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紅色的晴綸衫
#3#一
毛烏素沙原的狂風猛烈地襲擊著這個高原小鎮。滿天飛舞的沙粒鞭子似的抽打著公社招待所的門窗,房頂頂也不斷發出呼隆隆嚇人的響聲,仿佛要被掀掉似的。
盡管天氣很壞,屋裏卻一點不冷。
屋子中間的“洋爐子”被風抽得忽突突直響。這生鐵鑄成的黑疙瘩變成了紅臉關公,噴吐著一股股熱浪。就是這樣,和響沙灣趙二老漢同屋住的會議代表,幾個穿著白背心、藍秋衣玩“搶貢”的後生娃們,還在不時地往爐子裏添炭,好像不把房頂頂燎著,就吃了虧似的。
“這些後生家,也不知愛惜!這炭不是花錢買的?”二老漢獨自背靠行李卷坐著,一身嶄新的黑布棉衣裹著身體有些汗涔涔的,尤其後背更是濕漉漉的,像有一條小水溝在流動。他噘嘴嘟噥了一句。聲音雖小,玩撲克的後生們還是聽到了。一個留分頭、穿著嶄新藍秋衣的後生,興高采烈地甩牌喊道:“雙龍!”一麵揶揄二老漢,“‘老黨員’,你瞎積極甚?這炭不就是讓燒的?嫌熱,外麵涼涼的!”
二老漢氣得呼呼的。人家刺他“老黨員”,是因為剛開會的那天晚上,二老漢曾製止這“小分頭”用招待所的床單擦腳。床單是公家的,礙著自己甚了?二老漢不過是心疼這印著綠葉紅花的新床單。人家不愛聽,自然就不再管,二老漢又沒端著公家的飯碗。不過,他自己洗完腳,卻總是伸著兩隻大腳片子晾幹。這模範行動害得那“小分頭”這幾天也便不再洗腳就鑽進被窩——這更讓二老漢忿忿然!
“老叔,”一個穿著家做的白粗布“二股襟”(鄉下人對無袖背心的雅稱)背心的胖後生,見二老漢滿臉滾汗珠珠,有些同情地說,“把這身黑袍袍扒掉算了。裝扮那麼齊整做甚?又不等演二人台!”
打撲克的後生家們笑了,二老漢也咧了咧已變成彎月一樣的嘴巴。這叫啞巴吃黃連,有苦無法說。把這身黑袍袍扒掉?說了個輕巧!我老漢要是這陣兒能扒掉這身黑袍袍,不早扒一邊去了,還用你這黃毛小子提醒?!我不傻不呆的,要不能參加公社召開的勤勞致富表彰大會?他喑自這樣想。二老漢側過了身去,黃臉臉衝著雪白的牆壁。一是表示與這群後生娃們無話;二是似乎這樣能減輕一下身上的燥熱;實際上,他是在等人,而且是在耐著性子等,等招待所那個細眉秀眼、白白靜靜的服務員小女女。一個胡子拉碴的老漢等那小女女做甚?就是為了早一點扒掉這身要命的黑袍袍。原來,二老漢穿的是一身“光筒子”。所謂“光筒子”,說白了就是光身子穿棉衣棉褲。響沙灣的莊戶人穿棉衣,不像城裏人有那麼多零碎,裏麵還套著背心、褲衩、毛衣、毛褲什麼的。當然,並不是莊戶人不知道這些零碎夾在滾熱的身子與鐵板一般冰冷的棉衣之間,要比“光筒子”舒服一些。但這些零碎也要票票呢!響沙灣是個荒僻、苦焦地方,莊戶人缺的就是票票。常年連肚肚都混不圓,還敢有這份奢望?於是,就有了這種最節省、最簡單的穿衣法,並世代相沿,形成了“光筒子”習慣。旁人且不說,我們的二老漢,從“二小小”到“二後生”,一直發展到今天的“二老漢”,整整一個花甲,就是這麼過來的。要是在響沙灣,自己家裏那熱炕頭上,“光筒子”就“光筒子”吧,甚時想睡甚時就可以脫光了鑽被窩,誰也不會笑話,誰也不會怪罪。可在公社招待所裏,二老漢就頗有些顧忌了。因為每到晚間這個時辰,那個白白靜靜的服務員小女女都要按時走進屋來,檢查一遍爐子、煙筒,看看是否流煙,提醒房客小心炭煙悶著。而且,每次都笑眉笑目地來到二老漢身邊,問問有甚讓她做的沒有?親兒親女又能咋介呢?每當這個時候,二老漢心中總是很感動,嘴上卻隻會笨拙拙地說:“沒甚做的,你快去歇著吧!”等這小女女飄了出去。二老漢這才脫衣睡覺。可今天到這時候小女女還沒來,二老漢怎好扒掉這身黑袍袍呢!這群後生娃娃又把屋裏燒得澡堂子一般悶熱,你說難熬不難熬!
“哪怕我有這麼一件‘二股襟’背心,也不受這份洋罪了。”二老漢思謀了幾個來去。認為這都是“光筒子”的不是。現在這“光筒子”不僅濕漉漉的,而且格外刺癢——莫不是身上有了虱子?二老漢清楚地記得。而今生活好了,婆姨為他到公社開會,特意縫製了一套裏麵全新的棉衣棉褲,而且絮的不是棉花,是上好的駝絨。二老漢今天這身“光筒子”高級著哩!這高級的“光筒子”總不該有虱子吧!可咋介還這麼刺癢難受呢?
正當二老漢這樣疑疑惑惑的,那服務員小女女終於推門走了進來。二老漢像見了活神神上案,身上頓覺一陣爽快。這小女女仔細檢查了一遍火爐、煙筒和門窗,矜持地和那幾個找她沒話拉話的後生搭訕了幾句,見老漢綣縮在行李卷旁,滿臉紅紅的,便關切地問:“老大爺,你哪搭兒不好活?”
“沒,”二老漢慌忙地把兩條大腿放在床沿下,像小學生回答老師的提問一樣規規矩矩地說,“沒甚不好活的,我舒坦著呢!”
“這老漢,”“小分頭”嘻笑著說,“壯得像條牛,拉一天車也誤不下熱乎婆姨!”
“好他娘的騷!這灰猴!”二老漢氣得尖下頦一撅,幾綹山羊胡子一抖,暗暗地罵了“小分頭”幾句。他仍覺氣不過,忽然無師自通地想出一句尖刻話來:“小蛋泡子,你咋介知道的?莫不是你媽告訴你的!”
這話當然沒說出口,但二老漢還是覺得占了不小的便宜,禁不住狡黯地衝“小分頭”眨巴了幾下小眼睛,頗為得意地眯眯笑了。
可惜,那服務員小女女並未瞭到二老漢占了便宜的得意,正當他抖著下額措辭的時候,早翩翩去了。二老漢雖有些遺憾,但還是希望她早去的。他麻利地鋪好被窩,和衣鑽了進去。二老漢不像有些莊戶老漢倚老賣老,找個牆旮旯就撒野尿。他很自重,從不在生人麵前把光身子暴露出來。他在被窩裏脫下棉衣,然後,把扒掉的衣服翻了個裏朝外,搭在床頭上用火烤著,明早挨身保證是暖融融的、幹生生的。
二老漢打了個挺長的哈欠,磕睡蟲也就真的爬上來了。二老漢兩眼剛閉上,門“吱扭”一聲開了,忽地撲來一陣涼風,他忙睜眼,就見門口走進幾個人來,還有個婦女。二老漢不禁惶惶然了。忙把眼眯成一條細縫縫,偷偷地掃瞄這群人。哎呀呀,這胖胖的矮個個不是公社王主任嗎?那婦女,二老漢也是在主席台上見過麵麵的,聽說是公社的婦女主任。還有一個眼生的,也是一身明兜兜在外的製服褲褂。想來也一定是個不小的疙旦(莊戶人對幹部的尊稱)。可這幾個人,又像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位身著黑呢製服、五十來歲的漢子。二老漢覺得這漢子眉眼倒怪熟的,但一時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了。
王主任一進屋,就扯開嗓門嚷道:“同誌們,縣裏的張縣長來看望大家了!”
天哪!縣長!二老漢這輩子也沒同這麼大的“疙旦”在一間屋子裏共過呼吸呢!這是貴人光臨,你咋介就睡下了?二老漢心中暗暗盤算:躺下已是不恭,睡著倒可心安,不知者不怪嘛!他閉上眼,拿定了裝睡的主意。
“同誌們耍得好熱鬧啊!接著耍。”張縣長挺親切地招呼那幾個急忙站起來要收拾牌的年輕後生,又衝王主任說,“這都是哪個村的?”
“這後生王主任先指著“小分頭”挺驕傲地介紹說,“是魏家峁的,別看年歲不大,心眼可透亮呢!是個種蘑菇專業戶。他們村住著一個探礦的鑽井隊,他沒少掙井隊的票票!聽說,這後生還要寫一本咋介種蘑菇的書呢。”
“好,好!”張縣長高興地拍了拍“小分頭”的肩膀頭頭,“咱沙窩窩裏正需要這樣有知識的年輕人哩!快把你的書寫出來吧。”
“嗨,八字還沒一撇哩!”“小分頭”摸著腦瓜頂頂,“嘿嘿”笑著說,“有縣長的鼓勵,我一定努力寫。”
“這灰後生也會說句人話哩!還是把致富的好手。自然,肚裏沒點道道,還能來公社開會?”二老漢眯縫著眼睛想。幾天來,對這“小分頭”的惡感,似乎一下子從他心中滌蕩幹淨了。
接著,王主任又介紹了其他人。
“這老同誌是不是病了?”那婦女主任以女人特有的細心,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裏發現了鑽被窩的二老漢,就細聲慢語地問。
見人家問起了自己,二老漢急忙把眼睛閉緊了。可眼皮卻不聽使喚,一個勁不停地抖動。
“噢,差點拉了一個。”王主任拍了拍自己那禿亮的腦門,“這是響沙灣的趙二,老漢身子骨挺結實,沒甚事。”
“誰?趙二!響沙灣的趙二?”張縣長十分興奮地問道。
“就是這老漢。”王主任看著張縣長不尋常的神情,不禁有些詫異。
“他也當了致富模範?快說說他的情況!”
“這老漢更有心計。在響沙灣這樣的窮沙窩窩裏,靠大麵積種葵花冒了尖,每年收人五六千元。”
“這老哥幹得不錯嘛!”張縣長激動地搓著手,當看到大家都疑惑不解地望著自己時,就解釋道,“這老漢跟我可算是老交情呢!五九年以前我在這裏當區長時,一到他們村,沒少和他在一條土炕上滾。”“咋?眼前的張縣長就是當年常住我家的老張?”裝睡的二老漢心裏一震,不由地伸手在腿上擰了一把,生疼生疼,不是做夢,這是實實在在的,“天啊,我的活神神!怪不得這縣長一進屋我就覺得眼熟呢!”二老漢開始回過味來了,“好你個老張咧,自打‘反右傾’那年不見了你的麵兒,這多年你貓到哪個陰山旮旯裏去了?”二老漢的眼窩窩濕了,心頭熱了,他恨不得一下子跳起來抱住張縣長。可這赤身露體的像個甚?又是男又是女的。這不作臉的“光筒子”啊!
二老漢正拿不定主意,旁邊“小分頭”說話了:“這老叔咋介就睡著了?剛才我還瞭見他眼皮直眨幾呢!”說著,大大咧咧地走到二老漢床邊,隨手一掀被子,“哎,老叔,快起來!縣長來看你……
這下,二老漢的光身子便暴露無遺了,白晃晃的讓人眼暈。大家先是一驚,後又笑了。那婦女主任急忙把臉掉向了一邊,就連張縣長也不禁啞然失笑了。唯獨王主任臉板得鐵青:既怪“小分頭”多事,又怪二老漢竟光著身子睡在公社招待所,實在有傷大雅。若不是張縣長說是和二老漢有交情,他也許會說上幾句難聽的話呢!
二老漢更是急了眼,也不管什麼縣長不縣長了,先是用被子捂住身體。然後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脖子上的青筋一崩老高地衝“小分頭”發開了莊稼火:“你這個小兔崽子,這麼作踐人啊,我不就是不讓你用招待所的床單擦腳嗎?”
見二老漢如此大光其火,屋裏的人麵麵相覷了。“小分頭”也沒有想到自己無意間闖了這麼個大禍,一時竟呆若木雞。
張縣長批評“小分頭”道:“瞧你這後生,鬧耍耍也沒個輕重,還不向老人家賠個錯!”然後又微笑著問二老漢,“老哥也消消氣,還認得我不?”
二老漢這才回嗔作喜道:“你是老張哩!咱們睡過一條炕,你教我識過字。咋介不認識。這多年我可是做夢都想你哩!”二老漢說著動了感情,眼窩窩裏直想冒淚水水,一激動,手裏的被子險些滑下去。他急忙又抓得緊緊的,“後來你咋介就‘右傾’了呢?沒少受罪吧!”
張縣長也順勢坐在床邊,親熱地摸著二老漢的肩膀頭頭,說:“苦倒是吃了點,身子骨兒倒還硬實。這些年我在外地基層工作,最近才又調回咱這縣。老哥,剛才聽公社老王介紹了你的情況,實在高興啊!我要是再到響沙灣,你不會再讓我灌稀麵糊糊,而該請我喝鄂爾多斯白酒了吧!”
“請喝!請喝!”二老漢快樂得臉上泛起了紅光。
“現在,村北邊那道明沙梁還往前移嗎?”張縣長又關切地問。
“咋介不移。”二老漢答道,“你不在的這二十多年,上百畝好地被它壓住了,村邊那個海子也被它填了一小半。”
“得在梁下植樹,建防護林帶,治住它!”張縣長一拍膝蓋站起來,一邊渡著步,一邊說。
“誰敢在那裏動土!”二老漢說,“這沙梁梁會叫喚哩!村裏人都把它當神神供。”
“啥子?沙梁梁會叫喚?!”陪縣長一起來的縣委辦公室主任——二老漢看著眼生的那個人,操著一口四川腔驚奇地問道。他頭一次聽到這種事,覺得挺稀奇。
“這不假。”公社王主任接過來說,“這道沙梁梁叫響沙梁。遇到晴天,踩在上麵會嗡嗡作響,聲音大得像過卡車。響沙灣這個村就是因它而得名。”
“那是啥子在響麼?”
“鬧不甚機密哩!聽當地人咯吵,這裏原是一座寺廟,一次刮大風,卷起的黃沙把寺廟埋住了,形成這道沙梁梁。那嗡嗡響的聲音,說是廟裏的和尚念經哩!”王主任忽然覺得這樣說有些不對勁,就口氣一轉,“其實全是迷信說法。有甚根據?誰見過這寺廟呢?”
“響沙梁會叫,這自然不是有什麼神神。”張縣長插話說,“但響沙梁下是不是有過一座寺廟,倒也不一定毫無根據哩!據考古學者們考查,在毛烏素沙漠裏發現了不少古城的遺跡。這就說明,曆史上這裏曾經是人煙稠密、十分富庶的地方。後來,隨著沙漠的變遷,良田被吞沒了,城市被掩埋了,人被逼走了,才成為不毛之地。沙漠底下連整座的城市都有,那被掩埋的寺廟還會少嗎?這個傳說倒可以提醒我們,在這一帶要引導初步富裕起來了的農民進一步發展生產,就必須破除迷信,解放思想,鎖住風沙,根治沙害。”張縣長說到這裏,目光轉向二老漢,“老哥,這兩年你葵花種得不錯,今後就帶頭多種些樹吧。把響沙梁鎖住,為後代造福。有什麼困難,縣和公社都會支持你;幹得好,我把你請到縣裏給你慶功。”
縣長這樣講,二老漢還有什麼說的!他高興地咧咧嘴:“好你了,有你老張撐腰,我咋介不幹?”
“張縣長王主任這時在旁邊提醒說,“另外幾個屋還有不少代表,咱們再去看看吧。”
“那好!”張縣長臨出屋又衝二老漢說,“以後得空我一定再去響沙灣。別忘了,請我喝酒!”
“這誤不下!”二老漢說著,目送張縣長走出了屋。忽然想起自己不能起身去送,感到十分懊惱。這都是“光筒子”的不好。出了他的醜且不說,還誤了他的事。
二老漢越想越不是味。耷拉著腦袋呼呼喘粗氣。這下子把“小分頭”嚇得夠俄。他說什麼也想不到這不起眼的幹巴老漢,會和張縣長是老交情呢!興許人家是個老革命,要不哪來的那麼高的覺悟(“小分頭”又想起了二老漢製止他用床單擦腳的事)!便一個勁地賠不是:“老叔,千錯萬錯是我的錯,你老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跟我這剛不吃屎的猴娃一般見識!”
其實,二老漢並不是那種得理不讓人、不識好歹的死羊眼。再說,張揚出去,又有甚意思?二老漢仔細想了一陣,便說:“娃呀,你放心耍你們的吧!我老漢不生氣了。怨誰呢?”他猛地一拍自己的光胸脯。“還不怨咱這丟人現眼的‘光筒子’?就憑今天,我老漢說甚也得破了它!”
“小分頭”一聽來了精神頭,三下兩下脫掉自己身上的藍秋衣,往二老漢手裏一塞說:“你老要是不嫌棄,就把這件穿上!”
“娃啊,你把它收起!”二老漢粗骨節的大手一擺,“明天我到街上的鋪子買去,一定要挑它件鮮亮的。嘿嘿,娃們,明天看我老漢是甚成色吧!”
#3#二
二老漢又鑽進了暖和和的被窩。可他頭一挨枕頭,卻嗅到了一縷甜甜的香味,幽幽的,直衝腦仁仁——這是枕邊那包糖果發出來的。二老漢細細一口味,差點又從床上坐起來。
“錢呢?”二老漢暗暗叫苦道,“我老漢拿甚去鬧它件鮮亮亮的裏麵穿的衣裳啊!”
說來慚愧,二老漢燈籠火把地到公社開會,女人才給發了五元錢,還講是“窮家富路”。女人算得好;店費是公家的(若是自個掏腰包,就是國務院開會女人也決不會放二老漢參加);每天交三角錢的夥食費(決不會吃虧),五天的會,三五一塊五,還多出三元五角錢呢!死老頭子,細水著花!臨去公社前,女人還這樣叮嚀二老漢。二老漢確實花得細水,三塊五都捏出了水,鎮上大小商店逛了個遍,無數次的權衡對比,最後咬了後槽牙,才買了半斤帶錫紙的奶糖和一斤水果糖塊塊。沙窩窩裏的莊戶人到鎮裏來一次不容易,總得給家裏的小孫孫捎點稀罕物吧!另外,二老漢買了一隻玉石煙袋嘴,這是早思謀好的。這樣,三下五除二,二老漢隻剩下了兩個五分的硬幣。再摸摸褡褳,捏巴了個遍,還是總共一角錢的家當。夠幹甚的?連個紙糊的也換不來。
紙糊的!二老漢心酸了。前些年,自己不就是穿過紙糊的嗎?棉褲磨薄了,屁股、膝蓋隻剩下了兩層薄布。女人不是找了兩個裝水泥的牛皮紙袋,剪巴剪巴縫進了棉褲裏嗎?一走路嘶嘶啦啦的,活像裏麵藏著幾隻小老鼠。
二老漢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交代了。誰承想鬥轉星移,老了老了卻遇上了好政策。他和所有的莊戶人一樣,一下子活套得像出籠的鳥,人海的魚,可以甩開膀子撲鬧好光景了。而且,還竟然成了致富的模範,家裏不再缺錢票票……
可是,遠水解不了近渴。二老漢票票再多,卻全都鎖在女人的板櫃裏,解決不了立馬改變“光筒子”的燃眉之急。他一時沒了轍,隻得咧著嘴苦笑。但是一想,拍著胸脯說出去的話能收回嗎?一個大男人怎樣辦婆姨事!二老漢思謀來,思謀去,忽然想起輟學在鎮上自由市場賣葵花子的猴兒子冬娃,不覺眼前一亮,決定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以解決眼前遇到的這個難題。是啊,來公社五天了,還未見過冬娃的麵呢?
冬娃原本在公社中學念書。二老漢覺得,莊戶娃子念書能打封信,會不加減乘除也就足夠!再念多了,也沒甚大用,反正也很難念上那能端上公家飯碗的學校,老先人的墳塋子沒冒那股青煙呢!倒不如趁現在政策好,早點回來一起撲鬧好光景是正經。所以,硬是讓冬娃停了學,到鎮上去販賣自家生產的葵花子。冬娃在學校書念得好,因此總丟不下繼續念書的心思;學校的吳老師也很為他惋惜,特地為這事找了二老漢好幾趟,卻絲毫不管用。鬧得冬娃沒少掉淚蛋蛋!
冬娃打尖在鎮上西頭他姨姨家。翌日天剛亮二老漢就到了娃他姨家,娃他姨一見麵就說:“老姐夫,你現在可是公雞發騷——抖開了翅膀膀。連公社廣播站的喇叭裏,都誇你肥得流油呢!咋著,發了財怕見窮親戚了?”
“聽那些胡諞!”二老漢憨笑道,“甚叫個發財?我可想嚐嚐發財的滋味呢!”
“看把你嚇的!”娃他姨撇撇嘴說,“我又不衝你借錢!”
“咋不見冬娃呢?”二老漢今天可沒心思跟小姨子逗嘴,滿院張望著問。
“咱那冬娃呀,”娃他姨心疼地說,“這麼冷的天就像長在了自由市場上。天不明就走了,陽婆落才回來,才個十五六的猴娃娃,你當大的心好狠!咋介就不讓孩子念書了呢?真缺這仨瓜倆棗錢?你要是舍不得學費,我當姨的出,莫白糟蹋了冬娃那一肚肚聰明!”
二老漢搖搖頭說:“你們鎮裏人不知道莊戶人的事情。莊戶娃娃莊戶命。過莊戶日子,就得講個苦做。早點學會能苦做的本事有好處呢!”說著,轉了話題,“我找冬娃有點事,還挺急。”
說完,疾疾地走出了門。娃他姨在後麵直嚷:“你吃了飯再走吧!”自由市場在鎮子東北角。二老漢急急忙忙趕去。早上的風挺硬,直往他的“光筒子”裏鑽,像是一根根鋼針直刺他的骨頭縫縫。這是二老漢從未感覺過的。他有些奇怪,這“光筒子”(而且是頗高級的),咋介說不行就不行了呢?他縮著肩,拱著背,低頭緊走著,好不容易才到了自由市場。這裏正舉辦物資交流大會,顯得比往日分外熱鬧。小販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嚷著招徠買主。廣東的香蕉,四川的蜜桔,煙台的蘋果,河北的鴨梨,全聚集在這地處毛烏素沙漠腹地的小鎮裏。二老漢嘖嘖直歎,他不明白,這麼好多東西是咋介日鬼來的?!這些倒海翻江的莊戶人嗬!
他東瞭瞭,西望望,足逛了個遍,才在一群背著書包的猴娃娃組成的包圍圈裏,發現了冬娃。生意還算興隆。二老漢站在一旁看著,滿意地笑了。等小買主們走得差不多了,二老漢才喊:“冬娃!”
“大!”冬娃抬起頭,高興地說,“早知道你老來開會了,我急著把葵花子賣光,沒顧上看你。”
“好娃,這才像過日子的樣樣。”二老漢暗暗誇獎。個把月不見這娃出息了,很有點像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了呢!
他瞭瞭冬娃凍紅的臉,皴裂的手,眼睛中網滿的血絲絲,心疼地說:“也別太急,該歇歇就歇歇!”
“大,我快賣光了,就剩下這一點點了。賣完後我想到學校去幾天……”冬娃一麵說著,一麵望著過來過去背書包的猴娃娃,臉上透出了羨慕的神色。
咋介?這娃上學的心思還沒打消呢!二老漢發覺自己方才完全錯誤地估計了兒子的積極性兒,心裏頓覺不好活,就故意冷冷地說:“賣光了馬上叫你哥再給你送幾布袋來。”
冬娃低頭不語了,眼圈圈有些紅紅的。
“別看這小子不言不語,那肚裏還真有個不變的章程哩!”二老漢暗自想著,不禁有些忿忿然。但見兒子穿的也是一身“光筒子”,小小年歲也實在不易哩!不由得心又軟了。於是,換了一種關切的語氣說:“穿這麼點,凍不?”
“不咋,慣了!”二老漢的關切,又鼓起冬娃新的勇氣,就囁嚅地問,“大,你沒見吳老師?”
“見了。”二老漢的口氣馬上又變得淡淡的了,“他淨把你往學堂裏拉,讓我碰了!”二老漢說到這裏,就避開了話題,“娃啊,大年歲大了,身子骨兒不結實了,想買件貼身穿的衫衫,你這兒有錢不?”
“你老早該買件穿了。”冬娃無精打采地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堆裝在塑料袋裏的鋼鏰鏰,遞給父親說,“你去看著買吧,錢寬餘的。”“明兒一早我就回村了,”二老漢對兒子說,“要是想你娘,你就回去看看。”
“嗯。”冬娃低頭答應了一聲。
二老漢裝好了錢,也不再說什麼,便蹣跚著隨著人流信步走去。路兩旁擺攤賣衣服的真不少,花花綠綠掛了一街筒子。有個長得短粗的漢子粗著嗓門一迭聲地亂吼:“賤賣了!賤賣了!賠本賺吆喝,揚個好名聲!”
二老漢聽了,心中直來氣:賠本賺吆喝?練副好嗓子唱大花臉啊!別說賠本,你小子少賺了都不幹!盡管這樣想,二老漢還是撥開人群,衝這短粗漢子慢慢踱去。
“你老哥買甚?”那短粗漢子見二老漢走了過來,止住了吆喝,滿臉是笑地招呼道。
“我看看,看看。”二老漢也陪笑道。
“請看!看上了貨,再問價,保你滿意。”那短粗漢子也沒把二老漢看成有多少油水的買主,便又吆喝開了:“上海最新式樣展銷,獲國務院金質獎章,物美價廉,童叟無欺!女子穿上漂亮,後生穿上大方,老漢穿上年輕——不怕賣不出去,就怕沒識貨的買主喲!快來買喲,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這聲聲吆喝,真招徠來了不少買主。老漢隻擠在人群中看。做甚的務甚,老漢專門留心能貼身穿的衣服。長袖的、短袖的、尖領的、圓領的、藍的、白的、黃的、綠的、花的,二老漢看了個眼花繚亂,也沒選中一件中意的。正當他搖著頭準備離開時,忽然發現一個挑選衣服的年輕女女正拿著一件紅衫衫,這是棗紅色的,就像秋後熟透了的大紅棗兒那樣鮮活、透亮、誘人。這是二老漢最中意的一種顏色(二老漢為甚喜歡這棗紅色的,此處暫且不表,後文自有交代)。他立即擠了過去,也不理睬那年輕女女的衛生球眼球珠,伸出大手便摩挲開了。不錯,長袖袖,尖領領,厚實實,暖融融,咋看咋喜人。貼在身上比比,大小也合適。看看商標,“青鬆”牌的。壽比南山不老鬆,也合心意。就是不知啥價碼。二老漢高興之餘想。
“怎?老哥挑中這件了?”那短粗漢子,在一旁眯著眼說,“這可是真材實料的晴綸衫,保你老哥穿一輩子!”
二老漢摩挲衣服的大手慢慢鬆開,邁開腿走了,睬也不睬那漢子“還你個好價錢”的大聲叫嚷。
這叫欲擒先縱。此時,二老漢可稱得上一個“戰略家”。他懂得,你越對一樣東西感興趣,你越要對其表示漠然,你才能最後滿意地得到它。再說,二老漢還想多看幾家。花兒子十冬臘月蹲在街上賣葵花子的錢,燙手哩!他能不掂幾個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