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青春可以更精彩(3 / 3)

如果當時有人把我們的點子記錄下來的話,我保證,那絕對可以拿諾貝爾最佳創意獎。

徐小儒

高三上學期,學校通知藍貝貝得盡快返回生源地。四個人的夢,忽然像冬天的洋槐葉一般,飄飄揚揚地碎了一地。

秦百川跟藍貝貝說,貝貝,你等我,我一定會去北京找你。藍貝貝哭了。坐在校園的樓頂上,四人始終保持沉默,而寒風則像利刃一般,呼呼地刮過臉龐。

藍貝貝臨行那天,大院裏忽然下起了白雪。空蕩蕩的洋槐樹,再也藏不住一絲歲月的秘密。徐小儒始終沒有出現。

聽說,徐小儒後來獨自追著大巴車跑了很長時間。他一直哭一直哭,矯情得像是拍電影。

藍貝貝走後,高三轟轟烈烈地來了。人生和前程,如同河流一般,清晰而又冰涼地橫跨在無形的青春裏。

秦百川拚了命地念書,隻為那個無關痛癢的承諾。

徐小儒始終沒能堅持到最後。高三上學期還沒結束,徐小儒就拖著大包行李上了火車。聽說,他舅舅在山西開了個煤場,生意不錯,缺少人手。

徐小儒給我打過很多電話。後來,母親怕影響我的學業,徹底把家裏的座機給斷了。

秦百川最終還是不得不向命運臣服。他認了,累了,妥協了。

徐小儒把他生命裏的一份工資彙給了我和秦百川,他在彙款單的留言欄裏附了一句話,兄弟們,一定要好好讀書!

拿到這筆錢的時候,我和秦百川站在郵局門口哭了。

十七歲

原本打算用這筆錢買長途車票去山西看徐小儒,可後來,卻因為秦百川的母親,無限延期。

工頭說,秦百川的母親是自己不小心才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建築公司不能賠錢。那天晚上的秦百川,至今仍然使我心驚膽顫。他握著水果刀衝向工頭的那一瞬間,我的身體徹底僵硬了。

再後來,建築公司的老板跑了。一大批從西南而來的打工仔,沒日沒夜地坐在黑蒙蒙的毛坯房裏,等待奇跡的出現。

十幾天後,我接到了一所三流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秦百川為了表示祝賀,把他母親生前買給他的手表轉送了我。我們站在夏天的大院裏推搡了很久,一直到星星爬上夜空,知了重新開始無休無止地叫喚。

他說,小海,咱們三兄弟,就你一個人上了正途。好好幹,別讓我和小儒失望!

秦百川徹底消失了。他和藍貝貝,和徐小儒一樣,像一抹掉落在湖泊裏的水彩,慢慢地遁隱了所有蹤跡。

我隻身去了湖南。大學裏,隔三岔五就朝家裏打電話,詢問秦百川回來沒有。

每年春節回家,我都會特意去樓上看看。門把上的大鎖生了鏽,我握著小刀,一點一點把它們刮下來,而後,不厭其煩地朝著鎖孔裏打潤滑油。我一直在想,要是秦百川回來了,打不開鎖怎麼辦?

大四那年,秦百川終於給我寫了第一封信。他說他過得很好。信末,他問我,小海,大院還是老樣子吧?

我該怎麼回他呢?此刻,大院的洋槐樹依舊立在風中。

前麵又是一條關於抉擇的路。我知道,我隻能像當年那樣,忍住悲傷和淚水,隻身一人,默默前行。

可誰知道,這些隻能由自己去走完的路途上,究竟潛伏了多少成長的寂寞?

隱瞞也是一種愛

補習了整整一年之後,還是沒能改變最終落榜的結局。

她說,娃兒啊,再來吧,再來一次,總會成功的嘛!他怒了,暴跳如雷地站在家門口喊,你別說話行不行?我告訴你,我就不是個讀書的料!

那天下午,他獨自去武裝部填了義務兵報名表。他不想繼續呆在這個傷心的城市。大好男兒,他覺得自己應該出去闖一闖。

體檢通過。武裝部打來電話,通知趕往部隊的時間。

他背著大包行囊上車那天,她一個人躲在冰冷的被子裏,哭得昏天暗地。從始至終,她都百般不願,可有什麼辦法呢?他長大了,得有自己的人生,就讓他做一次決定吧。

剛到部隊的第一周,她就接到了他的電話。二十歲的大夥子,穿著沾滿汗漬的迷彩服,站在樓道裏,哭得撕心裂肺。那是他第一次想家。

新兵訓練沒過多久,他又哭了。他在電話裏把種種不公的遭遇都告訴了她。他說,他的腳後跟因為長時踢正步的緣故,已經血痕累累;他說,同寢的老兵們都把衣服丟給他洗;他說,泥地匍匐前進致使他的雙手都掉了半拉皮……

她在電話這頭安靜地聽著,像好奇的孩子在聆聽曲折的神話故事。傾訴完畢,他心裏舒坦了很多。她說,娃兒啊,你的戰友,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堅持堅持,總會好的。

他並不知道,這個電話之後,她連續很多天整夜整夜地失眠。她的眼前,到處都是他的眼淚,都是他的傷痕,都是他那雙掉了半拉皮的手臂。

向來不問國事的她,忽然開始關心時事政治。兩岸局勢的走向,美韓軍演的報道,她比誰都清楚,但她從來不說。

她從來沒有這麼渴望過和平。她害怕戰爭,害怕兒子會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被派入前線。

兩年後,她大張旗鼓地買了不少新家具。那年,他沒有回家。他自願繼續參軍,從義務兵轉為誌願兵。

她重病住院那天,他正站在鮮豔的五星紅旗下,接受部隊頒發的勇士勳章。他給了她打了電話,但沒聊上幾句,她就匆匆掛了。她說,娃兒啊,長話短說,我正在打麻將呢!

之後的很長時間裏,他每次電話過去,她都在打麻將。他本來想說點什麼,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父親早亡,她一人在家,不找點樂子,實在悶得慌。

回鄉那天,他沒有告訴她。他想,應該給她一個驚喜。

屋裏空無一人。隔壁的大娘說,快去醫院看看你媽吧,這兩年,她都反反複複住了好幾回了。

趕去醫院的路上,他又給她打了電話。他故作平靜地問,媽,你在哪兒?

我能在哪兒?還不是老樣子,打麻將唄!

頃刻,他的眼淚劈裏啪啦地落在了筆挺的軍裝上。

韶光已然向東去

在所有同學裏麵,李向然絕對可以算是一個獨立獨行的俠客。他有著諸多光輝閃耀的曆史。初一那年,身為寄宿生的李向然因夜半翻牆外出,被訓導主任親自抓住,記了大過。本來翻牆的事情很普通,實在無可炫耀,但李向然偏偏因為這個成了校園名人榜的頭號人物。原因很簡單,那堵城牆高五米,長二十米,周圍沒有任何可以墊腳的物體。

初二那年,冬季運動會,李向然在八千米長跑的賽道上和另外一位參賽者發生了爭執,最後,兩人在眾目睽睽下公然出手。最要命的是,其他還有四位選手與這位參賽者是同班同學。於是,頃刻間,單挑變成了五比一的群毆。結果,李向然再度成為萬人矚目的焦點。因為,裁判和老師尚未跑到事發點,戰役便宣告結束了。李向然桀驁地立在風中,俯視躺倒一地的敗兵之將。

初三那年,李向然忽然拚命苦讀,可終究還是落榜。她母親生拉硬扯把他拽回學校,花了一筆不小的費用讓他開始高中生涯。

無可非議,能上高中的,大部分都是當初成績不錯的學生,骨子裏溢滿的盡是循規蹈矩的因子。故此,自然而然把李向然列成了心裏的危險人物。

李向然整天宣揚“讀書有個屁用”的偉大理論。為了使他的論據更為充分,他從各種報刊雜誌上找到了大批資料。什麼某某年某某月啊,某某大學的畢業生又找不到工作啦,某某年某某月,記者采訪發現某某身價千萬的富豪竟是一位初中都沒畢業的打工仔啦,等等。諸如此類的證據,李向然不勝枚舉,且背著滾瓜爛熟。

李向然也的確是一個言行一致的英雄。就數學考5分這件事情來說吧,便足以表明他矢誌不渝的決心。12道選擇題,ABCD四選項,每題5分,共六十分。李向然僅對了一個。數學老師無不驚呼,天才!想想,不論怎麼亂填,怎麼亂寫,都至少要碰對兩個吧?更或者,第一個選A,其他全部選C,都不至於隻對一個吧?

我最後一次見李向然是在冬天。他背著大包行李在校門外等車。很多人問他:“向然,快上課了,你不去了嗎?”他笑笑:“你們這些書呆子,繼續接著浪費光陰吧!我就要去上海了。等你們畢業的時候,我一定開小車來帶你們兜風!”

對於我們這幫連省城都沒去過的孩子來說,上海的確是一個夢幻的字眼。遍地流金,一派繁華萬千的氣象。

無可厚非,李向然再度成了我們這幫土包子的焦點。當時惟獨班長家裏有電腦,每逢周末,他就會興奮異常地給我們帶來關於李向然的喜報。

什麼李向然在黃浦江邊的照片啦,李向然找到工作啦,工資高得令人咂舌啦,李向然找到女朋友啦,等等。

就這樣,李向然這個普通至極的人,雖已遠在他方,仍不可避免地影響著我們的生活。

畢業那年,班長欣喜若狂地來說:“李向然買車啦!等我們畢業就來帶我們兜風!”全班男生無不歡喜萬分。這幫生平隻坐過牛車馬車驢車的孩子,在頃刻間對李向然心生崇拜。

可奇怪的是,直到畢業,李向然也一直沒來。這似乎成了我們人生裏的一大憾恨。許多人都說,李向然肯定是發財了,把我們忘卻了。

再後來,我們各自天南地北,不複聯係。李向然這個名字,也再沒人提起。隻是,在偶然遇到生活的挫折時,會忽然感慨,倘若當初能和李向然一般果斷堅決,興許今日早已飛黃騰達,居於人上。

畢業之後,成績平平的我回了小鎮,一麵寫字,一麵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我常常會想起李向然,會無由地佩服他在青春年少時的魄力和膽量。

當我的學生在檔案上寫下自己父親的名字時,我笑了,我說:“真巧,你爸爸的名字和我那同學的一模一樣。”

家長會的時候,這位學生的父親來了。他的出現,在我的心裏掀起了狂風巨浪。他就是當年深深影響著我的李向然。他全然失卻了當年的傲氣,衣衫襤褸,眉宇間滿是生活的困頓與無奈。明知我是昔日同窗,可與我談話時,還是無法遣散習性中的卑微。

韶光已去,物是人非。以他對孩子的嚴厲來看,我想,他一定忘卻了自己當年的偉大理論。而此刻,他定然比誰都明白,一些故作聰明的成長所要付出的代價。

陌生爸爸

蘇樂童有一把精致的小剪刀。對於他來說,這把剪刀就是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他時常會拿著一撮細碎的頭發跑來問我:“嘿嘿,猜猜看,這是誰的頭發?答對有獎,答錯也有賞。”

每每碰上這種問題,我總是驚慌失措地先摸摸自己的頭發。蘇樂童皺著眉頭鬼叫:“我有那麼卑鄙嗎?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從來不欺負智商有問題的孩子!”

蘇樂童是我見過的最調皮的男生。真想不明白,為何他肚子裏能裝那麼多壞水。更讓人疑惑的是,這種成天每個正經的人,竟然能穩坐班上外語成績第一的寶座。於是,我絕對有理由懷疑,蘇樂童不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我一口咬定蘇樂童是個低等的混血兒。蘇樂童急了:“請不要懷疑我的身份!我是一名中國人,我熱愛我的祖國!”這句話如果是喊在國外,絕對能讓同胞兄弟們熱血沸騰。可要是嚷嚷在中國大陸的中學教室裏,就難免讓人對他的智商產生懷疑。事實已經表明,班上很多同學的確對蘇樂童的症狀報以了高度同情。

我和蘇樂童幾乎無話不談。但惟獨有一個問題,我無法向他敞開心扉。蘇樂童也好奇至極,總是拉扯著問我:“小子,好像從來沒聽你提過你爸爸的事情,他老人家不會是間諜吧?即便是,咱們關係那麼密切,總得透露一點,是不?”

對於這個問題,我始終都是打岔和保持沉默。我該怎麼說出口呢?難不成要我嬉皮笑臉地告訴他我沒有爸爸,他在很早之前就已因病去世了?我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同情,更不想因此,被埋上濃重的單親家庭的陰影。

蘇樂童似乎對這個問題失去了興致,終於不再糾纏不清。

周四的語文課上,蘇樂童給我傳來了紙條:“小子,給你出個謎語,要是你猜對了,將有機會獲得年度大獎。看好了啊,‘鷹貓六隻腳,告訴你你都不知道。’說,是什麼動物?”

我蒙了,想了半天,不但沒明白鷹貓是什麼東西,更不清楚什麼動物長了六隻腳。於是,隻得在課後向蘇樂童虛心請教。他故作深沉地拍了拍我的腦袋:“孩子,這都不明白?看看,不都已經說了嗎?‘鷹貓六隻腳,告訴你你都不知道。’你的腦袋真有點殘疾,不就是鷹和貓嗎?真是告訴你你都不知道!”

蘇樂童爆笑的樣子,讓人覺得有些憋氣。放學後,他請了去必勝客大吃了一餐,嚷嚷著說是散夥飯。我一麵頭也不抬地狼吞虎咽,一麵含糊不清地問:“你要轉學了?下學期打算跟你的黑人老爸回美國?”

蘇樂童抓住我手裏的比薩再次警告:“我是中國人,記住了!再者,誰告訴你散夥飯就意味著永不再見?難道就不能短暫分開?”

沒過多久,我便因成績“下降卓越”進入了班主任手裏的“黑名單”。說實話,我並不害怕倒數。我所擔心的,隻不過是周末的那場差生家長會。

當天,所有的家長都到齊了。惟獨我,隻身一人。班主任在台上暴跳如雷:“李興海,你爸媽呢?”我心虛得聲若蚊蠅:“他們都出差去了……”後來有同學說,那天的會議,班主任一直鐵青著臉。反正我從始至終都低著頭,反正我看不見。

我真不想告訴母親,我因成績倒數而要她去參加家長會。再者,我更不想看到她在眾多家長中的孤獨背影。甚至,我害怕班主任會不知內情地問一句:“李興海,你爸爸怎麼沒來?”如果真是這樣,母親一定會微笑著說:“他忙,暫時來不了。”而後,在回家的路上默默流淚。

不知從哪兒傳來風語,竟無故猜中我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蘇樂童對好事者說:“請勿製造緋聞!誰說李興海沒爸爸?前幾天我還看到他老人家開車來接這小子呢!”

雖然我暗地裏咒罵蘇樂童吹牛不打草稿,但心眼裏還是溢滿了感激。周末,所有寄宿生都趕著回家。校門外停滿了各條路線的公共汽車和的士。我忽然發現,自己成了周圍人群關注的焦點。或許,他們真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沒有爸爸的孩子。

我咬牙鎮定著,慢慢走近了一輛中年男司機駕駛的麵包車。這種沒掛出租牌的麵包車,通常不是家用便是載客。我默默祈禱,希望他能載客,否則,一切美麗的謊言將會支離破碎。可另一麵,我又心生忐忑。因為我口袋裏的錢,剛好隻夠坐公車。

怎麼辦?怎麼辦?兩難之下,我到底還是選擇了上車。心想,隻要他把我載過這段路就行。我會告訴他實情,會將唯一的兩塊錢交給他,獨自背著書包小跑回家。

司機見我過來,熱情地下車為我打開了門。那種親切的微笑,真如同慈父對自己的孩子一般。透過墨色的玻璃,我分明看到那群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瞠目結舌。

車子緩緩啟動。我尷尬地指著不遠處的站牌對司機說:“叔叔,到前麵那個站牌停下就行。我身上隻有兩塊錢,非常抱歉,剛才之所以上車,完全是因為……”

還沒等我把話說完,他便微笑著開了口:“兩塊錢夠了!我這車就是每趟兩塊錢。說吧,孩子,你要到什麼地方?”

我心裏有股難以言明的熱流在湧動。我的鼻子有些酸楚。下車前,他客氣地朝我招了招手:“繼續照顧我的生意啊!”我點點頭,含淚下了車。

之後的每周末,我都能在校門口看到他的身影。偶爾有人上前詢問,但都遭到了他的婉拒。他似乎是在等我。更或者,是專程來送我回家的。

班裏的謠言逐漸散去,冬雪也漸然鋪蓋了這個城市。我始終沒有告訴蘇樂童,關於我和那個中年司機的秘密。我真害怕,這份珍貴的友誼會因我的貧寒家境而變質。

期末考試過後,我終於想通了。如果蘇樂童是真把我當朋友的話,他一定會理解我的處境。於是,拖著行李出門時,我硬拉上了他。

司機依舊坐在小車裏等我。我剛想對他說聲謝謝,便聽到了蘇樂童的呼喊:“爸爸!”

我心裏一驚,恍然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蘇樂童,我想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謝謝你的真誠和體貼,謝謝你借我一個讓人感動的爸爸。

我是你的一道難題

現在,正是清晨十點十五分。校園內,一片書聲琅琅。而我,卻不在其中。

跟你說了一百八十遍,我不喜歡讀書,也不是讀書的料,可你偏不聽,硬要逼著我來。沒辦法,我隻好陽奉陰違,暗度陳倉。

為了使我徹底擺脫網癮,你黔驢技窮,竟然狠心苛扣我的零花錢。於是,導致我現在雖然逃學在外,卻無處可去。

沒得說,肯定又是班主任給你打的電話。他生來就和我是對冤家,見不得我有半點自由。至於你,我更是想都不用想,就能在腦中刻畫出你此刻麵目猙獰的表情。

掛完電話,你和平常一樣,急匆匆地丟下菜攤子,裹著油膩膩的大花圍裙四處找我。網吧一個挨一個搜,馬路一條接一條跑。

你絕對想不到,逃學後的我竟會躲在教學樓的圍牆背後。最危險的地方才最安全。唉,我都忍不住暗自感謝,土裏土氣的你給我生了一個那麼聰明的腦袋。

知子莫若母,這話,一點不假。我真沒料到,你竟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裏找到我。

可憐,你尋到我的那一刻,我正躲在教學樓背後,靠著書包呼呼大睡。陽光遍地,四處草香,實在惹人心醉。

你殺豬般的咆哮,差點沒讓我在夢中就心肌梗死。你解下髒兮兮的圍裙,擰成繩狀,二話不說,便朝我劈頭蓋臉襲來。

你說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放學的時候來。為了保命,我在人群裏跑啊跑,而你,為了捉到我,就不顧一切地追啊追。追就追吧,你還舍不得擱下你的大花圍裙。

你自己想想,一個一百六十多斤重的潑辣婦人,在校園裏鬼哭狼嚎張牙舞爪地追著一位不過一百一十斤的消瘦少年又打又罵,成何體統?

好吧,我輸了。因為,你又在風聲呼呼的足球場上哭了。

我回過身來,看著你,不知所措。你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外圍的跑道上,一麵仰天大哭,一麵淒婉地訴說你一個婦道人家的不易。

我爸去的早。我知道,你的確不易。可你不易和我努力讀書,沒多大關係嘛。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又沒說不養你。

行,你贏了。你唾沫橫飛的敘述,再一次使我滿懷愧疚。我提著書包,晃晃悠悠地朝你走去,蹲下身來,輕聲安慰你。

在你的軟硬兼施下,我沒辦法,隻好臣服,答應你重回學堂,好好念書。可惜,這次實在不走運。學校已經做出了勒令退學的決定。

你哭天抹淚,好話說盡,差點給校長跪下,可他就是不願收回成命。如果不是先前答應過你,我真想把手裏的書包甩在他的腦袋上,而後拉著你,一走了之。

你跟著校長一路走啊走,求啊求。最後,鐵石心腸的他還是把你閉在了門外。

那夜,我躺在床上想了很多很多。其中,包括將來如何讓你幸福。如何讓你幸福呢?我真是沒個譜兒。走出學校,踏進社會,我又沒有一技之長,生存都是難事,更別說養你。

大雨下了整整一夜。

清早,我尚沒起床,同桌就跑來砸門了。他氣喘籲籲地說,你病了,在校醫務室裏,高燒,四十度。

原來,昨天晚飯過後,你又去校長家門口了。為了讓他改變主意,你無畏大雨滂沱,在教師宿舍的樓下站了整整一夜。

那群老頭,真的被你感動了。他們決定撤銷勒令退學的處分。

我剛跑進醫務室,你就哭了。你拉著我的手說,寶啊,快謝謝校長,謝謝老師,你又可以回來讀書了。

你看,你多不爭氣,又把我給弄哭了。你不知道麼?我可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期末考試,作文是以難題為主線,寫一篇不少於八百字的文章。結果,我寫了你。

因為對於你來說,我就是人生中那一道解不開又放不下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