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書 下 乘 涼………

我以為,人間美事是日日睡前枕邊有本書。沐浴更衣後的人是香的,展開的書頁是香的,靜靜白白的燈光裏,夜也是香的了。

一冊在手,午夜聽時鍾滴答,隻覺是泉水泠泠淙淙自枕畔與台燈間流過,風光旖旎。人生至此,還有何遺憾!夏日讀書,人在暑氣裏,一頁頁翻下去,仿佛字行之間有涼風習習,濃蔭匝地。時光清美可人,心若一隻素色的蝴蝶,低低翩飛在文字的綠蔭下,妥帖安然。

不敢想象,沒有閱讀,這一路走來,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至今猶記,十歲左右,到外婆家拜年,近十裏的路,我是一路讀著人家的春聯走完的。那時父親喜歡黃梅戲,他在安慶那邊做手藝,回家過年的時候竟然買唱詞,我看上了,讀得放不下,琅琅上口,極有韻味。那個年代,對於一個農村的女孩子,可以讀的讀物真是有限!

最美莫過於十四歲那年買書讀書的情景。那時,愁長憋悶的黃梅天剛過,天氣高晴起來,家家曬黴。母親早晨起床後在庭院裏曬衣物,我無心幫忙,鏡子前收拾妥當後就出門;心裏揣著甜蜜的心思,以至不肯告訴別人。坐一隻小船蕩過平闊江水,進城裏;揣幾塊錢,去書店。書店外麵的牆根下,曬了一地的半新不舊的書,連同牆根下的幽幽青苔也在陪著曬。書店前馬路邊有把杏黃色的大布傘在太陽下撐開,傘下是個老伯伯的書攤。抽出一本席慕蓉的詩集,問他多少錢,他接過書看看,用半文半白的方言沉吟道:個(這)一本呐,上好上好!讚美之後才給出價格。最美的事是挑得一本喜歡的書後,用零錢在橋邊的蔭下再買一杯冰鎮的酸梅湯,涼涼喝下,喝過再把杯子還給人家。

回家挪一把竹椅到梧桐蔭下,椅邊備上一大杯微苦的涼茶,就那麼天荒地老地讀著。大人們在睡覺,母雞在蔥鬱的櫻花樹下刨出一個泥灰的坑,將身子伏進去歇涼,花貓也在椅子邊呼呼打著呼嚕,隻有自己像魚一樣在字行裏遊弋,清涼自得。一本書翻到一小半,大人都下地幹活去了,四隅在蟬鳴裏愈顯寂靜。庭前的桑樹,田頭的蓮塘,隔江的隱隱山岡,一切都有了遠意,遠到詩歌裏。夕光燦燦,鄰家的卡帶式錄音機裏播放鄧麗君的歌曲,甜美柔軟的歌聲飄過矮籬,在耳邊繚繞。內心有清愁漾起,莫名的。“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年少情懷,在書香和鄧麗君的歌聲裏,仿佛一片月光下的湖麵,又靜又涼,渺渺澹澹。

如今,年少情懷已不再,那些翻過的詩集和散文也已經起了毛邊,變了顏色。可是,還好,閱讀的習慣還在,伴隨自己至今。暑假裏,喜歡躺在地板上看書,用唐詩詞典作枕。一本隨筆集,或者一本新到的雜誌,閑閑淡淡地讀下去,讀到日頭在陽台外也漸漸鈍了它的焰。至黃昏,瞌睡來襲,就地側身而臥,氤氳著油墨味的書頁漸漸掩住了臉。書間睡去,靈魂清涼恬靜,仿佛舊時在樹蔭下乘涼,聽老人講古老悠長的傳說……醒來,環顧四壁皆是書,心裏暖暖一動。這些新新舊舊的書呀,在時光裏,都會一一成為我戀戀不舍的故友。

舉目紅塵,多少浮華都散作了雲煙,可寄深情的大約就是書和寫了。是的,我在書下乘涼,聽聽別人說話,想想自己心事。就這樣,與浮躁喧囂保持點點遠意,做個清涼的女子。

梔子花開時

也許沒有多少人知道,一個初夏夜裏女孩的心思——盼著梔子花開的心思,用嗅覺數著花開的訊息。我隻是想啊,在晨起梳妝時,在我的梳妝桌上母親已放著兩枝剛摘的梔子花,還含著露,明眸皓齒似的瓣白蕊黃。我隻是想,在背上書包時,在鄉村的路上,我一路芬芳地走過。我隻是想在那樣的清晨做一個香香的俏女孩!

在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庭前院後的一棵花樹就是一個女孩所有美麗的夢想。我是一個幸福的女孩,姑姑在臨出嫁前,給她剛出生不久的侄女兒栽了一棵梔子花樹,然後我和花樹一起長大,當我到了愛戴花的年齡,花樹也開花了。

在鄉村簡樸的小院裏,在燕子穿梭的屋簷下,一團蔥鬱的綠葉叢中,嵌著白蝴蝶一樣的花兒,迎風舒展著白翅,在暗夜裏的星光下,一瓣一瓣地綻開,瓣瓣都花氣襲人,肥嘟嘟的花瓣像嬰兒粉嫩的小掌,悄悄褪去了羞澀的暗綠或鵝黃,就那麼一層一層率性地開著,像精心裝扮的天宮仙女,麗質中脫不了那份純真。

從看著花樹上打上第一個蓓蕾,到守著最後一個蓓蕾的開放,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甜蜜而焦慮的心思!夜風把小窗輕輕推開,把陣陣馥鬱的花香送到一個女孩的夢裏。隻是風啊,你小心些,不要讓枝葉輕擺,讓我的花瓣上有了折痕;門口的小黃狗啊,你警醒些,不要讓鄰家的女孩偷了我的花兒;媽媽啊,清晨摘花時仔細些,不要漏掉了一枝,我的碎花裙子上還想別上白白的一枝……

可是該怎麼訴說那個悲劇呢?一個女孩從此在夏日的清晨沒有花戴了。七八十年代的農村還是貧困,母親貪戀五塊錢,將花樹賣給了村裏的幹部,移栽在新建的村辦公樓的大院裏。花樹是連根挖走的,隻剩下一個疼痛的土坑。放學回來後的我,發現家裏唯一的一道風景不見了,傷心得大哭,媽媽被我哭得也唏噓不已,想用五塊錢收買我的眼淚。五塊錢買不了一個個花香四溢的早晨,買不了一個女孩頭頂上花朵亂顫的美麗。我的淚水淹沒了那個空空的土坑,那個花兒已去的黃昏,泛濫了一個夏季。從此黑夜就是黑夜,黑夜裏再沒有了盼望天明的夢想,沒有花香的黎明對於一個女孩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隻是後來每天上學,我都會忍不住繞道到村辦公樓大院,看看哪一棵花樹是我家的,長高了沒有,我像一個被改嫁的親娘丟掉的孩子,時不時趴在高牆邊的牆縫裏偷看親娘的模樣。梔子花再開時,已不在自家的院裏,花開得太多太香,開敗了的花兒臉色黃黃地歪倒在枝頭,無人摘去,像深宮裏的妃子,在百花爭豔的樓台下孤獨地老去。

然後,我學會了栽花,我從同學家剪了一截壓枝,日日澆水小心嗬護,可是等到花兒開了,我已過了戴花的年紀。

唉,又到了梔子花開時。

我捧著書本走進教室,教室裏滿溢著梔子花純潔濃鬱的清香,多麼熟悉的芳香的清晨啊,心懷似乎豁然蕩開。五十幾雙眼睛看著我,微微笑著,然後他們的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了講台上。原來我的講台上靜靜地躺著幾枝梔子花,一如二十幾年前躺在梳妝桌上的那幾枝。我拾起它,貼於臉間,有淚想落。自此,我的講台上、辦公桌上一直開滿著梔子花。有張口大笑燦然開放的,有含著露將開未開的,有拘謹地抱緊白裙,小鼓槌一樣淡綠的花苞,直開到最後一枝花來謝幕。多年的疼痛漸漸逝去,心在那片濃濃花香裏漸漸溫柔和甜美,不禁感歎,生命是如此玄妙,竟然有一支無形的筆,正把曾經的缺憾悄悄畫圓。我沒有想到,從前命運在我的發間拿走了幾枝,如今上蒼卻把一個夏日清晨的所有芬芳還給了我!

也許,在初夏的夜裏,還有一種女孩的心思——盼著梔子花開的心思,用嗅覺數著花開的訊息。她們希望背上書包時,手裏再拿著幾枝,然後悄悄放在她們愛花愛美的語文老師的桌前。

花開花落,花落花又開。潔白的梔子花,在歲月的掌上,靜靜吐露芬芳。與其說是歲月修複了一個女子的關於少時歲月的缺憾,不如說是愛在這裏縫補了心靈的小小傷口。贈人玫瑰,手有餘香,讓我們在生活中做一個常給別人送去花香的人。也請相信,心存美好,處處花開。

多處運用排比和比喻的修辭手法,也賦予了文字以別樣的韻味,讀來有微風拂麵的清涼和溫柔。

一棵野桃樹

在我家和我的二伯家之間壘起了一座兩三米高的土籬笆牆,有一年的春天,土籬笆牆下生了一棵樹苗,起初沒在意,後來發現它的葉酷似桃葉,便也時常關注起它來。我猜想,這棵桃樹可能是我無心種下的。我喜歡到處撿一些桃核杏核回來玩,玩過之後便隨處丟撒。也許,這棵桃樹就是在我隨意丟撒間有了一次幸運。它幸運地在瓦礫間抓到了一捧泥土,幸運地在兩堵牆之間抓住了幾尺陽光,然後是空氣和濕度,接著萌芽,破土而出,有了一次脫胎換骨的超然。

我想,我也是幸運的,在時光的河流上,屬於我的生命流程充其量不過七八十年,一棵桃樹的流程也不過十來年,而在這其間,我的生命和它的生命竟有一小截疊合,這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幸運。

小桃樹便在我的珍視和盼望裏漸漸長高長大,五年之後的一個春天,它打了些紅紅小小的花苞,可是開得卻很遲。當別的桃樹謝盡了芳菲時,它才三三兩兩地次第開放。花朵很紅,紅豔豔的一片,紅得熱烈,張揚,活潑,似乎想淋漓盡致地宣泄它開放的熱情和美麗,那土籬笆牆因此而多了幾分熱鬧。奶奶來看了,然後冷冷地丟下了一句:是棵野桃樹!原來野桃樹的花開得紅而遲,奶奶說它成不了氣候,結不了什麼好果子。可是,我還是不願相信奶奶的話,因為一直以來,她就沒說過什麼好聽的話,她總愛在父母麵前嘮叨,說一個丫頭還讀什麼書,將來好了別人家,真是浪費,以至於我在後來十幾年的讀書生涯一直懷著負罪的心理。

那棵野桃樹因為在土籬笆下,沒有多占一份泥土,也沒有多占一份陽光,因而獲得了繼續生存下來的權利。那花兒確實開得好看,每片花瓣都染上一片紅暈,顯得更加生動,健康,我覺得那片富有活力的緋紅似乎更能承載一份秋天的希望。三月過了,花兒落了,紅紅的花瓣隨風飄揚,有的落在瓦礫上,歸入泥土,有的落在屋頂的磚瓦上,高高地幹枯在四月的陽光裏,有的飄到小河上,隨流水而去,瘦弱的樹枝顯得頗為憂傷和冷清。美麗總是就那麼一刹那,總是太短太短,就像鄉下的新娘們:童年時鄉下最熱鬧的事就是看新娘子,我那時以為女人做了新娘的就永遠是新娘,就會永遠那麼幹淨而美麗,天天坐在房間裏,隻是偶爾出來,對著我們這些孩子羞澀地笑笑。可是隻是三天,這些新娘便扛鋤拿鍬地下了地,一年後便是手裏捧著飯碗懷裏摟著孩子,門口晾了花花綠綠的一大片尿布,走起路來快了,說起話來嗓門大了,臉色黃了,皮膚皺了。鄉下的姑娘就像桃花,出嫁的那天開得最美最豔,然後一夜風雨,便凋謝了。

當別的桃兒已經長得肚大腰圓,滿臉漲紅時,野桃樹的桃兒還是那麼小小的,青青的,躲在枝葉叢裏,它的生長似乎比別的果實總要慢一拍子。中秋過後,田裏的稻子已收割回倉,家裏的人閑閑地坐在門口,我看見野桃樹上的桃兒都已經泛起了紅暈,很多已經長得開裂。我摘了一個輕輕一掰,開了,裏麵是鮮紅的瓤,原來野桃是從裏往外紅的,它成熟得那麼謹慎而謙虛。我嚐了嚐,綿綿的,軟軟的,香香的,甜甜的,我又摘了幾個捧到奶奶麵前,奶奶嚐了嚐,咂了咂嘴說,苦中還有點甜柔,就是太小了點。可是我已經很高興了,我的野桃樹它終於捧出了自己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