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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他奇怪:這個夜晚,怎麼把人們都鬧反常了?這是個很普通的夜啊,墨染蒼穹,似鍋底反扣。遠處曲彎的黃河,泛著銀光,似鋪天蓋地的白絹隨風舒卷……營房黑壓壓的,唯獨機房的燈光通明,像是給無邊的暗夜開著一扇光明的窗子。趙平能依稀看到丹丹頎長的身影,似乎有人拿線抻著,他朝著燈光撲去,就像投火的小蛾一樣。丹丹那淒楚的麵容,微蹙的眉峰,憂鬱的眼睛,晃人他的眼簾,讓他心中發癢發酥:一隻多麼讓人愛憐的小羔羊啊!這才是女人!

趙平原是工程兵部隊的一個連長,整牟和岩石、鋼釺、炸藥打交道,全是硬對硬的行當。偶爾見個異性,也當是月裏嫦娥下凡。文化大革命開始第二年,組織上給他二十天時間探家,解決個人問題。他回到冀中老家,有人介紹了外村的婦女隊長舂枝與他認識;倆人在青紗帳裏就成了事。後來,趙平到省城一所外語學院西語係當軍代表,他才忽的認識了自己的價值:四個口袋的軍裝穿在身上,就是眾人仰視的太陽!二十五歲的青年軍官,一米八的塊頭,威武英俊的而孔,這個世界應當是他的。他為昨日的青紗帳水平感到懊悔和好笑。很快,係裏一個打派

仗打煩,貼大字報貼膩的女大學生黃小媛發瘋一般愛上了他,稱他為大令”、“阿波羅”以及“大洋馬”、“綠螞蚱”等等。還偎在他懷裏唱洋歌,《紅河穀》、《鴿子》、《我的太陽》,一曲接一曲,一遍接一遍,真夠趙平銷魂蕩魄的。有時,他也想起青紗帳,感到對不住春枝。可是,他又想到一些老首長〈有大字報為證),不都是等到革命成了功,一人領個女學生嗎?我搞文化革命不也是革命,為什麼不能領個女學生呢?!珍寶島打起來以後沒多久,春枝家鄉收到部隊的一封公函,稱趙平在前線陣亡,望春枝化悲痛為力量,種好反修糧。信寫得不錯,但還應當有撫恤金和烈士證明書呀,春枝紅著眼找到了部隊,首長們莫名其妙,不知趙平這龜兒子搞得什麼名堂?春枝又跑到省城外語學院,那是個熱乎乎的中午,趙平和黃小媛正在吃奶油沙拉和雞蛋炒飯,一下被破門而人的雙眼炭火一般通紅、粗粗夯夯的春枝震攝住了。春枝是燕趙女兒,先娃撕扯得黃小媛露出了奶子,後是扇了趙平一個耳光子,接著悲壯慷慨道:“我把你這個裝死的三孫子!姑奶奶的鍋不是涮著玩的!”

一下子把西語係鬧得炸了窩,幾天搞不了鬥、批、改。事鬧到這個份上,森枝也不稀罕他,離婚就離婚,男人有的是。春枝隻要趙平兩樣東西,一是抹掉三點紅、四個兜;二是開除控的黨籍。“讓這三孫子回去吃髙粱麵,煮白薯,修理地球!”

趙平被召同了部隊,春枝又殺到了部隊4首長們幹了個絕的,把他倆鎖在一起,何時睡在一起拉倒。這種事見得多了,解決起來也是輕車熟路。果然不出酋長們所料,前半夜還在揪扯撕打,後半夜就靜悄悄了9部隊也曾討論給趙平處分,恰巧生產建設兵團組建!需耍大批幹部,就把趙平推出去了。他原先當過通訊班長,到了兵團人團當了通訊參謀。去北京接收知識青年時,他在成千上萬知青當中,一眼選中丹丹當了電話兵,不是為了別的,而是丹丹與一個人酷肖一黃小媛。

此刻,黃小媛那柳條般柔軟的身子,撩人的嬌態,溫馨的氣息,全從他那記憶的深處泛了出來,攪得他欲火焚燒,周》血液似開鍋一般。他盯著怯怯的丹丹,就像伏在暗夜的獵手,窺著自己的獵物。這是機會,機會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稍縱即逝的;關鍵是膽量,膽量也不過是伸爪和縮手的問題。想到這,趙平快步朝丹丹那閃爍著燈光的房子奔去……

“丹丹,你禍闖大了!”

趙平加重了語氣說,並瞅了一眼瑟瑟發抖的丹丹,這小可憐,多麼需要人安慰,他恨不得一下把丹丹攬入懷裏。

“趙參謀,我……”

“你想,團長是老革命、老首長,連師首長都讓他三分,是隨便罵的?!咳,你們闔禍,讓我受過。

剛才團長把我訓成了個爛酸梨樣,有半個小時,連頭都不敢抬。”

“全怨我……”

“如果光是這樣就好了……”

“丹丹,”趙平搓著手說,“你要有個調整工作的思想準備喲!”

“啊!”丹丹絕望地喊,“我不!不!”下午,丹丹還去團部醫院看望住院的小琳,這是她中學時代最要好的女友。並且是一趟火車到的黃河灣。小琢背著二百斤的糧口袋、上十幾米高的跳板往糧倉裏垛糧,跌了下來摔斷了腿,才有機會來了趟團部。她所在的連隊離團部有一百多裏,是一片渺無人煙、芨芨草叢生的灘頭地。三年不見,別說丹丹,就連她的親娘老子也不敢認小琳了。那個小白楊一樣秀溜,小燕子一樣輕盈的漂克姐兒哪兒去了?莫非被嗚咽的黃河水吞掉了?這個有著紅臉啞嗓、水桶般粗細腰肢的健壯姑娘會是小琳嗎?

她是小琳。丹丹親眼見到,她一頓吃下五個花卷,兩碗燉豆腐。還抱著一暖壺開水,咕嘟咕嘟的。在小琳冴上,丹丹看到了連隊姑娘的縮影,不禁有些膽寒。

丹丹為自己的僥幸,暗感欣慰。那還是春天的時候,丹丹去接班。燕燕神秘地取出一個筆記本,悄悄地說:“這是趙參謀丟下的。你瞧這張合影,這姑娘長得多帥!”

丹丹看了看,這是趙平和黃小媛在公園的一張合影。湖畔一株怪模怪樣的柳樹下,趙平瀟灑地笑著,黃小媛嗅著一束小花……

“猛一看,嚇我一跳,我還以為這個姑娘是你呢!”

“撕你的嘴!”

丹丹也奇怪,這姑娘是和自己長得太像了。趙平悄悄走了進來,故意板起臉說:“小調皮屯,偷看我的筆記本!”

唬了她倆一跳。燕燕俏皮地說:“我們發現了一個小秘密。趙參謀,這照片上的姑娘是誰呀?”

“阿波羅!”

趙平嘟噥了一句,拿起筆記本就走。拉開門時又衝丹丹笑咪眯地說:“在北京接兵時,我還以為你是她的妹妹啤!”

丹丹似乎領悟了什麼,臉刷地紅了。或!午就是因為如此,我才當了機關兵吧?丹丹感到慶幸,怛也夾雜著不安和一絲妒意。她不敢想像,小琳背著二百斤重的麻袋,踩著跳板,往糧垛上走……

啊呀呀,背麻袋、二百斤……調整自己的工作,不也就意味著這樣嗎?甚至更慘,機關兵被發落到連隊的,哪有個好果子吃呢?

“啊!不!”丹丹抱著頭,埋在工作台上。肩頭一聳一聳的,秀發像黑色的波浪一起一伏的。趙平看著她,一絲笑意浮在臉頰上。

“你呀!太年輕,太沒涵養!”趙平用悲天憫人的聲調說。“就這一下子,讓我三年來為你的努力全泡湯了。前天,參謀長、劉辦理記和我還在一起議了議,秋天招生時還淮備掂薦你上大學哩……”丹丹傷心地,嗚嗚咽咽地哭了。“趙參謀,”丹丹抬起頭,淚跟朦地看著趙平,充滿著希望和乞求。就像大海中的漂治者,忽然發現了朦朦朧朧的地平線。“你幫幫我吧!我再也不敢在工作中使性子了!幫幫我吧!趙參謀——”屋子裏充滿了丹丹那淒婉的聲音。“好吧!我幫你!”趙平咬咬牙,頭一昂說:“豁出去了,天塌下來我頂若。輕處公就處分我吧!有我在,誰也不敢把你怎洋!”

他右手使勁一揮,卻輕輕地靠在丹丹那渾圓的肩頭上。丹丹像被烙鐵烙了一下,抖打著身子顫聲說:“趙參謀,謝謝你了……”

她想站起身來,趙平那祆在她肩上的大手卻把她摁住了,灼熱的目光逼視笤妃,似乎要把她烤化。

“趙參謀,你——”丹丹驚恐塏往肟出溜著身子。趙平那強有力的胳膊緊緊勾住了她那細軟的脖頸,噴著熱氣的大嘴緊緊貼住丹乃那白皙而又豐潤的麵頰。一切來得這樣突兀,丹丹跔不了,喊不出,隻是在趙平懷裏轉著身子,趙平身上散發出的雄馬觭的氣息,刺激得她頭暈目眩的。

“別……”丹丹有氣無力地把雙手護在胸前,聖圖擋住趙平餓虎撲食般的進攻。

“丹丹!”趙平把手貼在她那隆起的乳峰上,輕輕揉動著說:“你才是我的太陽神!我的好妹妹!我永遠愛你!保護你!你聽。我的心房跳得枰怦的!”他把軟麵條一般的丹丹抱了起來,朝值班床前走去。

“不要——”丹丹掙紮著,想從床上跳下來。“別怕!”趙平拉熄了燈,在黑暗中解剝著丹丹的衣衫,將她緊緊擁在懷前。

丹丹徹底崩潰了。暗議中,響起一聲淒厲的尖叫,切又都平靜了……丹丹無聲地落淚了。少女的夢幻。白雪公主。灰姑娘。白馬王子。

丹丹所憧憬的一切,全被這密密實實、無邊無際的黑夜所吞沒了。

清迓,燕燕來接迸,衝丹丹說:“你昨浼沒睡吧?臉色可不太好。”

丹丹淪偷瞅了燕燕一眼,一陣心驚肉跳:莫不是她看出了什麼?丹丹都不敢往下想。

“丹丹,”燕燕興高釆烈地說,“我昨晚做了個好夢,夢見考上清華大學了。”

“那可真是不錯,”丹丹慘然一笑說。“我得回宿舍休息了。”

“祝你做個好夢!”燕燕在她身後喊。我還會有夢嗎?夢還屬於我嗎?丹丹淒然地想。她深一腳、淺一腳,昏昏沉沉地走出團部走廊。一輪朝日已從蒼茫沙海中跳了出米。噴射出萬道金箭,晃得丹丹有些腳步踉蹌。“丹丹!”

聽到有人呼叫她,不禁打了個機靈。丹丹定睛,看到老團長係著武裝帶,神釆奕奕地站在麵前。他身後的團部大操場上,直屬連隊和機關幹部正在出操,雄壯的口號喊得山響。遠遠的黃河似乎高出地平線一截,溢彩流光……

這充滿生機的一切,還屬於我嗎?她好不黯然。“團長。”丹丹跨前一步,強打起精神喊報到。團長眯縫起眼睛,拍拍丹丹的肩頭說:“小鬼,昨天夜裏趙參謀沒為難你吧?”丹丹嚇得兩腿發軟、發顫。“你怎麼了?”團長詫異地問。“他訓你了?亂訓人,你告訴我。我關他禁閉!”

“沒……沒,”她囁嚅地說。“好了,你休息去吧!”團長擺擺手說。“要是不舒服,就去醫院看看。不許硬挺著。”

“是!”丹丹行了禮,掉頭就跑;要不,她會癱在那裏。

丹丹越怕,趙平越來。

當黑色的帷冪落下。趙平總會像一個黑色的幽靈死死纏繞著她。悄無聲地來了,悄無聲地走了,機械地重複著邵可惡的一切。或在機房、或在宿舍、甚至在沙棗林裏,丹丹像個木偶。任由其擺布著。生理上的快感過去後,便是那無窮無盡的驚懼。丹丹精神恍惚,以淚洗麵,趙平哄她,許下無數的諾言,還送她一套三號新軍裝,真正的國防綠。丹丹早就想有這麼一身國防綠了。可現在有了,卻讓人感到屈辱;丹丹別說穿它,看也沒看,就團成一把塞進爐子裏。

丹丹害怕,每天都怕,竭力想擺脫趙平的糾纏,沮都擺脫不了。丹丹罵他、打他、咬他、勸他,把內衣用線縫死。反倒更引起趙平漲潮般的亢奮。趙平渲泄完獸欲走後,丹丹會咬著枕中哭一夜。而到白天,還得強扮笑顏,裝模作樣地接受趙參謀的指示。眾目睽睽下,一點也不敢露出破綻。這鬼曰子何時結束呢?丹丹在尋找解脫。

這天夜裏,丹丹値班,營區靜寂下來後,趙平從窗戶裏跳了進來,挺熟練地拉住窗簾,然後張開雙臂朝端坐在工作台前的丹丹撲去。丹丹猛一掉頭,一把雪亮的三角刮刀頂在趙平突起的喉結上,那是團部電工在機房檢修機器時,丹丹從工作包中偷偷拿的。

“丹丹……”趙平嚇呆了,刀尖在喉結上涼嗖嗖、癢絲絲的。更可怕的是丹丹圓眼睛中射出的光束,透著絕望和冷漠。她那舉刀的手,一點都不顫,滿帶殺機。

“跪下!”丹丹冷峻地說。趙平的喉結已感到刀尖的用力,便撲通一聲跪倒了。丹丹的三角刮刀又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

“丹丹!我是愛你的!”趙平伏在丹丹的腿前,顏聲地說。“我是愛你的呀!”

“你哪個女人不愛呢?!”

“可我是最愛你的呀!”

“於是你就騙她、糟蹋她,對嗎?!”丹丹咬著牙說,“無休止地纏她,磨她……”

“你要是不願意……”

“怛晚了。”

丹丹笑了笑。這一笑,使趙平的脊梁溝嘩嘩流冷汗……

“丹丹,丹丹,”趙平牙齒磕磕碰碰地,“讓我把心剖給你看。”

“那太費事了,”丹丹閉上眼說。“該結束了!”玉腕一抖,她手中的三棱刮刀像捅窗戶紙一樣,刺穿了趙平的太陽穴。幾股血嗖嗖地竄了出來,濺在丹丹的身上和雪白的牆壁上。

丹丹把溉滿汙血的上衣脫掉,又在臉盆裏洗了洗手。然後坐在工作台前,要通了團長辦公室。一會,耳機裏傳來了團長那威嚴的聲音:“哪裏?”

“團長嗎?我是丹丹。”

“什麼事?”

“趙平要在我這安息了。”

“你說什麼?!”

“我把趙平殺了。”

當團長和幾個人撞開機房時,丹丹摘下耳機,掉過頭來,掃了一眼在血泊中彈腿的趙平,衝呆若木雞的老團長說:“您瞧,趙參謀不好好在值班室呆著,卻躺在這裏調皮。這叫怎麼回事呢?!”

同路人

他是誰呢?

人家都能直呼你的姓名,可你卻記不起人家了,這自然是挺難堪的事兒。周宏窘得像個靦腆的小夥,尷尬地笑著,麵對眼前這條牛高馬大的胖漢,下意識地摸著那像荒漠化草原一樣稀疏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