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四老漢的愛情·死亡及其他(1 / 3)

雙四老漢的愛情·死亡及其他

#3#一

村上的老少爺們和龍濤、大丁這幫北京來的哥們兒、姐們兒都稱雙四老漢為老毛驢,似乎是近兩年的事兒。過去人們都稱他四叔、四大爺或四老漢什麼的,一村人從沒嫌棄和嘲笑他是老光棍什麼的。這是個小村,縣裏的地圖上標著叫“毛匠圪旦”,現在叫做四小隊。一村人大都是毛匠的後代,親套親,都是親。唯獨雙四老漢是從陝西神木討吃要飯來到毛匠圪旦的,算是外姓人。十幾年前天年不好,雙四老漢一路討要著來到黃河邊上的毛匠圪旦,想進村又怕臥在村口的幾條狗。那時天值晌午,太陽無遮無攔地燒烤著雙四老漢,黃河灘上一片死去般的寧靜。他左轉右繞,來到村邊的場院。場院上光禿禿的,隻有幾個石滾子無精打采地躺在明晃晃的陽光裏。他像麻雀一樣在場麵上搜尋著,想找幾顆生麥粒之類的物兒充饑下肚。在這空空蕩蕩的場麵上,雙四老漢忽然萌生了傷感和心酸。在炎炎烈日下,雙四老漢像走磨道的驢不停地在場麵上轉悠,幾隻灰麻雀在雙四老漢身邊啾啾嘰嘰的,他瞪著血紅的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下場麵,撥開一叢叢河柳林,頭暈眼花,眼花頭暈地來到一間沙柳搭起的茅庵房前。茅庵房四周是一片苦瓜地,秧都有些發枯了,但仍結著羊頭般大小的苦瓜。雙四老漢怯怯地瞅著茅庵房,叔叔大爺嬸子大姨地亂叫一氣,那茅庵房靜悄悄的。雙四老漢側耳聽了壯著膽子說:“那我就摘個苦瓜充饑了。”他聽聽動靜,又說一句,“那我就摘哇!”

“摘哇茅庵房裏終於傳出了一個顫顫的女聲,“隻是別糟蹋。”

雙四老漢連連答應說:“我就摘個猴的。”

猴的就是小的。西北好多地方都稱小孩為猴小小,猴女女。雙四老漢彎腰摘了一個不大的苦瓜,正吃著,忽然一隻枯瘦的手,卡住了他的細脖子。雙四老漢定睛一看,見是禿頭黑臉漢子正惡狠狠地盯著他。

“我日你個祖宗先人!”

“張禿驢那狗兒的凶,凶,”雙四老漢一連說了幾個凶,“那驢日的凶得惡煞,衝著我老漢的門麵就要人拳頭……”

“啊呀呀,”龍濤學著雙四老漢的腔調說,“就在這馬睬車的當日,聽見茅庵房裏顫了一聲:‘可不敢呀娃他大——’”

哥們兒、姐們兒看著龍濤扭捏狀,禁不住哄的一聲笑了。雙四老漢紫漲著臉說:“我老漢的憶苦水水會就拉球倒吧?”

大家也都說:“快拉球倒吧!”

“唉雙四老漢長長地歎一聲,“你們小人家家的懂個甚?你張家嬸子……”

他摸索著下了炕,唉聲歎氣地出了知青點,拖拖拉拉地朝隊上的牲口棚走去。那時雙四老漢還受鄉親們的擁戴,在隊上當飼養員。他那潮濕而又漆黑的小屋裏,一年四季總彌漫著飼料的清香。鄉親們相信雙四老漢的誠實,不用擔心他會把啞巴牲口的糧食搬到什麼地方去。最重要的他是一條外來的老光棍,無親無友,沒牽沒掛,橫豎都是個一字,就是隊上的半大老婆們跑到他那小屋裏,也從他手裏摳不走一粒黃豆黑豆。毛匠圪旦是個窮地方,鄂爾多斯山曲中有這樣的唱詞嘲笑毛匠圪旦的精壯漢子:

毛匠圪旦的後生窮不起

揣上兩顆山藥蛋就來打夥計

打夥計在河套以及鄂爾多斯地區是專指男女之事。龍濤和大丁也愛往雙四老漢的小黑屋湊,一是想跟雙四老漢磨牙打發難熬的時光,二是想漏開空子摸撈把黃豆、黑豆或偷塊豆餅什麼的。雙四老漢也早看出這倆小子的鬼把戲,一見他倆進屋就在他倆身上掃過來瞄過去的。龍濤賠著笑問:“你老忙啊?”

雙四老漢淡淡地說:“伺候啞巴牲口有甚忙的?”

龍濤咽了口水說:“我咋瞅著你跟抗日老英雄似的。聽張隊長說你還是陝北老紅軍?”

“他那是給驢屌戴高帽!”雙四老漢沒好氣地說,“隊上誰不知道我是神木來的討吃窮漢。要不是張禿驢和張家嬸子,我這把老骨殖還不知扔在甚處哩!”

龍濤衝大丁眨眨眼,大丁狡黯地一笑,身子往裝黃豆的麻袋邊上挪蹭。大丁知道,雙四老漢要是諞起老張嬸子來,管保眉飛色舞,忘乎所以。果然,雙四老漢又抖開了不知說過多少遍的陳糠爛穀子。“那顆苦瓜蛋蛋咋了?人家老張嬸子給了我老漢一條命,當牛當馬報不完的情義哩!張禿驢脾氣不好人性好,他當隊長把我老漢收留了。”雙四老漢搖頭晃腦地說,“張禿驢太硬氣,那年挖黃河南幹渠,四十多歲的了還硬和小後生標著幹。咋?決炸了肺,那血噴得像黃河決了口子。他狗日的眼一閉享清福去了,留下老婆娃姓咋過?”

“就是!”龍濤順著雙四老漢的話茬說,“張禿驢是犧牲在學大寨的戰場上,公社應當給老張嬸子救濟。”

他一麵說,一麵衝大丁使眼色。大丁卻衝雙四老漢不自然地笑著,因為雙四老漢的眼睛始終牢牢盯著那隻堆在牆角的麻袋。大丁眼珠兒一轉說:“我剛才瞧見老張嬸子來這邊了,左看看右瞧瞧的……”

“你說甚?”雙四老漢渾身一激靈,迫不及待地問大丁,“後生,你瞭見甚了?”

大丁嬉笑著說:“也沒看清什麼。就是見老張嬸子好像找什麼人。怎麼?她沒來你這兒?”

“這就怪了,我這半天都沒動窩哇。”雙四老漢疑惑地問,“你是說剛才?”,

“沒錯!”大丁說,“我覺著老張嬸子好像有什麼事似的。”

雙四老漢這下子再也坐不住了,赤著兩隻枯黃的瘦腳丫子便下了地,出了屋,像一隻被鞭子抽著的陀螺,在牲口棚前胡亂轉。大丁和龍濤慌忙往衣袋裏裝了些黃豆,就想往外溜。雙四老漢堵在門口,顫聲顫氣地問:“你倆不是日哄我老漢吧?”

大丁說;“我們哄你做什麼?”

雙四老漢仍是狐疑地打量著他倆。大丁和龍濤不自然地笑著。雙四老漢說:“你倆後生跟我老漢說實話,晚半晌我老漢給你們煮黃豆吃,多放一把鹽顆顆。”

雙四老漢黑黃的臉上透著焦慮。大丁垂下頭,嘟嘟味噥了幾句。“你大聲點,放開吼。咋?不知我老漢耳朵背?”雙四老漢一陣子大喊大叫。

“不就是那麼回事。”大丁稍稍提高了聲音,“有什麼值得胡吼亂叫的?”

“你他媽愛信不信,我是看了個清清楚楚。老張嬸子還穿了件十成新的黑褂子。”龍濤信口說。在他的印象裏,老張嬸子隻要在公共場合上出現,像領救濟糧,或者是隊上選會計,學唱樣板戲還有分死騾子肉什麼的,總穿著一件幹幹淨淨的黑褂子。龍濤知道,毛匠圪旦的老少爺們再窮得掉渣,女人們總有一件稍稍像樣的見人衣裳。

“你是說張家嬸子穿著新的青布衫衫?”雙四老漢渾身亂抖,下巴頦哆嗦得像過電一樣,他又盯著龍濤,一字一頓地問,“新的青布衫衫?”

“沒錯。”龍濤橫著脖子說,“那青布衫衫像黑老鴰的翅膀。”

“天!”雙四老漢猛地把大手巴掌拍得脆響,一連說了好幾個“天”。他雙手捂著臉,蹲在了地上,瘦瘦的肩膀頭一聳一聳的。

“大爺,你到底咋了?”龍濤和大丁互相瞅啾,不知為什麼有些害怕了起來。

“天!”

雙四老漢又喊了一聲,一滴碩大的淚珠從他那髒兮兮的手指縫擠了出來,顫了幾下便慢慢滑落。大丁忽地感到雙四老漢莊嚴了起來,便衝龍濤使了個眼色,悄手悄腳地往外蹭,蹭了幾步,又慌慌地大跑了起來。跑出好遠,龍濤回頭看看說:“這老頭別是有點神經了吧?”

“我擔心,咱們的玩笑開大了。”大丁罵罵咧咧地說,“你說什麼不好,非青布衫白布衫的?得,把雙四老漢窩在肚裏的那火勾了出來……”

“還不是你挑開了頭,我跟著發揮了幾下。真邪了門,就那髒兮兮的爛眼圈……”

“後生,你懂甚?”大丁拍拍龍濤的肩膀,學著雙四老漢的聲調說,“你張家嬸子的眼睛那才叫秀氣!那叫千裏挑一的桃花眼,長桃花眼的女人心善……”

“桃花眼?”大丁笑彎了腰,說,“我那天老爺!雙四老漢的想象力真豐富,你說他是用毛驢肚子還是人肚子想出來的?”

龍濤冷冷地說:“我沒感到這有什麼好笑的。想想你在瘦蝦米麵前的哈叭狗樣兒,也比桃花眼強不到哪兒去。”

“你,你,”大丁又窘又惱,一下竟想不出合適的詞兒。他眨了半天眼皮,才含含糊糊地說:“你這是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

龍濤衝他怪笑了幾聲,大丁更是沮喪。瘦蝦米是一塊兒來插隊的北京姐們兒,長得又黑又瘦,五官也不周正,背還微微有些駝,哥們兒背後都叫她老蝦。老蝦脾氣也不好,和哥們兒、姐們兒在一起也是夾槍帶棒,連踢帶咬的。連最不挑剔、最能忍受的毛匠圪旦的鄉親們提起她來,都說這女子人性不好。偏偏大丁喜歡老蝦,幾天不見老蝦掛霜的小黑臉,就慌得像巡罐的蛐蛐滴溜溜亂轉。老蝦從沒給過他好臉子,喝斥他就像喝斥自己的兒子,龍濤說他中了老蝦的魔法,大丁說一天不聽見老蝦的喝斥心中就堵得慌。龍濤罵他犯賤,老蝦也說最見不得他那份賤樣兒,可大丁還是死皮賴臉往她跟前湊。冬季裏的一天,老蝦去縣城“知青辦”理論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為什麼公社武裝部長的兒子占去哥兒們、姐兒們一個招工指標,聽說她把一杯茶水潑在縣知青辦主任的大肥臉上。哥兒們、姐兒們聽了都挺解氣,但解氣之後又感到後怕,怕斷了自己的前程。都說老蝦沒事找事,鬧不好砸大家的鍋,都吃掛落。龍濤也勸大丁說,你少和那個醜娘們兒狗扯連環,扯不出什麼好來。大丁隻是笑笑,但還是犯賤,冒著漫天飄轉的飛雪,越過冰封的黃河,在通往縣城的小路上等老蝦。他一連接了三天,搞得冰一身雪一身的。那個冬天多雪多風。大丁就像雙四老漢養的那隻老貓。每當雙四老漢踢踢踏踏地外出時,那隻老貓就顛顛地跟著跑一陣,累了就爬上就近的紅橄欖樹,趴在丫杈上等著雙四老漢返回。天真冷,黃河灣的冬天,連紅橄欖樹的枝條都被嘎嘎吧吧地凍斷。大丁像黃河灣邊的牧羊人一樣,躲在路邊的避風角落裏,揪些幹枯的沙篙、白刺,燃一堆火,拱肩縮背地烤手烤腳,然後在焚盡的餘灰裏放幾個山藥蛋煨熟。他不時眺望著白茫茫的雪野。第三天黃昏,老蝦終子出現在鉛灰色的蒼穹下。

大丁手忙腳亂地扒開灰燼,捧起熱乎乎的山藥蛋,迎著咯咯吱吱睬踏著雪原的老蝦跑去。老蝦臉嚴肅得像一塊生鐵,直直地從他身邊過去。他立住腳,想了半天,才又追上去,把山藥蛋往老蝦胸前一捧,可憐巴巴地說:“天冷,熱乎乎的,趁熱吃吧!”

老蝦也不說話,輕輕撥開大丁捧著熱山藥蛋的手,然後從棉大衣口袋裏掏出一個說黃不黃說黑不黑的,被當地老百姓叫做混糖餅子的東西,一麵走一麵哢哢喳喳地啃起來。大丁憤怒地把手中的山藥蛋揚起直想衝老蝦的後背砸去,結果卻狠狠摔在了腳跟前。“噗噗”,厚厚的雪窩裏溢出幾縷熱氣,他又把摔爛的山藥蛋狠狠地跺了幾腳。老蝦早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於是聳聳瘦削的肩頭,小鼻孔裏躥出兩縷輕視來。

熱戀中的男人都犯傻。大丁木訥訥地站在皚皚雪原上,淚蒙蒙地望著老蝦的背影。他想一走了之,到縣城裏閑逛幾天,喝幾碗粉條湯吃幾個兩麵饃,最好能出失蹤的效果。他試著往縣城的方向走了幾步,忽又調過頭來,連跑帶顛地追趕老蝦。他一麵追,一麵罵著自己:“你他媽犯賤,你這個不要臉的!”他罵自己,身上竟湧起幾分豪氣來,當他追上老蝦時,竟敢把她那沉甸甸的馬桶包硬奪了下來。他原以為老蝦會大發脾氣的,誰知老蝦垂下眼瞼,什麼也沒說。他一下子來了自信,火裏火氣地衝老蝦說:“放堰水了,老老實實地跟著我,別他媽裝大肚子蟈蟈!”

當時老蝦正準備踏上封凍的黃河冰麵。放堰水是指上遊的三聖公攔河壩,不時往封凍的黃河下遊開閘放水,形成一條條冰上河。這給走冰道的行人帶來諸多不便,繞來繞去的躲開冰麵的堰水,三裏多寬的冰麵得照著十多裏地走。不識冰路的繞不開流水,還有凍死在堰水裏的。走冰道繞堰水得“走龍脊”;所謂“走龍脊”就是專找陡起的冰麵走,走得熟,就是冰麵上堰水流得嘩嘩的,照樣可以不濕鞋過黃河。大丁自信有這份本事。他瞅了老蝦一眼,大步跨上了黃河冰麵,沿著那稍稍隆起的“龍脊”向朦朦朧朧的黃河南岸走。或許是感到天地蒼茫,雪原遼闊的重壓吧,老蝦忽地感到自己渺小,渺小得像一隻可憐的小螻蟻。她乖乖地跟在大丁身後,小心翼翼地睬著大丁踏出的雪窩子。大丁似乎走得挺瀟灑,老蝦的馬桶包在他的肩上悠悠搭搭地顯得挺俏皮。他還輕輕地哼唱著什麼,一路上不住氣地哼唱,用以壯膽和體現男人的自信。冰麵上腳底下突兀響起的冰層斷裂聲哢哢喳喳直響。當黃河南岸清晰可見的時候,大丁的哼唱聲卻透出了不安。他們麵前橫著一條無法繞過的堰水,無頭無尾,汩汩流淌,還夾雜著冰塊。暮色低垂,堰水泛著寒冷的青光,就像從天上飄下一條無法扯斷的玉帶。大丁繞著堰水轉了幾圈,嘴裏一個勁“操”“操”的,有些一籌莫展。老蝦說:“你還轉磨呀?”

大丁說:“早上還沒這條堰水呢。”

“那是自然。”老蝦微微笑著說,“要不你就成了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了。”

“我現在真成了傻二小了。”

大丁衝老蝦不自然地笑著,老蝦扭過頭去故意晾他。河風越來越烈,揚起滿天的雪屑,黃河灣被風雪攪得灰蒼蒼的。老蝦凍得轉著圈,睬著腳,嘟噥著說:“再繞不出去非凍成冰棍不可。”大丁萬般無奈,隻得涉水過河。他倆選擇了一段狹窄處。大丁說:“今天我是死活不論了。”老蝦說:“別搞得那麼悲壯。”大丁說:“我把你背過去吧!”老蝦說:“這就不用跟我商量了吧?”大丁像擲鐵餅一樣,把老蝦的馬桶包甩過河去,堰水並不寬,不過五六米,顯得急湍湍的。大丁氣鼓鼓地對老蝦說:“來吧!”

老蝦伏在了他的背上。老蝦並沒多重,大丁隻是感到背上有些鼓脹脹的,他把老蝦的身子往上顛了幾下,那鼓脹脹的勁兒更甚了。堰水不深,剛沒過膝蓋,卻似有無數鋼針直往大丁的膝蓋、踝骨和腳指頭縫裏鑽,痛癢了一陣便發木了。大丁一步步地趟,一出堰水,就覺得兩隻腿變成了木腿。老蝦跳下地就吆喝了起來:“快跑!你他媽快跑!”

大丁跑不起來,隻得在風雪狂舞前雪原上挪來蹭去。老蝦跑前跑後又是推又是拉的,還說:“早知道你這大男人這麼不經凍,還不如我背你過去!”大丁氣得直罵,他撥拉開老蝦,跌跌撞撞奔突在曠野裏。走著,走著,他一頭跌倒在雪地裏。朦朦肽朧,感到老蝦像拖死狗一樣拖著他在雪地裏滑。後來又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脖子裏狠咬了一口,睜眼一瞧原來是老蝦往他脖子裏揉雪團。他立刻坐了起來。老蝦說:“到家了,我讓你像個男人一樣走進去!”

大丁瞅瞅,已看見知青點閃爍的燈光,隱約能聽到哥們兒、姐們兒的說話聲。他摸摸自己的雙腿,凍得邦邦硬,老蝦硬把他推了起來。他跌跌撞撞,像一隻折傷翅膀的飛蛾,朝著那溫暖的燈光撲了過去……

#3#二

雙四老漢嘴中呢喃著“天”,就像丟了魂一樣,屋裏屋外進進出出幾趟。腦瓜中似乎灌滿了氣,又輕又飄,暈暈乎乎的。倒是他的那隻老貓,發現了主人的失態,不安地,在雙四老漢的腳前腳後,咪嗚咪嗚地嘶叫不停。它甚至踢蹬著後爪,抓住雙四老漢衣服的上襟,吊在前。雙四老漢把它抱了起來,用多皺的老臉沉迷地蹭著它那脫毛的脊背,一雙老眼幸福地眯縫了起來。雙四老漢抱起這隻老貓時,總是這樣一副幸福得無法再幸福的神態。當龍濤、大丁、老蝦這幫哥們兒、姐們兒剛來毛匠圪旦時,隊上常讓雙四老漢給他們這些北京來的學生憶苦思甜。憶夠了苦,雙四老漢就幸福而又神秘地說:“大爺這輩子有三件寶……”

雙四老漢說,這三件寶,一是毛主席的紅像章,另外兩寶是他的那隻老貓和夜壺。那隻老蒼蒼的夜壺總是擺在屋裏的窗台上,那隻老貓,則脊背禿光,肚皮鬆弛,看模樣少說也得有一百多歲。瞅著雙四老漢一本正經的嚴肅樣兒,哥們兒、姐們兒更是笑得咯咯嘰嘰的。雙四老漢不高興地嘟噥道:“咳,你們小人家家的懂個甚?這是你張家嬸子……”

他欲言又止了,似乎不願讓別人分享他心中的秘密和幸福。雙四老漢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摩挲著老貓的脖頸,那老貓呼呼嚕嚕的;他和他的老貓都眯上了眼,濕潤的眼角都沾著一粒眼屎,似乎都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咳,他們,雙四老漢感傷地想,這些泡在蜜缽缽、糖罐罐的學生娃咋會識得我老漢的這些寶貝呢?不識寶哇,雙四老漢搖了搖頭說。夜壺好哇,那是好東西哇,有夜壺的人日子才過得踏實滋潤,這是雙四老漢多年討吃要飯、四處漂泊得出的經驗。你想想吧,討吃漢吃千家飯,拉野屎、撒野尿,除一根打狗棍外別無長物。可一旦夜壺進人他的生活,那將標誌著他的生活走上穩定。雙四老漢在毛匠圪旦落了腳,有了屬於自己的紅柳泥巴房時,當然也就有了彌漫著家庭氣味的夜壺。而那隻老貓……老貓吃力地拱著背,現在已經老了。這老貓是張家嬸子送給雙四老漢做伴的。那時它可不是這個樣子……

憶起往事,雙四老漢兩眼立刻有些淚漾漾的。那時這老貓還是一隻灰褐色的小貓崽子,渾身毛茸茸的,膽怯柔順得像一隻剛出殼的小雞雛。張家嬸子叫它貓兒子,這個婦人稱任何小動物都是兒子,小豬崽叫豬兒子,小羊羔叫羊兒子,小魚苗叫魚兒子。叫聲顫顫的、柔柔的、散著撩人的味兒。那時張家嬸子頭發黑亮亮的,臉龐兒白刷刷的,眼圈兒也不這麼紅。說起話來,眼珠兒一閃一轉、一轉一閃的。雙四老漢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女人,因為他從沒敢正眼看過女人。張家嬸子不放狗咬他,讓他摘苦瓜吃,還不讓張禿驢打他。老張嬸子把他讓進了屋,給他盛了一碗稠糊糊的白菜湯。張禿驢也說:“趁熱吃吧,我這女人心善,見不得受苦漢。”雙四老漢吃了,淚蛋蛋吧吧嗒嗒地直往碗裏落。他用衣袖抹抹嘴巴說:“我以後見廟燒香,見神磕頭,不忘你們的大恩大德。”

張家嬸子說:“我積德行善,還不是為我這啞巴兒子。八歲了還不會叫大,村裏的老人們說積滿了功德,就枯樹發芽,啞巴說話。”雙四老漢這才發現炕下站著一個黑泥鰍般精瘦的小男孩,正惡狠狠地盯著他手中的碗。他把菜湯喝完,又像老牛卷草一樣用舌頭把碗舔了個幹幹淨淨。那啞巴兒子就像小豹子一樣,發出了憤怒的低鳴。張禿驢踹了啞巴兒子一腳,啞巴兒子哦哦哇哇了幾聲。張家婢子摟著委委屈屈的啞巴兒子,衝張禿驢說,“你放開打,全打死了心淨!你造孽,天神神讓你生啞兒子,你還造孽……”

張禿驢說:“這都是命。命中該有這麼一出,咋也躲不過。”雙四老漢說:“你們都是大好人大善人,天神神長著眼珠珠呢。那天在古城灣,我親眼見一個十八歲的啞子開口說話,甚話都會說呢。”

張家嬸子羨慕地說:“瞧瞧,瞧瞧人家的福氣!”張禿驢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又在啞巴兒子的頭上撫摸了一把。張家嬸子問雙四老漢,“你在口外有親?”

雙四老漢說:“有甚親?全靠好心人接濟我這把老骨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