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繆斯的困惑
竹幕曾經把我們和世界隔絕很久。有一些燦爛的名字對於我們是如此陌生。我們努力地去重新發現和識別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又發現了一些新的名字,這些名字或許注定會終生孤獨——因了他(她)的冷僻、孤傲和高貴。
雷妮·羅納(Reny Lkhner)就是如此。這位奧地利著名女畫家,出身名門。她的畫作如此神秘地藏匿在諸位大師的陰影背後,卻透射出一種特殊的光亮,這種創世的色彩出現在世紀末的黃昏尤為動人:我感歎這光亮竟被長時間地忽略了,或許能夠識別這光亮的隻有女人。
因為有了那遠古的受了蛇的誘惑的女人,也就有了今天的雷尼·羅納。雷尼的幻想違反她祖先那纏綿的情愫而有著一種自戀式的貴族氣。她的夢幻世界總是那樣濃麗得近於恐怖。她的用色大概連馬蒂斯也自歎弗如。那大紅大綠大藍大紫到了她的筆下便成為非人間的色彩。那樣的奇花異鳥隻屬於夢境,如今卻在雷尼的世界裏找到了。那些挾帶著躁動的古怪曲線化作絲茅草一般的鳥羽,使人想到自幼熟諳音樂的雷尼固有的節奏和韻律。這些節奏和韻律無時不在,當它們與那些奇異的冥間色彩彙合之時便陷入了一種對於人類官能的占有。令人驚異的是雷尼的筆下隻有色彩沒有陽光,那些得有神助般的色彩韻律輕吻了印象主義與象征主義一下便筆直地向自己的世界湧去。《提拉·安古尼塔》展示了畫家本人的內心隱密,畫麵正中的裸女倚著一株朽木(仿佛被雷擊後的樹的殘骸)木然站立,另一裸女則背對畫麵坐在樹根旁,這仿佛是一個人的兩種形態。遙遠的,立著一座小小的房子,仿佛是原始人的骨簇搭成。而畫麵前景則是那一片夢幻般的色彩。血紅濃豔像是凝固的血液,湛藍碧綠又像是浸透了海水,乍看是花朵,再看卻又變成鳥獸,怪就怪在它們是花朵又是鳥獸。在雷尼的筆下,自然的造物總是可以互相轉換的:當你從那瑰麗的花朵辨出一隻鳥頭的時候,你同時發現它其實又是一隻魚頭,於是彩色的鳥羽在你眼中又轉化成魚鰭。有無數的眼睛藏匿在這片彩色之中,撕開美豔便會發現原來那是一隻隻魔鬼般的怪獸——你會驚歎邪惡這麼容易地潛藏在美麗之後,甚至不是潛藏,竟是中了魔咒似的可以變化騰挪。著名的《終結》和《伊甸園》更證實了這各色彩語言:《終結》中那些花朵變成樹枝或鳥羽伸向天空之後又成為火紅的珊瑚樹,一隻金蘋果失落在一片藍色的羽毛中,你會由這隻金蘋果想到世上最美的女人海倫,然後想到特洛依戰爭,想到伊裏亞特奧德賽,然而這決非那隻遠古的金蘋果,因為它身邊站著一個狀貌古怪的黑女人與那靜臥著的銀白色女人遙遙相對,在畫麵的右下角有一張青銅色的魔鬼麵具。而《伊甸園》則在無數絢麗的花朵中藏著一隻彩色蜘蛛似的大毒蟲。天上飛著霰霧般的鳥,輕靈得仿佛可以隨時碎裂在空氣之中。乍看美得無法言傳,細看卻忽然感到那一片彩色的空氣中充滿毒液——遠古的伊甸園被毒化了,這大概是雷尼·羅納一切夢境的母題。
而另一位阿根廷女畫家萊奧諾·非尼(Leonor Fini)的夢境顯然就冷漠得多了。非尼自幼失恃,大約“家庭經濟情況”也遠比不上大日耳曼的雷尼,充其量不過是阿根廷的灰姑娘而已。於是她的畫中人全都毫無表情,毫無表情地構成了一種冷冷的神秘。著名的《迷宮》中,三個長得十分相似的少女圍攏在一木乃伊周圍,木乃伊仿佛披著一層青銅的甲冑,正有淡紅色的血從甲胄的薄弱處滲出來。另外一幅《窪地世界的魅力和化身》,更滲透著一種暗暗的神秘和殘酷:三個成熟女人圍著一隻玻璃缸,玻璃缸裏麵裝著一個畸形人,可怕的是這畸形人有著成年男人的雙腿雙臂卻既無軀幹又無頭顱。這怪物整個浸泡在液體中接受三個異性目光的審視。其中兩個是典型的非尼式女人,奇特的是另一個:雪白的裸體上裝飾著絢麗奪目的阿拉伯珠寶,麵容也像阿拉伯女人,很明顯她是個“夷人”,似乎正俯身在那可怕的缸前念著魔咒。
第三幅《如期而至》則是兩個女性。正對畫麵的是一位少女。燃燒的紅頭發和清冷的麵孔構成一種奇異的對比。她的身體像青白的瓷一般虛假。她麵前擺著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酒杯,而她的背後有一扇門正慢慢洞開,那門用金色和草綠色裝飾得十分華麗,襯托出站立在門邊的那個神秘女人的銀光燦爛的皮膚。那女人正在走向這個生日晚宴卻無意理睬紅頭發的少女。而少女給了她一個僵直冷漠的背影。可以看出少女不歡迎任何人包括死神本身。她麵前的酒便是與死神抗爭的最後武器。非尼的夢境是一片死寂。仿佛被一種萬古不變的濃稠靜謐統治著,因此給人帶來一種莫名的恐懼。
雷尼與非尼:濃豔與清淡,熱烈與冷漠,喧囂與靜寂,都同樣散發著一種神秘的氣息,同樣無法破譯。人們隻能猜度,卻永遠無法開啟她們夢境之門,那需要一種特殊的密鑰,就是繆斯本人也無能為力。
我驚奇地發現,在同樣的夢境中,男人重視總體,而女人重視局部。女人的夢是真正的夢。能夠製造出如此神秘恐怖的夢的女人必然不同凡響。雷尼和非尼這一對異國姐妹在從事著一種繪畫的冒險,她們洞燭著一個有著自身因果定律的奇異世界,把音韻幻化成為色彩與形式,對衰敗置若罔聞,使上天的創造物浸淫在神聖的淵源之中,使這一場冒險成為具有暗示性的色彩遊戲。
讓我們來觀賞這場具有冒險性的色彩遊戲吧,是否能破譯無關緊要,觀賞便是一切。當繆斯從奧林匹斯山飛來的時候,她帶著困惑,但是美的愉悅很快穿透了她,她將看到來自人類頭腦的神靈,正在女畫家的畫上自由飛翔。
黑珍珠及其他
1
熱愛美麗事物的人好像沒有不愛珠寶的,女性尤甚。但品鑒就是兩回事了。做古玩生意的,如今在京城又慢慢地熱起來。我的一個朋友也身陷其中,做得津津有味。談起來,滿嘴的“氣泡兒”,“癖”,“根色蒼色”,“水頭長短”……儼然行家,令我等無識之輩,隻能聽天書也似的聽著,然後點頭如搗蒜——其實什麼也沒聽懂。
但是對於“美麗”卻有一種共識。近日他忽來電話,說是看到我的新作《羽蛇》中有一大段關於珠寶的描寫,甚有興趣,望暇時晤談雲雲,我聽了啞然失笑。
那一段關於珠寶的描寫大致如下:
……第一個抽屜裏放著一枚象牙圖章,雕工極盡精妙,象牙已微微發黃了,上麵鏤空刻著牧童短笛。那條大水牛的麵孔酷似那個牧童。那枚印章刻的是一位清代大官僚的名字。那個名字因為曾經鎮壓太平軍而被釘牢在曆史的恥辱柱上。金烏大大地吃了一驚,難道眼前的老婦人竟是那位大官僚的後裔?!
第二個抽屜裏是一副銀絲瑪瑙手鐲,每一顆瑪瑙都是鮮紅的,像是樹林深處星星點點的漿果。而那些蛛網一般的銀絲纏繞在這些漿果上麵,顯得華貴而淩亂。金烏注意到有兩三根銀絲已經斷裂了,但是顯然被一雙巧手很好地偽裝起來。金烏斷定這件手鐲不會值多少錢。
第三個抽屜裏是一對珍珠墜,像茄子形。老婦人說這就是茄珠墜,也叫牛奶墜,因珍珠是乳白的,像滴落下來的牛奶。老婦人說這是奇珍異寶,是傳下來的,真正的精品隻有這一對墜,還有一串珠,被長姊的不肖子拿去,給人了。那不肖子姓安,後來做了盜匪。眾人有了興趣,就都問。老婦人來了精神,就說,你們知道什麼?這種珠子所以珍貴是因為它不常見。它生成的原因,是處在珠貝兩殼連接處的彎回部分,一頭發展受了限製,因此一頭尖一頭圓,可是這樣的珍珠要配成一對,談何容易?載摶是皇親國戚,有一對墜子,皮光不好,閃黃,並且通眼兒,隻因為每個重量都超過一錢,所以還算是寶貝。就在他最需要錢的時候,也舍不得賣,寧願每月拿兩百塊錢利息用墜子作抵,向潘複借了一萬塊錢。潘複當時也沒錢,是拿自己的《華山廟碑》拓本押給銀行轉借來的。瞧瞧,不過是茄珠墜的次品,也這麼寶貝呢!何況這一對墜子,真真兒的好東西,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才不賣。金烏趁勢問:“是家裏有紅白喜事?”老婦人瞥她一眼說:“是大外孫女要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