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騰梁(1 / 3)

灰騰梁

#3#一

天地造化的玄妙,雖說不清,細品起來,卻也有板有眼的。

平展展的伊克烏素草原,咋看咋都是一馬平川。可是到了這裏,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擠捏了一下,平地拱起一道山梁來。高高的,陡陡的,綿綿延延,老遠望去,就像一條巨鯨橫臥在那兒。翻過這座山梁,便是海海漫漫的毛烏素沙漠。清風徐來,沙浪漫卷也好,沙暴驟起,黃龍發瘋也好,都是無法跨越這座天造地設的屏障的——所以,到了今天,伊克烏素草原草還青,水還綠,天還藍。有支鄂爾多斯古歌這樣唱道:

長嘯的駿馬是美好的,

五月的鮮花是美好的,

十八的姑娘是美好的,

擋風的山梁是美好的……

我就是聽老巴一路哼嘰著這支古歌,走向灰騰梁的。

這就是你嗎?在五月的陽光下,你沉靜得就像一個沉思的鄂爾多斯姑娘,飄逸中多少帶點淡泊,讓人遠遠地就要駐足。梁頂,那還沒化盡的殘雪,閃爍著彩色的光束,多麼像鄂爾多斯姑娘頭上那富麗堂皇的頭飾;那繞著山腰飄轉的公路,一定是你束腰的黃裙帶;那如墨般青亮、綠茵茵的山腳,為你披上了綠色的長裙。你罩在一層縹緲的霧嵐之中,好像蘊藏著數不盡的謎……

“你瞧瞧,瞧瞧——這鮮亮的大美人兒!”

工區主任老巴,從駕駛室裏探出一顆肉滾滾的圓頭,醉意朦朦地衝車上喊了一聲:“你們還哭?”

圓頭縮回去了,卻甩出一句醉裏巴幾的歌來:

擋風的山梁是美好的……

我覺得這老巴,更適合歪在馬屁股上,一溜歪斜地悠晃在草原上。

這是八年前的一天。當知青大返城的沙暴席卷鄂爾多斯高原後,我們這支駐在黃河灣邊足有五百多人的軍墾連隊,一眨眼的工夫,就隻剩下了二十八個半(一個叫媛媛的姐兒們,稀裏糊塗地瞅著自個兒的肚子鼓了起來)沒有絲毫門路的倒黴蛋,被醉微微的老巴一攬子接收了過去,全部土撥鼠地幹活,當了灰眉土眼的養路工。老巴親自駕一輛解放車,哼哼呀呀地把這二十八個半裝上,像點山藥籽一樣,或沙漠,或梁峁,或草灘,把我們一個道班一個,胡亂扔在鄂爾多斯高原一千多公裏的公路線上,任我們哭罵和傻笑,他總是醉微微,笑眯眯的,展示了草原人的大度、寬厚和淡漠。

車在山腳下停住了。車門一開,先是一隻酒瓶子在藍天下劃了一個弧,“砰”地落進了路邊一池綠汪汪的水淖之中。接著,老巴歪歪斜斜地走出了駕駛室,在綠茵茵的草灘上連走帶爬,還依依呀呀地唱道:

醉酒的老巴是美好的……

然後,一頭紮進了藍瑩瑩的淖水之中,啊啊哇哇地喊叫了起來,像野鴨子一樣撥頭晃腦的,鬧得水珠子四濺,還一個勁衝我喊:“下來洗涮洗涮!”

我懶得動,覺得骨頭架子都快顛散了,隻是仰頭看著黑黝黝的山梁。山的陰影重壓著我,感到頭上有個什麼東西吊著,怪不舒服的。我瞅瞅身旁的媛媛,她像隻小貓咪一樣,蜷縮在衣箱上,臉色蠟黃,雙目微閉。眼角還掛著一滴黃豆粒大的淚珠。已經顯形的肚子凸了出來,好像要從她那單薄的身軀上滾落下來,讓人怪擔心的。這姐兒們夠可憐的!我想,也不知是哪個壞小子幹的!拍拍屁股就這麼走了,姥姥的,太不仗義了!

你呢?!像是有個冷峻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震響,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你不也是個壞小子嗎?——那聲音肯定地說。我瞅瞅四周,才知道這聲音發自我的胸間。我的腦海中飄轉出一個小巧玲瓏的姑娘,我隻記得她的綽號叫野鴿子。那是去年夏天,一個河風送爽的傍晚,一彎新月掛在紅橄欖梢頭,河浪喧嘩。我在夜色中散悶,在岸邊踱來踱去。忽然,一個冷悠悠的聲音招呼我:“喂——哥兒們,你不是想自殺吧?”

我被唬了一跳。定睛一看,隻見一個細細的近似幽靈的影子,閃到了我的身邊。在朦朧的月色下,我依稀能認出這是我們連的野鴿子。她的兩隻眼睛閃著光,定定地看著我。我也看著她,心想:我們之間該有點兒什麼事吧?這是個多麼靜諡的夜晚啊!別太對不起它了!

“別價,別想不開。”

“扯淡!”

野鴿子笑了起來,笑得挺好看,就像一個剛爬上岸的小水妖,挺招人疼愛的。我輕輕勾住她那滑膩膩的脖頸,她把頭紮進我的懷裏;我吻她,她也回吻我……事情發生得是那樣突然,又那樣自然,似乎我們都在苦苦地尋找著……

我抱緊她。

她呢喃著,用細細的牙齒輕輕地咬著我的胸脯。

我這是在做什麼呀?我忽然感到一陣愧疚:“野鴿子,我很壞,我……

“那我呢?咱們就甭玩稀的了!謔謔!”野鴿子忽然叫了起來,一把把我推開,翻身坐起,兩隻手掌在身子上使勁拍打著,“這些該死的蚊子!”

我也有了感覺,慌慌跳起,撲打了幾下,便是一手腥血。

我們總算安靜了下來,野鴿子蹲在河邊,掬起幾捧水洗了臉,用手帕輕輕揩拭著。我垂著頭,輕輕踱到她的身邊。我希望她發作一下,抽我的耳光,咬我的喉管,我保證一動不動。

“你怎麼了,跟拉秧的瓜一樣?”

“我……”

“得了!得了!我們一點兒也不壞!”野鴿子尖著嗓門說,“你需要,我需要,不摻半點假。我倒覺得,這是個挺高尚的境界呢!我要是摻假,早他姥姥的入黨、上大學了!”

她蹲下跳起,這樣反複了兩次。然後猛地抱住我,使勁親吻了一下說:“真的,我很愉快。我會永遠記著你,記著這個夜晚!”

她飄然而去了,把我留在夜幕裏,孤孤單單的……

“後生!後生!”老巴不知何時回到了車前,昂著濕淋淋的頭,衝我吆喝著,“車要上梁了,你把馬槽抓牢靠點!”

這老巴,看來是酒醒了;他醒了,也把野鴿子從我的腦海裏一下子趕跑了。

車上梁了,頭昂了起來,車身也傾斜了,慢慢地往上爬。媛媛坐不住了,我扶她站了起來。她伸出一隻細手牢牢抓住馬槽,一隻手攬住我的腰,我倆隨著車身搖晃著。車沿著彎曲的山路往上盤旋著,路邊豎著的險道、彎道標誌,不時從眼前閃過。有時車身下就是黑森森的山穀,嚇得媛媛閉緊雙眼,使勁抱住我,柔軟的身子抖得就像在秋風中飄轉的枯葉。老巴為了照顧她的身子,原本留她在駕駛室坐的,可她聞不慣汽油味和酒味,暈車暈得要死,吐了個一塌糊塗。沒有辦法,才上了車廂。鄂爾多斯高原的清風野氣,頓時平衡了她的神經,使她像貪睡的小貓咪一樣安靜了下來。車越往上走,呼呼的山風越大,冷意愈來愈重。山下早已是綠草如茵、雜花怒放了;可這裏的陽麵仍是枯草斷莖,陰麵的溝壑裏,還有積雪;連嘴中的哈氣都是一條一道的。山風透過薄薄的衣衫,像鋼針一樣直往骨頭縫裏鑽。媛媛牙關礙碰,嘴唇青烏,像是塗了紫藥水。兩隻小腳挪來挪去的,似乎沒個放處。我看她凍得可憐,便用脊背為她擋風。她把頭紮在我的胸前,牙齒打著顫說:“哥……哥兒們,我頂不住了,我真想跳下去、跳下去啊!”

她不知是哭,還是笑,嘴中嘻嘻嘿嘿的。

這姐兒們再這樣下去,準會凍壞。我像發了瘋似的猛擂駕駛棚,還扯著嗓子大喊大叫,肯定他媽的不成音了。

車上了坡,又拐過一個彎,才慢慢停住了。

“咋了?”老巴把頭探出,瞪起牛眼睛衝我喊。

“凍壞了!”我打著哆嗦說。

老巴瞅瞅我和媛媛,嘴中唏唏溜溜了幾下說:“真是傻女子,憨娃!上梁時咋不加點厚衣服?這梁上,六月天還能凍死牛呢!要不咋叫灰騰梁?真是憨死了!甚也不知道哇!這灰騰梁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寒冷的山梁啊!咋還傻立著,快進駕駛棚哇!”

他跳下車,大吼大叫。

我催促媛媛下車,她呆呆地不動,淒楚地說:“哥兒們,我木了!我要完了……”

說著,像堆爛泥癱在了車上。慌得我也一時不知怎麼辦了。

“你個渾小子!”老巴邊打馬槽,邊火燒火燎地說,“快把她抱下來!”

我把媛媛抱了下來,交給了車下大張著雙臂的老巴。老巴接過媛媛,慌慌地把她抱進駕駛室裏。我剛要下車,想了想,又去解行李。手凍得發木,沒有一點勁,根本解不開捆得結結實實的背包帶,隻得俯下身子用嘴去咬。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背包繩結咬開,胡亂抽出一條被子跳下了車。

拉開駕駛室的門,隻聽老巴焦慮地說:“這要是有個好歹怎麼辦呢?娘母兩個呢!”

媛媛歪在駕駛墊上,小臉就像黃蠟雕出來的。若不是鼻翅還在輕輕翕動,幾乎看不到生命的痕跡了。我用棉被將她嚴嚴實實包了起來,並伸出雙臂將她抱緊。老巴狠睬油門,車嗡嗡的,往上艱難地爬著……

#3#二

車拐過一個彎,眼前出現一片開闊的坡地,鋪著一層厚雪,白皚皚的。雪原上,矗立著一所古色古香的院落。院裏有一株古鬆,粗壯而又蒼翠,遠遠望去,就像一團極粗的青煙升騰在灰騰梁上。這裏原叫灰騰召,在鄂爾多斯高原上千所召廟中,它是極小極不起眼的;因山寒地瘦,也沒多大靈光。二百年來,香火少得可憐。召裏原有些喇嘛,二十年前,也都還俗了;僅剩幾間舊房,孤零零地留在這裏。前幾年,灰騰梁上修公路,這兒成了公路建設指揮部;公路修好了,養路工又住了進來,這灰騰召變成了灰騰召道班。

一見這所小院,老巴的汽車喇叭就尖厲而又急促地鳴叫了起來,讓人不禁渾身一震。我懷中的媛媛,也在被子裏輕輕哼唧開了,嗚嗚的,像被子裏包裹著一隻受傷的小貓。她在被裏扭轉了幾下,拱開了一個被角,把頭露了出來。她看著我,淒楚地說:“我還以為不行了呢!哥兒們……”

“瞧你這女子說的,年紀輕輕的,想點吉利的!”老巴搖著頭說,“這不熬過來了?咱這道班雖房子破點,卻也滾湯熱水的。工資有保證,國家固定工,活也不算累,小倆口親親熱熱的,一把孩子生下來,嘿,紅紅火火的一家人!你們說是不是?”

得,這個醉老巴,把我和媛媛鬧成一對了。

媛媛漲紅了臉,大眼睛都湧出淚來。

“巴主任,”我急慌慌地說,“您不了解情況……我們……”

我一時有些語塞,結結巴巴的。

“行了,別遮著掩著的了!”老巴直視著前方,“我又不是瞎子!不就是差那麼張紙片子嗎?球!那算甚?我和女人就沒那紙片片,照樣生育了三男二女,誰他媽敢說不是一家子?!”

這可讓我說什麼好呢?我頓時木訥訥的。媛媛瞅了我一眼,輕輕歎了一口氣,把臉歪到一麵去,冷漠而又茫然地注視著窗外。

媛媛在想什麼呢?這個苦命的姐兒們!她這一路上,幾乎都是以淚洗麵的。年紀輕輕的,還懷著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兒!在這地曠人稀的灰騰梁上,可怎麼過日子呢?你呢?還是多想想自己吧!我的心不由一陣黯然……

“後生家,別蔫頭耷腦的!這道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你瞧瞧,多熱鬧!”

老巴興奮地嚷嚷了起來,還伸出一隻手,衝外麵一招一揚的。透過擋風玻璃,我看到小院內擁出一群人來,都伸直脖子衝我們看,還嘁嘁喳喳地交頭接耳。老巴把車穩穩地停在了院裏,拉開車門就放開嗓子喊道:“嘉!嘉!”

小院內也蕩起一片“嘉!賽白努”的呼喊聲。

我知道,這是蒙古人見麵時的互致問候,意思和洋鬼子見麵時的互道“哈羅”差不多。我們也入鄉隨俗,在兵團時見到騎馬的蒙古人,便“嘉,嘉”地亂呼一氣,引得馬上的蒙古人笑眯眯的。於是,我也衝窗外的人群“嘉,嘉”地叫了幾聲。然後,跳下了車,又把披著棉被的媛媛扶下了車。院內蕩起一陣笑聲,嘎嘎嘰嘰的,媛媛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也別怪人家笑,媛媛披被子的模樣確實夠狼狽,夠洋相的,活像電影上的國民黨傷兵。

“笑甚?”老巴板起臉說,“人家女子凍壞了,還有身子,上這灰騰梁多不容易!來,我給你們認識認識——都過來呀!”

“這是你們班長道爾吉,你們管他叫單眼老道就行了!”老巴指著一個墩墩實實的紅臉漢子說。這漢子確實是有一隻眼睛瞎了,但有一頭打卷的烏黑的濃發,顴骨突起,鼻子又直又高,嘴唇有棱有角,就像一頭獅子般的威武。我跟他握了握手,媛媛低低地叫了他一聲“班長”。

這漢子刷地連脖根都紅了,憨厚地說:“就聽巴主任的,叫我單眼老道好了!”

人們哄地笑了。

“還叫你獨眼喇嘛呢!你有那份道行?見了漂亮女人,你那一隻眼比人家長兩隻眼的爺兒們還亮呢!”一個梳著齊耳短發、圓臉大眼、穿著藍色養路工人製服的年輕女人,走到我們跟前說,“哥兒們,姐兒們,不用問,你們準也是北京的。我是老高三的,在牧區插了八年隊,大前年抽調上來的。你們管我叫二嫂就得。那是我的倆小鬼頭,一胎養下的!大馬,小馬,你們過來呀——”

她招呼兩個圍著汽車跑來跑去的孩子。這倆孩子有四五歲,長得確實酷肖,隻是一個略微胖點。聽見招呼,怯生生地看看我們,慌慌躲到一個長著絡腮胡子、小鼻子、細眼睛的瘦高條兒男人後麵。二嫂指指那瘦高條兒說:“那是你們的二哥,土帽兒一個,你們管他叫二疙蛋就行了!別看他瘦鼻子細眼的,是不叫的狗,黑心的狼!”

那二疙蛋既不惱,也不怒,笑微微地衝我們點了點頭。

“你就打住吧!”老巴拍拍二嫂的肩膀頭說,“別抖落那些陳糠爛穀子了!”

“我這不是見了娘家人才倒倒苦水嗎?!”二嫂眼圈一紅說,“平時跟誰去訴這份冤去?”

“好了,好了!”單眼老道操著生硬的漢話說,“你連空二疙蛋三晚上,不就報了冤了?”

他嘎嘎地笑了起來。二嫂飛紅了臉,連連擂了單眼老道幾拳,“你個死老道,讓你那隻眼也瞎了!打一輩子光棍!”

“我打光棍?”單眼老道咧著大嘴說,“怕就怕你二嫂不放我過這關呢!”

人群裏又蕩起一陣哄笑。

“這是玉水!”老巴指著一個皺裏巴幾、活像一隻幹透了的核桃模樣的人說,“別看他人樣不出息,卻找了一個嫩生生的好女子!這家夥,就入勾女人這一經!玉水,多咱喝你的喜酒呀?”

“就快!就快!”玉水有著一副極尖細的嗓子,就像小公雞打鳴似的,讓人聽著渾身起雞皮疙瘩。

“巴主任呀,”玉水扯著顫音說,“我眼瞅著往二十五上奔了,說下這麼個女人不容易呀……”

“咋?”老巴濃黑的眉峰一挑說,“有人打動多裏婭?那麼苗嫩白菜,還有不招野兔子的?你這後生呀,太貪花紅。我倒覺得,你找了多裏婭是個麻煩,不如把她的媽媽奧騰大嫂找上般配!”

老巴像隻呱呱哇哇的大老鴰,嘎嘎地大笑起來。

“呸!呸!”玉水窘得臉通紅,擠眉皺眼的像吸了煙袋油子似的,一個勁往外吐口水,讓人看著可憐巴巴的。

“好了,好了!”二嫂擺著手說,“咱們別凍在院裏扯這鹹的淡的了!快讓我這哥兒們、姐兒們進屋歇著吧!昨天一接巴主任的電話,就把你們的房子拾掇好了,就和我住隔壁!”

她說著,拉起媛媛的手就往屋裏走。我這才發現二嫂的腿,有些一拐一跛的。

我上車取行李,單眼老道、二疙蛋、玉水都幫我拿。眨巴眼的工夫,幾件簡單的行李都搬進了屋裏。這是間極小的屋子,進屋幾乎就得上炕,炕下倆人轉身都有些擠撞。牆壁上畫著拙劣的壁畫,是一些長著牛頭馬麵的鬼怪妖魔,也不知哪輩子畫上去的。屋中央,一隻生鐵爐子轟轟地燃燒著糞火,暖融融的。老巴探頭看了看說:“這屋裏挺暖和,要住還是住老房。老道,讓他們忙活著,咱們暢暢快快喝幾盅去,好好去去寒。”

他拉著單眼老道匆匆去了。

二疙蛋說:“也沒我的甚事了吧?”

二嫂說:“快灌你的黃湯去吧,見了酒,比見了你媽都親!”

二疙蛋也不惱,仍是笑微微的,晃晃悠悠地走了。玉水提著一壺水走了進來,放到火爐子上,殷勤地笑著說:“天冷,用熱水洗洗,就暖和過來了。咳,灰騰梁上可不是女人家待的地方,當女人難啊!”

他瞅瞅媛媛顯形的肚子,蹲在了地上,無限惆悵地歎了一口氣,似乎他遇到了什麼為難的事似的。

我幫媛媛打開了行李,二嫂拿舊報紙鋪在炕上,又扯開一塊舊塑料布,衝蹲在地上的玉水說:“拿到外麵抖落抖落去!”

玉水諾諾地接過,抱到外麵使勁抖落了一氣,回屋衝二嫂說:“這還得擦擦吧!”

二嫂眼一瞪說:“那還用問?”

於是,玉水笑著,找了一塊舊毛巾,把塑料布鋪開,極認真地擦。

媛媛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大哥,還是讓我自個來吧!”

“跟他別客氣!這死玉水,最愛幫女人家做事了!”二嫂衝媛媛說,“房後山梁上有個叫多裏婭的蒙古姑娘就讓這死鬼軟磨硬泡地迷上了,你說是不是?”

二嫂伸出手指著玉水的鼻尖說。玉水迅速地抓住二嫂的手,眨眼就在手背上親了兩下,動作快得跟閃電一樣。真看不出,這不起眼的家夥還真有兩下邪的。

“好你個死玉水!”二嫂拿起炕笤帚,使勁在他頭上砸了兩下說,“吃著碗裏還想著鍋裏的,等我見了多裏婭,看我咋編排你!”

玉水也不睬她,認真把擦拭過的舊塑料布檢查了一遍,眯眯笑著說:“幹淨了!”

然後,又蹲在了地上,笑微微地,甚至有點欣賞地看著在炕上收拾的媛媛和二嫂。這家夥別是有什麼病吧?我有點鄙夷地掃了這隻幹核桃一眼。我撿起自個的衣箱,問二嫂:“我在哪個屋住呢?”

二嫂抬起頭,詫異地看看我,忽又撲哧笑了:“你不在這個屋住在哪個屋住?真是讓灰騰梁給凍糊塗了!行了,再鬧別扭也是小兩口呀!”

“就是!”玉水噥嘰了一聲,說,“婆姨漢子住在一起多好,美美樂樂的!”

“你知道個——”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差點沒罵出好聽的來。這個幹核桃竟斜了我一眼,一副不屑的樣子,和剛才相比,幾乎是變了一個人。這家夥,一定是在女人麵前做狗、男人麵前變狼的主兒!我陡然升起了一種憎惡感。

媛媛淚眼巴幾地貼著二嫂的耳根說了幾句什麼。二嫂不禁“哎喲”地失聲叫了起來,連連說:“這醉老巴喲,真是他媽的亂點鴛鴦譜,這是哪對哪喲!”

玉水眨巴著小眼睛,像是悟到了什麼。

“你整天往娘們兒堆裏紮什麼?!”二嫂訓玉水道,“想聞臊味呀?快滾你媽的蛋吧!去,去那屋裏喝酒去吧!”

二嫂連連擺著手轟他:“去吧,別像狗一樣在這兒蹲著了!”

玉水說:“咋的?我圪蹴在這兒,也沒礙別人的甚事哇!”

“我們姐兒們說悄悄話,不想讓你聽!”二嫂立起眉來,“你到底滾不滾?”

這樣連轟帶罵的,玉水才站了起來。又拿起火鉤子捅了捅爐口,還隨手往爐子裏添了兩塊幹牛糞,悄聲細語地說:“梁上冷,屋裏陰,火可不敢斷。女人比不了男人,在這梁上容易落病……”

臨出屋,他還在磨叨:“咳,這梁上哪是女人住的……”

“玉水這人並不壞,就是有點黏黏糊糊的。”二嫂瞅瞅我說,“人越多,他膽越大,越上臉。抓抓你的奶子,親親你的手呀!可沒人時……去年春上我發高燒,滿嘴起燎泡,可二疙蛋那白眼狼還是梁上梁下悠轉著喝燒酒,每天醉得人事不省。全憑了玉水,給我煎藥,拔火罐子,整整侍侯了我三天三夜。晚上就蹲在火爐邊,不時添塊牛糞,把屋子燒得比澡堂子還熱。有時見我睡著了,他就立在炕沿邊看著我。一待就是個把小時。我哪睡得熟,也是蒙蒙曨曨的……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玉水熬眼侍候我,圖個啥?不怕你們笑話,玉水就是上身上親我,我還能說個啥?可他就像根木頭樁子,一動不動地立著。我煩得慌,來回翻了兩個身,被子從身上滑開了。他輕輕歎了口氣,伸出手悄悄把被子給我蓋好,還替我掖被角。咳,當時我也不知咋想的,就想撲在這個知疼知熱的人懷裏哭哭。我這十多年可是一肚子苦水啊!你們兵團的哥兒們、姐兒們再苦,也不缺吃,不缺穿的,還有解放軍管著;可我們插隊的,把你往大草原上一放,就他媽的放了羊,死活由你去!我都不知那些年咋熬過來的?又找了這麼個牲口似的男人!這野裏巴幾的灰騰梁上,哪有個知疼知熱的?我見玉水這麼仁義……我一把抓住玉水的手,想往懷裏拉。可他像被烙鐵烙了似的,‘嗖’的一下抽了回去,又像受驚的野兔子猛地跳出好遠,慌慌地看著我,這算怎麼回事呢?”

“瞧!”二嫂眼裏浸著淚花說,“我可把你們當成自家的哥兒們、姐兒們了,把這沒臉的現眼事全抖落給你們了!”

“姐兒們,”媛媛紅了眼圈說,“你真好!剛上梁時我還沒著沒落的,見了你,我……”

她撲進二嫂的懷裏,嗚嗚咽咽了。我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媛媛二嫂拍著媛媛豐盈的肩頭說,“想開點!人到哪步說哪步,咋也是個活!他媽的,懷個娃怎麼了?咱姐們兒有這個本事!我給你說,咱道班上的人,沒人拿這個當事!不像城裏那些酸臭、假正經們!”

“我不圖別的,”媛媛可憐巴巴地說,“隻要讓我活,讓我活……”

“姐兒們,”我也勸媛媛,“你想到哪裏去了?”

“哥兒們,”二嫂說我,“你也別拿酸捏臭的了。聽我的,你也就住在這屋裏,總不能讓媛媛跟這些妖魔鬼怪做伴吧?”

她是指牆上那些黑漆漆的壁畫。

就和媛媛住在一起,這可真讓我有些為難了。

“這有什麼?”二嫂不以為然地說,“咱們道班夏天野外施工,還不是男男女女擠在一個帳篷裏。在知青點插隊時,我曾和兩個哥兒們在一個屋裏住了一年。睡覺時,拉上個簾就行了。”

“實際上不拉布簾也行。”玉水不知何時又溜進了屋裏,一本正經地說,“隻是各自招呼好自個的家具就行了。”

“你個死玉水!”二嫂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我和媛媛也都在黃河灣邊待了十年,知道當地人所講的“家具”指的是什麼。記得我們連隊有一個喪偶的老職工,找了駐地附近的一個小寡婦。倆人結婚時,不知哪個壞小子在新房門上貼了這樣一副對聯:

一對新夫妻

兩副舊家具

人們一見,個個笑得前仰後合。而且,何時想起這惡作劇來,都會禁不住啞然失笑。

我有些氣惱地瞅著玉水。他睬也不睬我,蹲在地上,鼓搗著一堆打野兔子、狐狸的鐵夾子。

二嫂一見,變了臉色說:“你咋又幹這傷天害理的事?”

“哼!”玉水卻狠狠翻了我一眼,又埋頭實驗他那一個個鏽跡斑斑的鐵夾子,乒乓亂響,個個都靈。別說野兔子,就是野豬睬上去,也得把小腿骨打斷。

“你咋這樣壞心眼呢?”二嫂又勸又罵地,“你這樣對待人家,人家這樣對待你行不行?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為什麼一點也不明白事理呢?你……”

“這事你少管!”玉水立了起來,把一串鐵夾子提在手裏,尖著嗓子說,“誰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誰好過!”

“你才是個大傻帽呢!你以為幾隻鐵夾子,就能把……”

玉水也不理睬二嫂的斥罵,提拎著鐵夾子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氣得二嫂臉都有些發白,忿忿然地衝在院裏亂跑亂跳的大馬、小馬嘁:“你倆小兔羔子可不許亂跑,玉水這狗兒的在房後梁上埋地雷了!”看樣子,這玉水真把二嫂氣得胡說八道開了。

“哥兒們,”二嫂瞅瞅莫名其妙的我說,“晚上你千萬別到後梁上去轉。”

“我到後梁上轉什麼?”

“不去更好。”

“姐兒們,”媛媛也撲閃著圓眼睛問二嫂,“這裏有什麼事嗎?我總覺得玉水這個人怪怕人,又挺神秘的。”

“算了!”二嫂搖搖頭說,“甭為這個丫挺的費唾沫了。日子住長了,你們慢慢地都知道了。他奶奶的,這算什麼事呢!”

媛媛很快把自個的炕收拾好了,緊靠住一麵牆。我還在瞅著自個那包散亂的行李發愣。媛媛把我那床被子疊好,悄聲地說:“都給你弄髒了。哪天,我給你拆洗拆洗吧!”

“我自個能行。”

“咳,自家哥兒們、姐兒們,還客氣什麼?”二嫂抱起我的行李扔在了炕上,三下五除二地靠住另一麵牆鋪好。又把我和媛媛的兩隻手提箱放在了炕中央,笑著說:“瞧,三八線劃好了。等一會兒,我從當中給你們吊個簾,不就挺好的!你們要是怕人家說閑話,就說是姐弟兩個!咱道班沒人嚼這份舌頭,誰敢嚼,我把兔崽子的舌頭揪下來!”“二嫂,”單眼老道一身酒氣走了進來,乜斜著一隻眼問:“你要揪甚呀?”

“揪你這個!”二嫂一回身,衝著單眼老道的褲襠伸出手去,慌得老道往後趔趄了好幾步,二嫂咯咯地笑開了。單眼老道紅紫著臉說:“這也是好揪的?揪壞了,成了羯子咋介?”

“那正好,剁巴剁巴燉了吃。”

羯子,就是騸了蛋的肉羊。說笑了一陣,單眼老道衝我說:“老巴主任叫你去喝兩口呢!讓二嫂幫你拾掇著,咱們痛痛快快地喝喝!”我說路上累了,不想喝酒。老道睜亮一隻眼說:“不喝酒還能算男人?瞧得起你才叫你去喝酒,你為甚不去?”

得,蒙古人的強勁兒上來了,我一時不知怎麼好。

“去吧,去吧!”二嫂推著我說,“能喝,喝幾口;不能喝就去坐坐!這禿山野嶺的,不喝酒幹什麼?”

我隻得表示要去,單眼老道這才咧著大嘴,滿意地笑了。

他又搖搖擺擺地走到炕前,看媛媛鋪著一床薄薄的褥子,連連搖著頭說:“太不隔潮了!二嫂,你把我秋天新縫的狗皮褥子拿來給她鋪上。”

“行啊!”二嫂爽快地答應了一聲。然後,一拐一拐地走出了去。

“我不冷,不冷。”媛媛慌慌地說,“真的不冷!班長,我……”

“讓你鋪你就鋪唄!”二嫂抱著一團白狗皮褥子走了進來,衝麵紅耳赤的媛媛說,“要不,他還生氣哩!別看咱老道班長一隻眼不好使,可心眼好著呢!我知道,你就別再抽架了,趕快鋪上得了!”

“那我就謝謝班長了!”媛媛淚汪汪地說。

“謝甚?”單眼老道不滿地嘟噥了一聲。然後,拉住我,瞞滿跚跚地朝門外走去……

#3#三

這是道班的一問小廚房。

我剛被單眼老道推進去,就感到一股極濃的酒味、煙味和羊膻味,迎麵衝我撲來,幾乎又把我頂出屋外,虧得單眼老道在後麵推著。我迷怔了半天,才透過油煙霧氣,看清廚房中央擺著一張方桌,滿滿圍著一桌人。除了老巴和二疙蛋外,還有幾個沒見過麵的壯漢。單眼老道說:“沒外人,都是咱道班的。這是開拖拉機的烏力吉,他們幾個全是咱們雇來的民工。”

我衝他們笑笑,他們也抬抬屁股衝我笑笑,都有點怯生生的。

“來,”巴主任臉紅得像個紫皮蘿卜,招呼我道,“坐到我這裏。那屋還暖和吧?不怕外麵冷,隻要屋裏暖和就行!”

我坐在了老巴身邊。

單眼老道挨著我坐下,他一隻大手拍著我的肩頭,嘻嘻笑著說:“你這小老弟年紀輕輕的,就攤上那麼一個綿乎乎的女人,還能凍著?”

我沉下臉說:“那不是我女人,我沒女人。”

“那女人是誰?”

“是我……”我一時語塞,猛想起二嫂教我的話,便說,“是我姐姐。”

“咋又成了姐姐?”老巴醉眼蒙曨地斜著我。

“那本來就是我姐姐!”我一口咬定說,“就是我姐姐。”

老巴寬厚地笑了:“姐姐就姐姐吧!你們姐弟也好有個照應。”

“那你姐夫呢?”單眼老道給我倒了一盅酒,挺關切地問我。我看著他,端起那杯酒,一仰脖倒了進去。

“咋?”他疑疑惑惑地看著我,又格擠了半天眼窩,看樣,也沒弄懂是怎麼回事。

“喝酒,喝酒!”二疙蛋揶揄單眼老道,“官不大,管事還不少!快喝你的酒吧,問人家姐夫做甚,礙著你蛋疼了?!你都空了三杯了,補上,補上。”

於是,單眼老道補三杯,咂咂直響,第三杯幹完,還有“吱——”一聲顫顫的餘音,酒桌的人都誇老道喝得好。

“你喝我一個。”老巴親自倒了一杯酒,溢溢晃晃地遞到我麵前。我雙手接過,卻有些為難地說:“巴主任,我實在喝不了酒……”

“看你這後生!”二疙蛋拖著長音說,“喝杯酒算甚呢?這又不是敵敵畏!”

“巴主任我還是說,“我真是喝不了……”

“喝哇,喝哇!”巴主任仍是笑微微的,“按我們蒙古人的習慣,你得連喝它三杯呢!過去咋在草地上交朋友?不推酒、不盜馬就行了!你瞧,不推酒還是頭一條……”

這讓我說什麼好呢?

見我還猶猶豫豫的,巴主任站了起來,連連搖著頭說:“跟你們大城市來的學生娃打交道真是費勁!不喝,是溫度沒起來,讓我給你加加溫吧!”

“對單眼老道大聲嚷嚷著,“是得加加溫!加溫哇!”

這溫可怎麼加法呢?我狐疑地看著他們,暗想,總不會是在屋裏放火吧!

巴主任昂起頭來,一張嘴飛出一串激越、酣暢而又誠摯的歌來。這是一支短調的鄂爾多斯古歌,音韻就像小溪在山澗中跳蕩,姑娘們在草地上奔跑,白雲在藍天上舒卷。讓你一聽,那舒坦勁,從心靈深處直往毛發裏鑽,就像有一隻小手在你心中輕輕抓撓,你坐也坐不住,想叫,想笑,想蹦,想跳!歌詞我雖聽不懂,卻在腦海裏印下了這樣一串聲音,不時在我耳邊跳蕩:

阿拉喲啦渾達林達阿啦喲——啦咳

賽龍啦賽龍賽拉咳——哎

賽龍賽咚賽

人們伴著巴主任渾厚的聲音,先是輕輕地哼,又是大聲地唱,就像驟起一陣旋風。我的腦瓜轟轟嗡嗡的,熱辣辣地直冒火。巴主任確實說得對,溫度起來了。溫度起來了,酒也就好咽了。歌聲剛起,我像聽到什麼指揮信號一樣,手中那杯酒早飛進了肚裏;當歌聲落時,我已不知喝了多少杯,而且主動給人家倒酒,甚至傻乎乎地給巴主任勸酒,很是真誠:“這杯酒你說什麼也得喝,說什麼你也得喝這杯酒!”——這樣翻來覆去地說。以後想起來,當時的模樣一定是天真得近乎可笑,或者是用哥兒們的行話說:真他媽的傻死我們了!

和蒙古人在一起,總是有酒與歌相伴。酒不醉人歌醉人。這支讓人發燒發熱的“賽龍賽咚賽”,就是有名的《鄂爾多斯祝酒歌》。據說成吉思汗率兵討伐西夏時,路過鄂爾多斯大地時,就被這支歌所激動;為了永世聽到這支歌,他決定百年之後就長眠在鄂爾多斯大地。這是老巴驕傲而又自豪地告訴我的。酒場上的話,也沒必要去考察其翔實程度。但我相信是真的,因為站在灰騰梁梁頂就能看到一代天驕長眠的聖地。那是三座金碧輝煌的蒙古包式的建築,矗立在一片蒼黃的毛烏素沙原上。

“我的歌,聖主一定會聽到的!”老巴帶著幾分醉意喊。我倆不知何時抱在了一起。我總覺得老巴還沒喝我的酒,這可有些太不夠意思。我端著一盅酒,總想捏住老巴那大紅鼻子,結結實實地灌他一盅。可那隻鼻子太活潑,太調皮了,總是捉它不住;我試了幾次,結果反而被老巴捏住了鼻子,又美美地飲了一盅。老巴嘎嘎哇哇地大笑了一氣,忽地一昂脖子,放聲高歌道:

美酒是那五穀水——

一屋人都叩桌子、敲碗地和聲唱:

先軟胳膊後軟腿——

老巴興奮地抓起一把筷子,聳動著肩頭,用筷子敲擊著身體的各個部位,發出極有節奏的啪啪聲。舞者,觀者,都不禁魂蕩神馳。老巴舞了一陣,又是極悠長的一聲,讓人不禁想起空曠的野灘上,驟然響起的駿馬長撕聲:

扳住妹妹肩頭呀親個嘴——

人們都擊掌唱道:

一肚子生鐵呀化成水——

曲畢,一陣靜場。接著響起壯漢們無遮無攔的野笑,酒意也隨著這放聲大笑而消散。載歌載舞是不醉人的。有誰見過真正的鄂爾多斯漢子,趴在草地上像狗一樣吐綠水呢?我忽然悟到:鄂爾多斯人是在搖搖擺擺中尋求平衡的。

單眼老道拉起了馬頭琴,那隻好眼也微微地眯了起來。琴聲低沉,讓人感到絲弦總承受不住音符的重壓,似乎時刻要繃斷似的。我感到,一個足有好幾千歲的老人朝我姍姍走來,撫摸著我的頭,用蒼老的聲音給我講述一個古老而又神秘的故事……

人們凝神斂氣地聽著,淚花就在眼眶中轉動著。我忽然感到這是一種聖潔的感情。老道的琴聲早就停了,可人們還沉浸在這感情之中,默默地體會,細細地品味。唯獨玉水縮在一個牆旮旯裏,雙手抱著一塊羊肉,又撕又咬,連揪帶扯,手忙腳亂的。誰也不知他是何時溜進來的。

“我說玉水,”二疙蛋冷悠悠地看著他說,“你多咱也像個男人痛痛快快地喝幾杯?別光像一個偷嘴的貓……”

“呸!”玉水從嘴中吐出一塊骨頭,跳起腳罵,“我日你個媽!我不是男人,你才不是男人呢!你去問問二嫂,是你的家具大還是我的家具大?”

這才罵得解氣哩!壯漢們發出一陣哄笑。

“問我呀?”二嫂出現在廚房門口,笑不嘰嘰地對玉水說,“你的大,是你的腦袋瓜比他的家具大!”

這下連我也捧腹大笑了,差一點把一肚子酒飯噴出來。玉水窘得小臉上的肌肉直抽搐,半天說不出話來。

巴主任訓二嫂:“你這個小騷丫頭,離開了褲襠不說話!”

二嫂撇撇嘴說:“不過是瞎球解悶唄!”

“你瞧瞧,瞧瞧!”巴主任連連搖著圓滾滾的頭說,“說來又來了!”“誰願聽你們瞎扯淡!”二嫂一顛一顛地進屋,端了滿滿一碗燉羊肉,搖搖擺擺地走了出去。

“我這女人!”二疙蛋噴嘖歎了兩聲。

“他奶奶的!”玉水忽然像隻皮球蹦了起來,抓起桌上的酒瓶子就往嘴裏倒,一陣咕咕嘟嘟,引得全屋人都拍掌叫好。他抹抹嘴角,顯得極豪氣地說:“不就喝點酒?急了眼六六六我都敢喝它一瓶,球的!”他腳步趔趄了一下,紅著眼說:“再聽我唱一個,唱一個讓你們這幫光棍睡不著覺的”

“行啊!”二疙蛋叫了起來,“酸的,麻的,你就來吧!咋著我還有個二嫂呢!看誰戧架不住?唱吧,你可唱啊!”

玉水呆呆地站著,似乎在回想著什麼。

“他呀,”單眼老道不屑地說,“幹打雷不下雨,正經連個公雞叫鳴都學不會,能唱甚?”他說著,端起一杯酒,又是“吱”的一聲,“要是多裏婭來了還差不多!我們蒙古姑娘……”

玉水開口了,聲音又尖又細,卻是極動情的。

他唱道:

哎喲,哎呀,哎呀呀喲——

你給呀小妹妹忽顫忽悠,忽悠忽顫,

潑潑灑灑,灑灑潑潑呀挑上一擔水。

我給呀情哥哥不涼不熱,不甜不酸,

巴嗒口水,口水巴嗒呀喂上一個嘴呀

——親親!

玉水這支歌剛唱完,滿屋的壯漢們一齊打雷般地吼叫:“好!”並且都自動地飲了一杯酒。

據我那點可憐的知識所知,玉水唱的曲牌調叫做《割蓧麥》。這是鄂爾多斯蠻漢調中演唱難度最大的一個曲牌,以往隻有專業烏蘭牧騎和二人台劇團的演員在台上用蒙、漢語演唱。即使在素以歌海舞鄉著稱的鄂爾多斯,一般家庭和朋友之間來往的酒宴上,也很少能聽到《割蓧麥》調。就是有人醉微微地唱,也光是跑調;一跑調就要被罰酒的。酒場上的“酒司令”,個個都是黑老包。我萬沒想到,幹核桃模樣的玉水,卻能委委婉婉、有板有眼地一氣唱出,這小子身上可真有點邪的。“你他媽媽的!”老巴興奮地站起坐下,連連誇獎玉水,“他媽媽

的!”

“兄弟,我算服了!”單眼老道也說,“憑你這副尖溜溜的嗓子,勾搭個多裏婭算甚?全世界的女人,都會被你勾了去!勾了去!”

“你是有個好音道呀!”二疙蛋極認真地說,“要說多裏婭真是有個好眼光哩!”

又是多裏婭、多裏婭的!我從上了灰騰梁,至少聽人說了有一百次了,這多裏婭究竟是什麼樣呢?我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了野鴿子,盡管她悄悄地離我遠去了,可我仍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有魅力的女人。確實我是心跳耳熱,身上熱辣辣地發麻,也許真像玉水說的,晚上睡不著覺了。

這小子,還挺自信的。我悄悄瞅了一眼玉水,隻見他剛才那股精氣神全沒了,木木呆呆地坐著,臉上透出傷感和迷惘,頭稍稍仰著,小眼睛裏轉動著淚水,晶晶瑩瑩的。

“兄弟,你咋哭了?”單眼老道湊到玉水跟前說,“有甚傷心事,給我說說。”

玉水昂著脖站了起來:“你才傷心呢!我是高興的……”

他話也沒說完,悻悻地走了出去。一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再提不起又喝又唱的興致了。

老巴打了個飽嗝說:“天都黑下來了,明天還得出工,我看喝了門前酒就散了吧!”

他端起桌前酒,一仰脖幹了,然後晃晃悠悠地退席了。我也退了出去。

我一踏進黑漆漆的夜幕裏,就感到山風撲麵,寒氣逼人,身上不禁打了幾個寒顫,酒也忽地翻上來。邁了幾步,就像睬在棉花垛上,深一腳,淺一腳的,頓升飄飄欲仙之感。腦海中又蕩起“賽龍賽咚賽”的歡快旋律,我睬著這旋律走回我和媛媛棲身的小屋。可能是一曲未了吧,我在屋裏還“賽龍賽咚賽”了兩圈。

媛媛和二嫂正在屋裏說話,水壺在爐子上吱吱直響,可我聽著就像有一隻可惡的鳥兒在叫,禁不住大喊大跳了起來:“討厭!討厭!”

我伸手抓了幾次壺,可這壺不知為什麼亂晃了起來,把我閃了個空,差點撲倒在爐子上。二嫂一把把我抱住,隨手接過媛媛遞過來的熱毛巾,在我臉上猛擦了幾把,我立刻清醒了許多。看來,二嫂對付醉漢經驗頗豐。

“哥兒們,行!”二嫂衝我笑道,“剛一上梁,就長了大出息!”

我也衝她傻笑。

媛媛給我端來一杯噴噴香的熱奶茶,我接過,唏唏溜溜地喝了起來,身上頓時滲出了熱汗,眼皮也漸漸發開了沉。

“你快休息吧!”這倆姐兒們為我鋪好了炕,催促我說。

我頭一挨枕頭,便立刻人了夢鄉……

#3#四

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時候,大概是後半夜吧,我忽然被一陣淒慘的呼號聲驚醒了。我一翻身坐了起來。簾那邊的媛媛也咻咻氣喘著,她的一隻小手從布簾下麵伸了過來,使勁地抓住我。

接著又是兩聲慘叫,讓人分不清是狼還是人的聲音,院子裏一片急匆匆的腳步聲和人的嘈雜聲,有個沙啞的聲音響起:“這個黑心肝的狗雜種!”

我聽得出這是單眼老道在罵。他在罵誰呢?發生了什麼事?我正思索著,隻聽二嫂焦急地喊道:“先救人要緊,你可瞎吼個屁呀!”

我想披衣下炕看看,卻被媛媛死死抓住,她帶著哭腔說:“我怕,怕……”

我隻得支棱起耳朵,斂神細聽著。一串腳步聲從我們窗前匆匆走過,夾雜著一聲聲痛苦的呻吟。頃刻,又被關進隔壁屋裏,嗡嗡的,像飛著一窩蜂。

“哥兒們,”媛媛發著顫聲說,“我聽著好像是巴主任在叫喚呢……”

她這麼一說,我也覺得怪像的。

又是開門聲。隔壁二嫂的聲音響起:“在箱底下,那年給我治腿的雲南白藥!”

“知道了,”這是二疙蛋的聲音,“雲南白藥!”

“二嫂我扯著嗓子叫,“出了什麼事?”

二嫂答:“沒什麼事了,睡你的覺吧!咱巴主任半夜醉悠悠地上了老山前線,不小心中了越南鬼子的地雷了!”

一陣哄笑蕩起,夾雜著醉老巴“哎哎喲喲”和“他媽的”呻吟聲、罵聲……

不用說,醉老巴一定是被玉水下的鐵夾子打了。這醉老巴深更半夜地跑到山上轉悠什麼呢?這玉水又把夾子下在什麼地方呢?這灰騰梁上埋伏著多少機關,隱藏著多少說不清道不完的謎呀!

我想得腦瓜疼,不知何時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當我再次醒來時,已是曙色初透,滿屋青光了……

小院靜悄悄的,隻有料峭的晨風,吹拂著院中那株古鬆,發出颯颯的響聲。青悠悠的霧嵐,在山坡梁頂飄轉,一切都朦朦朧朧的。我信步朝院外走去。公路旁,有一條曲曲彎彎的小徑,爬向院後的山坡,又驀地消失了。極目望去,才在那蒼茫的山麓上,發現它那飄忽的長蛇般的細影。我站在山坡上,大口地吐著濁氣,沐浴著清新的山風,頗感心曠神怡。我正閉目養神,忽聽有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啟目一看,隻見玉水從山坡上走來,手裏提拎著一串鐵夾子和兩隻灰不溜秋的死兔子。看見我,還故意粗聲甕氣地咳嗽了幾聲,大概是向我宣告他的存在。他晃著膀子從我身邊走過,故作威嚴狀,模樣怪可笑的。

我裝作沒看見他,漠然地眺望著起伏的山梁。忽然發現對麵向陽的山坡上,有一座小院落。院裏散臥著一群羊,就像初春還未消盡的殘雪。院前豎著兩根又細又高的瑪尼洪杆子,橫扯著幾麵紅、黃、藍色的小旗子,被風吹得飄飄忽忽的,這是鄂爾多斯部落的特殊標誌。我在兵團十年,有和黃河灣邊蒙古人打交道的經驗。一般說來,對了脾氣,蒙古人是極好相處的。隻要進門誇他的馬壯羊肥,主人就恨不得傾其所有招待你,盡管他也窮得叮當響。而且家家不上鎖,你可以推門就進,找吃找喝。哪怕你落魄到了極點,在蒙古人家裏也會受到熱情的禮遇。這樣的小屋,對我這樣的遊子,是最理想的去處了。

於是,我沿著又細又長的山路,朝對麵山坡上走去。剛要上坡,忽聽身後響起一陣幹咳聲。我回頭一看,見是玉水瞪著小眼睛狠狠盯著我,眼風亮得就像兩盞聚光燈泡。我猛地想起道班上人們說過無數次的多裏婭,莫非這小屋就是她的家?還有,昨晚醉老巴被玉水下的鐵夾子打傷腿時的淒號,又震響在耳邊。自己剛來,二嫂又提醒我別到梁後轉,真他媽別惹出什麼事來。新來乍到的,犯不上!我正猶豫著,玉水像放槍似的“哼”了一聲,大概是在對我提出警告。這下子激怒了我。你這塊雲彩為什麼遮在我的頭上?你敢下鐵夾子打我,我就敢拿刀子捅你,咱哥兒們可沒那麼好修養,我還怕你這隻幹核桃?!

想到這,我大搖大擺朝山坡上走去,還有滋有味地唱了起: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身旁,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山路彎彎,晨風習習。我踏著殘雪斷莖,陶醉在自己的歌聲之中。不大工夫,就來到了這座豎著瑪尼洪杆的小院前。

“嘉!”一位纏著黃頭巾的大嬸,笑容滿麵地從門口迎了出來,用發卷的漢話招呼我,“你好啊,快活的年輕人?”

“嘉!賽白努!”我雙手合十,調皮地說。

我剛要開口誇獎她的馬壯羊肥,一位神采照人的蒙古少女從屋裏走出來,就好像從畫上飛下來似的,一時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灰騰梁這方水土能孕育出這般漂亮的姑娘。當時,我真有點傻了。她看我呆頭呆腦的樣子,淺淺地笑了一下。她一笑,窘得我更不知說什麼好了。

院裏的羊兒咩咩叫著,聲音挺短促,就像有許多嬰兒在啼哭。一隻肥碩的、長著彎角的頭羊,散發著極濃的腥膻味,在我的腳前腳後轉來轉去。還瞪起極圓的小眼,抬起肉敦敦的下巴頦,衝我發出“咩——咩——”的長嘯。我覺得挺好玩兒,突然來了個惡作劇,把兩隻手分別支在耳朵上一忽閃,下巴一抬,鼻子一皺,大嘴張圓,做獅子捕食狀,猛衝這頭羊發出一聲“哞——”。這頭羊被驚得跳起老高,顛打起肥厚的尾巴,匆忙忙地跑了……

那姑娘咯咯地笑了,就像響起一串銀鈴。

我也笑了。

“快活的年輕人!調皮的年輕人!愛撒歡的小馬駒!”大嬸這樣稱呼我,並用詩一樣的語言說道,“陰冷的山梁需要陽光,孤獨的小屋需要歡暢,常來奧騰大嬸的小屋坐坐吧!大嬸熬的奶茶比天上的甘霖還香,比地下的清泉還甜。”

哦,她是奧騰大嬸,這姑娘一定是多裏婭了。

我不禁喃喃道:“多裏婭……”

多裏婭閃動著山中清泉般晶瑩、明亮而又深邃的眸子,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噢,美麗的姑娘,我想對她說,我不光知道你,還知道玉水……我不願這樣聯想,可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心中湧起淡淡的惆悵和苦澀。我有些淒楚地望著像小白楊一樣亭亭玉立的多裏婭。

“在這灰騰梁上,誰能不知道我的女子多裏婭呢?她是山中的清泉,林間的百靈!”奧騰大嬸興奮地說,“多裏婭比我年輕時還襲人呢!”

我曾研究過鄂爾多斯地區的方言,發現有許多是蒙漢兩種語言互相交融的。就說這灰騰梁吧,“灰騰”是蒙古語,而“梁”是漢語,糅在一起人們都能接受,沒有什麼夾生的感覺。放羊的奧騰大嬸是沒讀過《紅樓夢》的,不知寶玉的貼身丫頭取名“襲人”時用的典,更不知這典被賈政斥為豔語。可鄂爾多斯的蒙古人誇獎姑娘的漂亮美麗時,總是用“襲人”這樣的“豔語”,不知傳了多少代,多少年……

“媽媽!”多裏婭嬌嗔地說,“你瞎說甚呢?”

“女子!”奧騰大嬸笑盈盈地說,“媽不這樣說才是瞎說呢!噢,我的調皮的小馬駒,你說大嬸的話對不?我的多裏婭是不是春天的陽光,十五的月亮?!”

奧騰大嬸熱切地看著我,我點了點頭。

“咋?”奧騰大嬸驕傲地說,“我沒瞎說吧?”

多裏婭阻了阻我,嬌羞地低下了頭。山泉,百靈,陽光,鮮花,怎能與你相比呢?你莫不是山中的精靈吧?美麗的多裏婭啊!我默默地想,胸間情不自禁地蕩起那支牽魂的歌:

她那粉紅的笑臉,

好像紅太陽;

她那活潑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這就是你,這就是你呀!多裏婭!我曾哼著這支歌在黃河上駕舟,在河灘上放馬,騎著駱駝穿越沙漠,走遍了鄂爾多斯高原,終於在鮮為人知的灰騰梁上,見到了你!

見我愣愣地出神,多裏婭燦然一笑說:“調皮的小馬駒,你來這灰騰梁上做甚呀?”

多裏婭也這樣稱呼我,我看看她。

“噢,”多裏婭拖長了聲音,俏皮地說,“你翻山越嶺,總不是光為了看我吧?”

我的臉刷地一下子紅了,多裏婭又咯咯地笑了。

“那也值得。”奧騰大嬸爽朗地笑著說,“年輕小夥子看見漂亮姑娘,就要騎上馬去追,快得像草原上的鷹!為看多裏婭,連城裏開汽車的小夥都把車停在梁上,爬山過嶺地來,喝碗多裏婭遞上的茶就走了,可魂卻永遠丟在灰騰梁上了!”

“當心你的魂!”多裏婭衝我歪著頭說,“丟了魂,可不礙我的事!”“可我還沒喝你的茶呀!”我微微一笑說,“咋會丟了魂?”

“噢——”多裏婭輕輕擊了下掌,光滑如玉的下頦仰了起來,“你個小馬駒,喝茶做甚呢?還是給你套上籠頭,拉到山泉邊上飲涼水吧!”

“調皮!”奧騰大嬸佯作惱怒地瞪了笑盈盈的多裏婭一眼,“他是遠方的客人呀!客人到了蒙古人的門口,哪有不上炕喝茶的?!”

“請吧!”多裏婭衝我微微彎膝,行了一個蒙古姑娘的禮節。

“謝謝!”我連連擺著手說,“我就是對麵道班的。昨天剛分來,早上出來轉轉,一會我還得上工。”

“你也是道班的?”多裏婭黑寶石般的眼睛更明亮了,秀麗的臉龐上溢出楚楚動人的光彩,連聲音都有些發顫,“我說哩,道班有甚高興事?咋唱了半夜?原來是你來了!這個死玉水,也不告訴我和媽媽一聲,害得我們在院裏聽了半天。”

我解釋說:“是工區巴主任來了。”

“是醉老巴呀!”奧騰大嬸笑了,“昨晚他咋不來看我?前些年,就他一個養路工,孤單單住在召裏,比從前的喇嘛還可憐。天一黑,就來我這喝茶、拉話,我門前這條小路就是他那蹄子睬出來的。後來,又是玉水,每天來幾趟,一直到我答應他做養老女婿。那是個好後生哇,世上的事沒不會做的。又知道疼女人!草原上,不挨醉漢丈夫打的女人不多哇!人樣兒是差了點,可原先召裏的哈斯喇嘛更醜,可我照樣不是給他生了多裏婭!誰敢不說是天上的仙女下凡?這灰騰梁上照麵的男人不少,可淨是過往的野兔子,沒幾個在這壘窩的。醉老巴也是個野兔子,一當官就壞了良心,到了家門口,也不來看看我,昨晚咋就睡著覺了?”

我說:“昨晚醉老巴就在房後山梁上轉悠,讓打兔子的鐵夾了打傷了腿,疼得叫了一夜。”

“準是玉水幹的!”多裏婭皺起修長的眉梢,“上次鐵夾子打傷了一個司機,那人在山上叫了一夜,又沒人聽見,差點兒沒凍死。咱家又不是野兔子窩,他淨在咱家房前房後下夾子,鬧了個路斷人稀。過去咱家多熱鬧,路上路下的人都來找茶喝,有說有笑的多好!早晚有一天,我這兩條腿也得讓他下的鐵夾子打斷。讓他再黑著心下夾子!”

多裏婭撅起小嘴說。

奧騰大嬸笑笑說:“醜人想了個醜辦法,他這是放心不下你哇!也是好意!那些不成形的醉男人,也得整治整治。可咋把醉老巴的腿打了?這可是自家人哇!我這女婿,人是好人,就是心眼小了點兒。結了婚就好了,說成快一年了,可咋不見他有甚動靜呢?”

多裏婭忿忿地說:“誰知這死鬼咋想的,就知道下鐵夾子防我。媽,你瞧那死鬼,站在山梁上,盯賊一樣盯著這。也不多穿點衣裳,就那麼站在風口上。真是個活死人!”

我掉頭看了看,果見玉水站在對麵山坡上,就像一塊石頭擺在那兒。

“咳!”奧騰大嬸又疼又氣地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