉,流入了壯闊的長江,甚至遙遠的大海。要知小城到底流溢著多少芳香的心思,走進這一河之水,走進小城的生活,是不難感覺得到的。
到了八月十五,這城市的芳香便益發讓人心醉了。桂花的香、月餅的香和親情的香攪在月色裏,攪在團聚的喜悅裏,抑或是攪在纏綿的思念裏,誰能說這不是小城一年一度獨有的盛事呢。“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那是多麼聖潔的一種想象。人到中年,經風沐雨,不由得就會生出“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感慨。而在這桂香飄逸的中秋之夜,在這鐳射和霓虹湧動的生活熱潮中,這份感慨無形之中就被關在了思維的門檻之外了。
“八月十五月兒明,月亮出來吃月餅”,這鄉下和城市都有的具有中國特色的中秋之夜,說是吃餅賞月,不如說是為著細細慢慢地品味親情的芳香。那輪懸在穹空的美麗的圓月之中,舒廣袖的寂寞的嫦娥、砍桂樹的執著的吳剛依稀可見,他們的傳說依然豐富著我們的想象;而傳說中的廣寒宮,早已林立在人間,在我們的溫泉小城也可以說是無處不在了;月宮中冷寂寂的桂香,在人間也早已是熱熱鬧鬧了,它在熱鬧中散發著生活的甜美和濃厚的親情。
當你心境抑鬱,和月亮對視的一刹那,你也許會發現天邊的一輪是如此的孤獨,這時,城市的芳香遊移到了你的思維之外,你無法感覺到它,真的;而一旦你擁有快樂心境的時候,桂花的芳香會不招自來,你會覺得,它如夢如幻地彌漫在你外在和內在的世界。應了這樣一句話:月隨人心。你快樂時,它便是快樂的;你憂傷時,它便是憂傷的。不能說這座小城沒有自己的憂傷,但可以肯定地說,正是因了桂花的芳香,小城的快樂勝過了它的憂傷。
身在福中,身在城市的芳香中,身在可以用勞動和智慧創造的美好生活中,我們是沒有什麼理由不快樂的。即使真有那麼一些不快樂,我們也當學會記取那些該記取的,淡忘那些該淡忘的。在生活的河流中,以進取的心態、勞動的姿態,創造性地打扮每一天的生活,一步一步走向心中的夢想,讓城市的芳香真正滲透到我們的靈魂深處。
生活中,美好總是存在的,城市令人心醉的芳香可以給人帶來快樂,反過來,擁有快樂心境,城市的芳香就會自然而然延伸到生活之中。美好的生活是需要用勞動和智慧創造的,任何人,隻要善於記取和遺忘,全力進取,努力創造,人生的枝頭就會溢滿芳香。
父愛的姿態
雪花飄過江南已是不易了。因為這場雪,因為這久違的景象,我的心境忽然間就變得愉快起來,隨手就撥通了父親的電話,開始和他嘮嗑。我握著話筒,坐在書房電腦前,感覺中好像誰家有什麼喜事兒,或是哪個愛耍戲的孩童,在有一搭沒一搭地燃放沾染著一些喜慶的炮仗。那忽遠忽近清脆的聲響,襯得這城市的雪夜如此安謐寧靜。
我說,下雪了,父親,家裏也下雪了嗎?你還好吧?父親的聲音傳來縷縷溫暖,是啊,明天會很冷的,你最怕冷,要加衣啊!我說,不冷,明天地上的雪一定很厚吧?父親說,應該是這樣,這是難得的好事呢!我抬頭看了看窗外,說,明年一定是好年景吧?父親頓了頓,過一會兒才聽他說,是啊,雪下得很大呢!我知道,他剛才一定開門看雪落的情景去了。
這江南的冬夜,雪花在夜色裏輕柔地飄著,一團一團,夢一樣從窗前飄過。城市的夜晚並非一味地喧囂著,這飄雪的時光,白晝的聲浪漸漸隱沒在雪花的柔和裏,城市籠罩在一種祥和的氛圍中。雪在窗外紛紛揚揚地飄著,隱約間我聽見雪撲在地上的聲音,像是來自大自然的純粹的音樂,是可以和靈魂共舞的音響;更有如甜蜜的呢喃,情人的私語。而此刻,父親在電話那頭絮叨著,詢問著,一縷縷親情的觸須伸進了我靈魂的灶膛,讓我品味著感受著雪落時的溫暖。
父親是興奮的,他言語之間夾雜著舒心的笑聲,他的興奮融合在一句美麗的農諺之中:瑞雪兆豐年。故鄉田園的雪,在我的記憶中,較之城市的雪更為清靈、純淨。在我的想象中,故園的雪夜,在幾聲狗吠聲中顯得更為安謐。那雪的原野,銀裝素裹,在黑夜裏發出月色一樣的光芒,究竟可以給人帶來多少美麗的想象啊!
刹那間,我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我止不住要在電話中回味從前有過的情景。那時,不管白天黑夜,隻要下雪,我們都會走出門去,踩著鬆軟的雪地,走出一行行腳印,然後在雪地上嬉戲,堆雪人,打雪仗,那是人生旅途上一份多麼純粹的快樂啊。成家有孩子後,就少有那份心境了。盡管如此,我最愛給兒子講的童話故事還是跟雪有關,《白雪公主》、《雪獅子》什麼的。我的潛意識中,雪本身就是一種境界。
但那時候,我的記憶中,即使是飄雪的夜晚,即使天寒地凍,父親也難得有時間停歇下來,他在外麵為生活奔波,常常是裹著風雪很晚才能回家。我說這些的時候,父親當然想起了往日的艱辛。但他很平靜,說,一切都過去了,因為你們兄弟幾個,我眼下過得挺滿足。恰在這時,我瞅見電腦網頁上彈出一張動漫賀卡,飄舞的雪花,柔曼的音樂,讓人一下子就置身於一種雪水融入土層的氛圍之中了。那音樂和雪花融合在一起的畫麵,傳送的是一波連一波的親情般的信息。
父親老了,倏忽間就到了白發如雪的年齡,但對於自己的兒女,他的心中總是時時刻刻裝著、牽掛著、惦念著。父愛的姿態是那樣輕柔,它原本就是落雪的姿態、親情的姿態啊!
親情永遠是深厚的,父愛卻總是淡淡的,就像雪夜一個問候的電話那麼簡單,卻又是那麼真實細膩,它將關愛融合在家常交談中,安詳而美麗。在接聽電話的時分,你會覺得,父愛的姿態原本就是落雪的姿態啊!
困苦本是尋常事
為了結兒子在2005年騎自行車造成的交通事故,初冬的一天上午,應約定,我和家人一道來到交警一大隊和對方協議賠償事宜。兩年來,這事故如夢魘般,一次又一次襲擾著我們雖拮據卻還算平靜的生活。
事故發生前,妻子已下崗在家兩年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事做,一家人僅憑我一人微薄的工資學習生活。我有寫作的愛好,在妻子下崗前感覺不到生活壓力,動筆總是興之所至,一年發表幾十篇文章就算不錯了。自妻子下崗之日,為擺脫生活困境,我開始將寫作當成貼補家用的一種生存方式,一路寫下來,文章見報多了,可頭發也白了不少,身上的毛病也多了起來。當然,家庭生活狀況也因我賺了點稿費有所改變了。
天有不測風雲,怎麼也沒料到,放學騎自行車回家的兒子會在一瞬間造成如此嚴重的意外。兩年前事故發生的那一天,一直重複閃現在我的腦海裏:那天下班時分,我在辦公室呆了一會兒,一同事在回家的路上給我打來電話說,你兒子的自行車和一個婆婆的自行車相撞了,你兒子還好,對方好像傷了,你過來處理一下。我去的時候,婆婆坐在地上,她家裏一大幫人都在那兒等著我去。到醫院一檢查,結論是:股骨骨折。在接到交警的責任認定書認定我兒子負全部責任的那一刻,我的感覺是——雪上加霜。我知道,屬於我們的生活注定要陷入困境了,原本正常的生活秩序也將完全變亂了。婆婆先是住院手術治療,妻子在醫院徹夜陪護。好不容易挨到她出院,過了半年,作法醫鑒定,鑒定書上說,得觀察一年半至兩年,股骨頭若壞死,需重新鑒定。
在萬般無奈的、可以感知的生存壓力中,兩年時間過去了。經拍片和醫師看片及法醫鑒定,婆婆的股骨頭傷口完全愈合,沒有壞死的跡象。協議結果,共支付對方醫藥費和賠償金63萬元。我多年苦苦寫作的收成,在一瞬間的事故中,就這樣變得灰飛煙滅了。從交警一大隊辦公樓出來,站在初冬的風中,我情緒低落,一臉蒼茫。這時,闌尾炎手術愈合不久的傷口在隱隱作痛,老實說,這樣的時候,我的心情好不到哪兒去。在家人眼裏,此刻,我的臉上一定滿布了淒苦和滄桑,彌漫著生活的壓力和不幸。
在路口茫然的等待中,一位矮小瘦弱的老人驀然撞入我的眼簾,他佝僂著肩背,挑著一對破舊的竹籃,一個籃子裏裝著扁豆,一個籃子裏裝著一個老南瓜,扁豆上放著杆秤、塑料袋什麼的。他穿的衣服,衣衫襤褸不足以形容,破舊不說,還補丁摞補丁。老實說,除了在電影電視中看到這樣的衣服,我已是多年沒見有人穿這樣破舊不堪的衣服了。
見到他,我心中有著隱隱的痛和傷感。可我的目光掃向他那張布滿樹皮般皺紋的臉的時候,見到的卻是一臉坦然的笑意。他手中拿著一個小凳子,卻斷了兩條腿。看來,小凳子是他賣菜時歇息用的。他將凳子交給另一位老人,說是讓老人轉交給老人的兒子幫忙修理一下。他將凳子交給那位老人後,摸摸索索從一個補丁樣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塑料袋,一層層打開,裏麵裝著屬於他的鈔票。我看見,最大麵額5元,剩下的就是1元鈔和毛角子了。加起來也不過十幾元錢。他拿出那張5元的,交給老人,說是給幫他修凳子的老人的兒子買煙抽。那位老人拒絕了錢,說了聲:“你這麼大年紀了,憑什麼?!”老人訕笑著將錢收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後將扁擔橫在地上,在路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