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
#3#一
這股南風比往年來得早,來得烈。帶著濃濃的醉態,橫穿黃土高原,直撲冰封雪凍的鄂爾多斯大地的黃河灘。它打著旋,裹著塵,扯起鋪天蓋地的黃色帷幕,抽打著通身銀色鱗甲的黃河。
這不停抖動的黃色帷幕三天沒落下,二禿落得渾渾沌沌地舒服了三天。不用在河灘上顛,大聲吆喝牲口;不用受這割肉的風寒,美美氣氣地躺在被窩裏,想想五年不見的老媽(他很少想爹,那個在永定門車站蹬板車的老駱駝,喝上二兩酒就得朝他腚溝子踹一腳),想想一厘錢兩個的火柴盒,花花綠綠地堆一床,媽就在那花花綠綠的堆中盤腿忙活著;側身看看當牆圍子用的一比三百萬的世界地圖,還能想起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受難在水深火熱中的亞非拉窮弟兄;有時想點別的,也自得其樂。不像連隊那群傻哥們兒,姐們兒,半夜還得緊急集合,號聲哇哇的,不管你在做什麼樣的美夢,都能把人嚇出病來。白天挖千渠氣死帝修反,大方鍬掄得像孫猴子手中的金箍棒。金箍兒棒,銀箍兒棒。爺爺打鼓奶奶唱,一唱唱到大天亮——這是外祖母姥姥給他唱的。外祖母腕上有副玉鐲子,因此,鬧抄家那年街道上有幾個老娘們懷疑她是逃亡地主,風聲一出嚇得她在廁所裏上了吊,伸舌暴眼的,二禿想來就難受。有這麼個不清不白的外祖母。二禿隻得在兵團裏做了五年馬信。
放馬活不重,靠的是勤快。白天灘裏轉,夜裏勤起幾次,喂點黑豆、玉米之類的精料。我為革命放軍馬,自然一年四季要徜徉在黃河套子裏。這塊套子是個二十裏方圓的黃河孤島,長著叢叢紅柳和簇簇芨芨草。東一片、西一片的濕窪地,都有溝溝壕壕和黃河連著,春秋漲水時便形成了一個個小湖泊,生長著葉寬莖甜的葦草,是喂牲口的上等草料。附近老鄉是不來的,一嫌蚊子多,二怕鬧淩洪,傳說還有狼。五年前,他們連打著紅旗開來時,連長站在黃河岸邊,拿二十倍軍用望遠鏡一望,便選中了這塊草場。一隻小船載著他和八個戰士,還有一隻叫“老黑”的高高大大的關東叫驢,以及九匹騍馬上了套子。當時,正值盛夏,一兩重的長腳蚊子和芝麻粒大的小咬向他們發起了集團衝鋒,見哪叮哪,隔著衣服都能叮出血來。那小咬往鼻子、嘴裏、頭發縫裏鑽,生把頭皮咬得發起來。害得他們全都用衣服把頭包起,隻露兩隻眼睛,成了地地道道的阿拉伯娘們和三K黨。那“老黑”又蹦又跳,又踢又咬。短短的禿尾巴像鍾擺一樣不停地搖動著。那群騍馬早跑進水窪成為河馬,兩隻肥腫的大鼻孔在水麵上抖打著,供蚊子們享用。在蚊子的驅趕下,二禿和戰士們用最快的速度在套子東西兩處的製高點上建起了兩座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和棚圈。
“黃小光同誌,”兩天以後,他們的班長,一個個頭不高的四川老轉,平日裏也和哥們兒一樣喊他二禿長二禿短的。今日一呼學名,二呼同誌,二禿感到事關重大,也格外嚴肅起來。“連首長命令,這批軍馬交給你放。”
二禿並了下腳跟,本想敬禮,但一隻蚊子叮在眼窩上,便伸手將它捏了個爛;揉搓了幾下,眼皮紅腫腫的。班長安慰他說:“放心,大部隊很快就會上來的。”
反倒使二禿眼淚巴搭的。
望著戰友們乘船去了,二禿好久站在岸坡上,孤零零的。河風掀動他的衣襟,呼呼的,更添了幾分寂寞和惆悵。這是黃昏,殘陽緩緩沉入水麵,涼嗖嗖的。若是在連隊,一定又該直著脖子唱晚飯前那支歌了:
我們是毛主席的兵團戰士,
我們是戰天鬥地的勇猛闖將,
遵照毛主席的偉大教導,
紮根在祖國的邊疆……
尤其是站在隊前打拍子的那個姑娘,真漂亮。小胳膊一掄一掄的,在她的指揮下,二禿恨不得把嗓子喊破。現在河水做伴,驢馬為伍,二禿好淒惶喲!
夜,瘮人地降臨了。蚊蟲嗡嗡叫,野兔、跳鼠把草根咬得格格崩崩。狐狸一聲聲淒婉的呼號,夜鳥的啁啾哇哇,馬兒威嚴的響鼻,特別是那頭關東叫驢,大花臉叫板般地“嗚哇嗚哇”,總是把這支小夜曲一次次推向高潮。夜風嗚咽,河水喧鬧,浪濤拍打岸陂,泥土落入水中的轟隆隆的塌樹聲,此起彼伏。震得這間小屋簌簌掉土。二禿像隻夜行的小耗子,稍有動靜,就驚得跳起來。他恨不得變成一隻小壁虎,牢牢地貼在濕濡濡的牆壁上。在墨染的沉沉夜色中,骨碌著兩隻驚恐的小眼睛。他想,我剛剛十七歲,招誰惹誰了,讓我遭上這麼大的罪?二禿一肚子委屈。人家造反,我家窮造不起反,白天幫著爸爸推板車,夜裏和媽媽糊火柴盒,偶有閑暇,也不過是在郊外火車軌道下的石子堆中捉蛐蛐,不就這些麼?他想哭,卻哭不出聲。哭給誰聽呢?二禿愁眉溜眼,可憐巴巴的。
黑夜並不可憐他,照樣鬧動靜恐嚇他,盡管他還是個大孩子。一陣狐狸的嘯叫在曠野上響起後,二禿猛跳了起來。小臉憤怒地變了形,像一隻豹子撲向門前,用力推開門,差點把門框拉出來。他憤怒地揮舞雙臂,不成聲地喊道:“來吧,都來吧!”
不就是風瀟瀟,馬嘯嘯麼?!
不就是雁啾啾、浪濤濤麼?!
還有什麼?來吧!全來吧!二禿啊哇地叫著,舞蹈著撲進黑暗之中,痛快地蹦著,撒歡地跳著,越壕溝,奔河丘,蹢水窪,直跑得大汗淋淋,怯意全消。
二禿提著半桶黑豆,快步向馬廄走去。吊在門口的那盞亮閃閃的馬燈,是為了嚇唬野物的。廄內半明半暗,牆壁上影影綽綽地閃著馬兒醜陋的影子。它們見二禿進來,都睜開了大眼,噴開了響鼻,大概是嗅到了黑豆的清香。
老黑興奮地“嗚啦嗚啦”了起來,亢奮、雄壯、不安地踏著步,脖子歪著,頭掙紮著,想掙脫拴在房梁上的韁繩。這隻名貴的關東種驢,全身烏黑,從頭到腳無一根雜毛,架高蹄大,比東洋馬還虎勢。價格上萬元呢!這家夥的任務就是和軍馬配種,下騾子。見二禿進來,這家夥像是給二禿提個醒,後腿根上黑不溜秋的陽物勃起翹上,直貼住毛茸茸的肚皮。
“哥們兒,精力過剩是不是?!”二禿惡心那玩意。一把揪住驢籠頭,小眼珠瞪著大眼珠說:“咱們出去練練吧。”
他使勁地抻了幾下籠頭,老黑驚恐地倒退了幾步,不情願地被二禿拉出了馬廄。剛出門,二禿猛地抱住了它的脖子,翻身跨上它的背。這驢一驚,接著瘋了一般地轉幾圈,把二禿甩出好遠。但二禿手中的長韁繩始終不撒手,就像拖著一隻大麻包。二禿忽又躍起,像跳木馬一樣落到驢背上,緊緊地揪住了它的鬃毛,牢牢夾緊雙腿任它掉頭,轉圈,後腿蹶得老高。這驢嗷哇著,瞭蹄狂奔了起來,似閃電,似飛箭,疾馳在這高高低低、坑坑窪窪的河灘地上。涼風呼呼撲來,鳥兒鳴叫著躍起,驢蹄嘚嘚噠噠……二禿有節奏地在驢背上顛聳著,驟起一種難以說出的愜意和快活。
老黑十八般武藝用盡了,也無法甩掉二禿這塊粘在它身上的活肉。氣越喘越粗,步也越來越慢了,二禿還緊拍它的屁股,俏皮地問:“跑啊,你怎麼原下了?”
他嘎嘎地大笑。
老黑慢騰騰地踱到廄前,垂頭喪氣地停下了。二禿輕盈地跳下,老黑乖順地走進了馬廄。二禿掃了一眼驢的後腿根,空空蕩蕩的,他古怪地抽搐一下臉皮。
待二禿拿些黑豆走進廄內,老黑還木頭木腦地呆立著,地下淌了一片水,鬃毛濕淋淋地往下淌著汗珠。二禿有些心疼,責備自己:“你這渾蛋,人家招你惹你了?”
他捧起一把黑豆,遞到老黑的嘴前。驢伸出肥厚的長唇在他手上一卷,黑豆全進了嘴裏,眯縫著眼咀嚼著,十分香甜。“哥們兒,別怨我。”二禿拍了拍它那濕漉漉的長腦門,搖搖頭走了。
他在黑暗的小屋裏摸索著上了床,翻翻小眼珠,悵然地歎了一口氣,依稀蕩起一股征服者的失落感。他為自己這可憐的勝利悲哀……
一陣狂風用勁地搖撼著窗欞,夾雜著隱隱的驢嘯、馬嘶聲,尤其是老黑的“嗚哇”聲亢奮而不安。媽的,這家夥搗什麼亂?!二禿翻了個身,悶悶地想。
#3#二
這風沒什麼不好,二禿想,就是帶的砂子有點多了。黃塵從門縫裏、窗戶縫裏無休止地往裏灌,被子上都落了厚厚一層;苦得二禿隻得把頭埋進臭哄哄、油膩膩的被窩裏。為了不至於窒息,還得不時把鼻子、嘴晾到外麵,吸幾口氧氣和沙塵。就是這樣,二禿的頭發、胡子、眉毛也變成了黃色,嘴一動,咯咯吱吱淨砂粒。就像這方的土地爺,咳口痰都是黃色的。鼻孔時時幹癢,一摳摳出塊幹泥巴來。
這場風,帶給二禿的是舒服中的難受。五年了,二禿沒這麼舒服過,也沒這麼難受過。他感到臉上皺皺巴巴的,一動就落土屑,便叫了聲:“禿貝,來!”
禿貝是條狼狗,如若不是耳尖稍有些耷拉,人們無疑會把它認成一條狼的;如若不是二禿三年前收養了它,它也會成為一條狼的。它的父親是一條野狗,母親確是一條孤狼,一直在黃河沿岸遊蕩。叼走豬羊,掏吃驢、馬的內髒,中過無數次槍彈,有時腸子被地炮炸得露了出來,但都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充滿了傳奇色彩。二禿見到這條老狼時,是在一叢紅柳棵裏。它四肢伸展著,脊背、屁股和頸部的毛幾乎全掉光了,身上濕漉漉的,像是剛從對岸掙紮過來;眼睛渾濁地大瞪著,已經失去了生命的光彩。兩條沒幾根毛的小狼崽,嗚嗚號著銜著那排鈕扣狀的幹癟乳頭。有的乳頭已被拉掉,凝固成一塊暗紅的血跡。就是這副死相,也把二禿胯下的老黑嚇得倒退幾步。二禿去抓那兩隻狼崽,一隻鑽進紅柳棵中,三竄兩轉不見了。一隻被他提了起來,是條公的,嗚嗚著,挺恐怖地蹬打著爪子,怪可憐的。二禿忽然萌生了對這隻快死的老狼的幾分敬意,僅剩一絲氣力還把兒女送到人跡很少的套子上,難以想象它是怎樣馱兒女與風浪搏鬥的。這是一個偉大的母親。二禿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總見她做飯、刷碗,勞作不停,似乎很少見她吃什麼,還挨醉醺醺的父親打罵。二禿去兵團,穿一身綠軍裝,還有一件綠大衣,全是新嶄嶄的。母親捏過來,捏過去,厚墩墩的;笑笑,淚盈盈的。
“禿啊,”媽說,“我養你十六年,你淨穿打補釘的衣服了。出遠門了,可有件新衣服穿了。愛惜著點,媽見了高興。”
說著,直擦眼淚。媽不知道二禿一個人在套子裏喂馬,二禿寫信也不說;媽要是知道,二禿常年累月在孤島上……
二禿有點心酸。那小狼崽直踢打,他抱起親了親,叫了聲“禿貝”——意即二禿的寶貝。二禿擠馬奶(這是老黑顯著的工作成績,兩年來這群騍馬下了七隻小騾子),喂壯了禿貝。禿貝就睡在二禿的床下,常趁他睡熟時鑽進他的被窩,用熱辣辣的小舌頭去甜他的手、腳和臉頰,以表達它的愛戴。舐得二禿心上癢酥酥、身上熱辣辣的,讓人要活要死,欲醉欲仙。三年來,禿貝這種親熱法,給了二禿多少慰藉!多少愛撫!多少快樂!在這無法出門的風天,二禿又想這樣享受享受了。
“禿貝,”他睜開了眼睛,叫道,“來啊!”
沒有動靜。他探頭看看,床沿下空蕩蕩的。這狗日的,一定是跑春去了!這些日子,二禿很不滿意禿貝的表現,毛舐得光光亮亮,就連爪子毛也閃著亮,活像個花花公子。天一黑,就踩著藍瓦瓦的黃河冰麵走了;天快亮時才悄悄用嘴拱開門縫,再甩屁股掩緊,然後偷偷溜進床下。盤成一個團,疲憊地打著呼嚕,一個白天都不動一下,根本不給二禿半點親熱。真該把狗日的蛋騸了,二禿有些惱怒。這樣灰色的天氣,怎好把我二禿孤單單甩下?!禿貝嗬,你可太不夠意思了!屋裏昏黃,窗戶透著灰色,二禿朦朧感到這是早晨。你該在啊,我的老朋友!
莫非,二禿心中驀然一驚,這狗東西莫不是跑到套子東頭“多米”和“四眼”那兩個淨給他找麻煩,添亂子的娘們那兒去了?二禿不敢想象,禿貝像她們獻殷勤時的媚態。就是這兩個娘們兒擾亂了這兒的平靜,害得他……特別是頭些日子。那圓臉呆板得像發麵餅的“四眼”,這個北師大女附中的高中生,過去這麼多年了,“老兵”派頭不減。肥軍裝紮著皮腰帶,冰冷的眼鏡,冰冷的眼風,老擺出一副包打天下氣壯出河的樣子,在這套裏給馬看,還是給羊看?最讓二禿反感。這倆娘們上套的頭天,就給二禿一個下馬威,這麼多年二禿老是緩不過來。可禿貝總是想跟這兩個娘們兒獻媚,常挨二禿的踹。那倆娘們兒想勾搭禿貝,常給它丟塊爛窩頭、臭骨頭什麼的,眉來眼去,引起二禿不快。剛把二禿收拾成“爛酸梨”的第三天,“四眼”還擋住二禿,想借禿貝當她們的牧羊犬。比起“四眼”來,“多米”年輕,身條挺好的。
姐妹們煩了是不是?想借我的禿貝解解悶是不是?想得真美!二禿抽搐了下嘴角:你們完勺子去吧!
他尖刻地說:“我這禿貝可是公的呀!”
“黃小光!”“四眼”厲聲地說,“你還有完沒完?”
“我沒完!你找地方涼快去吧,少給我添亂二禿狂怒地一拍驢背說,“請閉上你那聖潔的眼睛吧!春天到了,老黑又要發情了!”
老黑揚脖嗚哇撕叫著,馱著二禿嘚嘚地走了。“四眼”在二禿眼前閃過去了。那是一張懊悔得近乎惱怒的臉。但,是一張人臉。二禿像一個哲人那樣想。還有一次,“四眼”竟跑到二禿的屋裏沒話找話,寡的淡的亂說了一氣,那口吻就像個教師爺。什麼“你應當寫入團申請書呀”。“你應當把棉被拆洗拆洗呀”,“你應當和同誌們多接觸呀”。等等二禿呀著就來氣,和同誌們多接觸,就是指你們了,你們差點把我坑成“卷子”,現在在套子上呆煩了,又找我來接觸了!嘿嘿,橫著豎著,光你們的了,沒我二禿的了!我怎麼了?!二禿抱著肘,衝著“四眼”冷笑。
“四眼”挺尷尬,在屋裏轉來轉去。她抿嘴想了一陣,走到二禿的床前,抱起那一卷行李說:“我幫你拆洗拆洗!”
“不敢勞駕,”二禿奪下行李卷,陰陽怪氣地說,“這上麵淨老爺們的髒玩意兒!”
“你!”“四眼”氣得臉如金紙。
二禿卻抱肘“嘿嘿”冷笑。
臨出門時,“四眼”幾乎是哀求他:“黃小光,把過去全忘記吧!咱們夠慘的了,別再像外麵那樣互相折磨了!”
然後,捂著臉跑了。
小模樣挺慘的,但二禿並不寬恕她們。二禿可不健忘,也不像一些賤骨頭,娘兒們隻要給句好話,把東西南北全忘了!二禿到死不會忘記,就是這兩個娘們,往自己的心窩深處戳過什麼樣的一刀!這是一個難以愈合的傷口,隻要想起,就殷殷滴血……
那是兩年前,一個懶洋洋的春日。套子上,芨芨草綠了,苦菜花兒黃,紅柳閃著朝日一樣的光澤;馬群像一片絢爛的雲,騾駒兒搖頭晃腦地撒著歡,老黑混在馬群中躍起跳下,發出亢奮的嘶嘯。禿貝沿著河灘像箭一樣狂奔著,不時衝人馬群又折出,引起一陣陣混亂。盡管馬兒是看著禿貝長大的,也會產生一種本能的恐怖感。見它過來,不是掉屁股彈蹄,就是驚慌地狂跑——這種不理解讓禿貝傷心;它蹲坐在沙灘上,昂頭發出一陣陣委屈而又淒涼的長嗥。有時,河對岸濃密的沙柳林中,也會傳來嗚噢嗚噢的回聲。二禿知道,那兒隱藏著禿貝的同類。他無目的地站在房前四下張望著,忽然發現套子東端的天空上,有一縷細細的炊煙在繚繞、在抖動,莫不是眼睛花了吧?二禿揉揉眼睛。凝眸一看,是坎煙。這嫋嫋炊煙是從套子東端那廢置三年的土坯房頂上冉冉升起的。
二禿像遭了雷擊,幾乎癱軟著倒下。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二禿都很少和人說過話。春秋雨季連裏派船補充足夠的給養,送些報刊雜誌;逢年過節,連裏領導帶些慰問品看望一下,給他剪個光頭,然後握手叮嚀,鼓勵一番,便溜之乎也。由他和啞巴牲口折騰,摔跤也行,打滾也行,學驢號馬叫也行,臉上塗滿鍋底煙子齜牙咧嘴嚇唬牲口也行,看驢馬交配時在一旁“當當哐哐鏗鏗鏘鏘”叫好助陣也行,看騍馬生產,小騾子先出頭,再出身,落地就拖著臍帶亂跑也行——沒人管你,也沒人看你,一切由著二禿。日升日落,月缺月圓,一千多天,二禿除了吆喝牲口時發出一聲短促、有力的“啊哇”外,再也找不到聲帶做功的機會了。有天夜裏,他做夢不會說話了,連“啊哇”呼叫都困難,嚇得坐了起來,出了一身冷汗。他揩揩汗津津的腦門,鎮靜了半天,翕動了半天嘴唇,才拖長聲音問:“黃——小——光——同——誌——你——會——說——話——嗎?”
這樣反複了幾次。
他側耳聽著,品味著。好久,才放心答道:“我會說話呀!”
“我會說話呀——二禿我還會說話呀!”
他狂笑了起來,哈哈嘎嘎的。猛地,又放聲哭了起來,嗚嗚啊啊,淋漓酣暢。
沒錯,二禿會說話;但跟誰說呢?這是讓他最傷心的。今天終於見到了又一縷炊煙,後續部隊總算上來了,二禿整整等了三年啊!這是什麼樣的三年啊!二禿狂跳了起來,淚花迸閃著。他打起一陣長長的呼哨,眨眼間,禿貝和老黑蹚起一溜塵煙跑了過來。二禿要帶著自己的老朋友去見剛剛到來的新朋友,在新朋友麵前展示一下陣容。老黑馱著喜形於色的二禿蹽蹄跑著,禿貝在後麵顛顛跟著。跑著,跑著,老黑猛地來個立定,差點把二禿閃下來。原來,地上有一堆新鮮、潮濕的馬糞,老黑低下頭去貪婪地嗅著,嗅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二禿揪出滿把驢毛也不能使它把頭抬起。老黑嗚嗬嗚嗬,激動地抖個不已,忽然發出一聲比一聲亢奮的長叫,帶起一陣疾風狂奔了起來。那小屋越來越清晰了,都可見人影的晃動,是人影,是人影啊!二禿真想“啊哇”大叫起來,和胯下的叫驢來部二重唱。禿貝也似乎理解主人的意圖,大聲狂吠了起來……
泥屋前站著兩個人,二禿腦海中反饋出的意識提醒他;這是同類,但是異性。三年的牧馬生活使他的眼睛有著鷹一樣敏銳的透視力,僅匆匆一瞥,這兩張臉就像被刀子一樣深刻在他大腦的溝回上,而且為她們起了美妙的名字:“四眼”和“多米”。“四眼”是指稍胖、短發、戴著黑邊眼鏡、腰中係著粗皮武裝帶的人;“多米”指那個身條修長、臉頰和鼻尖上閃爍著小雀斑(“多米”就是由此而來)的姑娘。而且,二禿馬上認出“多米”就是飯前指揮唱歌打拍子的那個女戰士。那時離得遠,隻能看個輪廓;現在可看清了。沒錯,就是她!這幾年,那兩隻上下翻飛的小手,曾給二禿多少遐思和聯想,現在竟能天天看到了。二禿想哭,想笑,想叫,幾乎都要樂顛狂了。
“你們好!”二禿跳下驢背,還未站穩就大聲問候她們,並作了自我介紹,“我叫黃小光,是咱們連放馬的。”
“知道。”“四眼”冷冰冰地說。
二禿聽來如甘泉淌地,熨帖得不能自己,胸中就像打翻了一個蜜罐子——真甜啊!
“連首長命令,”“四眼”威嚴地說,“你以後編入我們小組參加政治學習,我是飼養班副班長。”
“是!”二禿高興得差點蹦起來。他拍拍驢背,抱起禿貝親了一下,鼻尖發著酸說,“咱哥們兒有人管了!”
“多米”竊笑了一下,小雀斑向一處凝聚又很快複原,真美、真棒!二禿看膩了驢打哈欠馬咧嘴,在他的眼中,人類的一顰一笑都是美的,都是棒的。二禿咧著嘴說:“你們為什麼才來啊?真把我想瘋了!”二禿像個傻二小,興高采烈地跟著“多米”和“四眼”屋裏屋外瞎忙乎著。禿貝也搖頭擺尾在他們的胯下竄來竄去。二禿吭吭哧哧扛門板,嘿喲嘿喲打木樁,忙得滿頭大汗。二百斤重的裝滿牲口料的麻包,胳肢窩一夾就起來,還踩著點,鏗鏗鏘鏘地哼嘰著:
我們是毛主席的兵團戰士,
我們是戰天鬥地的勇敢闖將,
崩崩乓崩乓崩崩乓乓
……
“多米”噗地樂出了聲,秀麗的臉頰泛出楚楚動人的笑紋。二禿呆呆地看著她。
“黃小光“多米”垂下眼瞼說,“連裏誰還唱這老掉牙的歌喲!”“那,”二禿眨巴著眼睛,迷迷糊糊的,“那唱什麼?”
“唱《三套車》、《草原》和《山楂樹》呀,全都充滿愛情、憂傷和孤獨。”
“真夠味。”二禿拍著手說,“我早覺著該哼唧個什麼了,就是不會。這幾年,真把我待廢了!你一會兒,教我唱個愛情的;別他媽唱孤獨的,我早孤獨夠了!”
“多米”點了點頭,緋紅了臉。
“愛情——”二禿掄臂叫著,逗得“多米”咯咯直笑。
“黃小光,”“四眼”板起了臉,“你嚴肅點!”這個二十五歲的大姑娘,討厭這個臭男生,討厭二禿這副手舞足蹈的張狂樣。她眼尖、敏感,尤其是在院裏蕩來蕩去一點也不安分的老黑,那副流氓樣,使她起了聯想,感到惡心。
老黑哪知人意,它可不管你惡心不惡心,它已發現了讓它血熱的愛物。那是停在圈欄邊上的一匹白色小騍馬,還套著車,車上裝著還沒卸完的行李、米袋和鍋碗瓢盆。圈欄內有一群羊,咩咩的。老黑悄悄湊到小騍馬跟前,打量著這雪白的小美人,意味深長地碰碰它的鼻子;然後圍著小騍馬轉來轉去,還歪頭嗅嗅馬屁股。忽然,抖動頸毛發出一聲雄壯的長叫,前蹄騰空壓向套著車的小騍馬。小騍馬驚慌地躲閃著,還帶著車,撞開羊圈欄,羊群恐慌地湧了出來。小騍馬帶著車轔轔狂跑,老黑雄情勃發,怪叫猛追,沿著欄圈繞開了,踏得土霧沉沉,草屑亂飛。眨眼的工夫,米袋、行李、鍋碗瓢盆全翻在了地上,二禿急得頭上直冒汗,試著阻擋了幾次都未成功。老黑這家夥發起情來,就是一頭妖魔。小騍馬拚命地彈開了蹄子,車廂板掉了,車輪子跑了,車裝板像標槍一樣飛了起來。幾分鍾的工夫,這車便散了架。小騍馬肚子兩側一邊僅剩一段車轅,拖在地上笨拙地跑著。終於,它被老黑堵在了一個牆旯旮裏,再也不動了。老黑亢奮地躍起幾次,都從馬屁股上滑了下來。它怪吼一聲,衝看馬脖子狠咬了一口,小騍馬疼得渾身直哆嗦。老黑又躍起前蹄撲向馬屁股。二禿知道,這次若是再人不了港,老黑會把這小騍馬渾身咬爛,一連幾個月讓它膿血外露。二禿不願看這血淋淋的事情發生,趕忙跑過去,用手托住那物兒,往裏入(種畜場的人都知道,這手技術活叫把棒兒),一切才恢複了正常。
二禿從地上抓起一把土,使勁搓著手,衝橫眉立目的“四眼”和目瞪口呆的“多米”賠著笑說:“瞧,現在沒事了!鬧得這麼亂,真是想不到!嘿嘿,我幫你們收拾!”
他彎腰去抓掉在地上包著塑料布的行李卷,卻被一聲炸雷般的狂吼威懾住了。
“住手!”“四眼”氣得渾身亂抖,頭發一飄一飄地喊,“你這個臭流氓!”
二禿被驚呆了。好久,才木訥訥地說:“這就成流氓了?要不,它會被咬死的呀!”
“你臭德行,多惡心人呀!”“多米”皺起眉,抱走那隻行李卷時,也甩給二禿這麼一句。這輕飄飄的語調,像沾水的鞭子嗖嗖抽在二禿的心口上,讓他疼得發顫。就是剛才,“多米”還要教二禿唱什麼孤獨和愛情;現在一陣風刮來,就全完了!變化之突兀,把二禿變成了個泥胎,木呆呆地傻在那兒。
“臭流氓!”“四眼”又從牙縫裏擠出一句。
“算了!算了!”“多米”手擺得像打拍子似的,笑著說,“以後把你這流氓驢管嚴點就行了!”
她了眼在馬屁股上亂顛的老黑,格格嘰嘰地笑彎了腰。見“多米”這樣,“四眼”更來氣了。她狂喊道:“黃小光,帶上你的臭驢快滾!”
說著,還虎視眈眈地解下了腰裏的牛皮帶,提在手裏,銅嵌子一晃一晃的。禿貝不喊不叫,嗖地躍起,咬住了銅嵌子,脖一擰,皮帶就從“四眼”手中掉了下來。輕盈得宛如燕子掠水。
“四眼”被嚇呆了,雙手垂著,嘴大張著。禿貝牙不齜,眼不瞪,隻是抖了下頸毛,踱過去,嗔了嗅她。“四眼”嚇得退後幾步,失聲尖叫了起來。
“走!咱們以後井水不犯河水!”二禿嘟噥了一句,掉頭跑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泥巴小屋,一頭撲在了床上。盼了三年,盼來了這個,二禿好心寒喲!
這事並沒算完,連長來到套子裏煞有介事地向他們宣布中央新揪出個大叛徒孔老二,組織他們批倒批臭時,“四眼”告了二禿一狀。連長大怒,馬上把二禿和孔老二掛在一起臭訓了一頓。為了改造他的流氓習氣,當著“四眼”和“多米”的麵,連長宣布往後推遲他兩年的探親假。也就是說,二禿要在這套子裏整整待滿五年,才能回到母親身邊住幾天。對知青來說,這刀算是砍對了地方!連“四眼”也覺得處理過重了,隻是同情地看了木頭木腦縮在牆角的二禿一眼。為了保證“四眼”和“多米”的安全,連長給她們留下了一支半自動步槍(原來是連長用來打獵的),卻瞪著二禿,那威嚴中透著凶狠的眼風告訴他:你小子小心點!
二禿本想找連長要求回北京探家的,這下全完了。他淒哀地想:人從大自然回到同類當中,你就會格外體會到什麼是人類……
#3#三
黃風攪得二禿難受,攪出他一肚子心事。媽的,好久不想什麼了!二禿坐起,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伸了伸懶腰。這風邪乎,他看看像浪中小舟一樣的窗欞,猛地想起冰封的黃河這幾天太平靜了。前些日子每天凍得嘎巴嘎巴直叫,這陣咋不哼不哈的?大欖是要開河了卩巴?黃河可是無風不開。
風嗚嗚,像千萬匹馬狂奔,像千萬張鼓齊擂,外麵會是一個什麼樣猙獰的世界!二禿想起了禿貝。
“嗖——”似乎狂風中裹夾著彈丸似的呼嘯掠過屋頂。二禿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又是幾聲瘮人的“嗖嗖”。這無疑是槍聲,他心中不禁一驚,發生了什麼事?碰見狼了?沒準是那兩個持槍的娘們要病退回城給樂得瘋了?
二禿知道“多米”正在辦病退。那還是剛封河的時候。這天清晨,他騎著驢吆著馬群來到芨芨草灘上。馬剛撒開就聽到了羊的咩咩聲。他抬頭一看,“多米”吆著羊群進了灘,身後是一輪豔豔紅日。他倆一個灘東一個灘西,都能看見人影。天冷風硬,凍得人在灘裏又蹦又跳。二禿躲進一條壕溝裏胡亂地揪點沙蒿,攏了一堆火,煙霧騰騰的。伸手烤著,忽聽背後有喘息聲,一抬頭見是“多米”抱著一隻小羊羔站在他麵前,“多米”說:“這小羊羔凍壞了。”
二禿用鼻孔哼了一聲,噴出兩條白霧來。
“多米”坐在火堆旁,摘下手套,烤著又紅又腫的小手。
二禿也不說話,又從壕坡上揪回點蒿草來,添進火堆裏。
“多米”感激地瞅了他一眼。
火光熊熊,劈啪直響,兩人默默地不說一句話。
“黃小光,”“多米”忽然開口說,“咱連的人都往回辦病退困退呢。昨天,咱連又走了三個北京兵,全是副班長的同學。昨晚副班長回連隊送他們,喝酒喝醉了,在灘上亂叫亂跑,連衣服都沒穿,今天發燒起不了床了。”
二禿難受。自從這兩個娘們上了套子,除了原先的孤獨以外,又添了愁苦。
“我也填了困退表,你說上邊能批嗎?”
“那誰知道。”
“你咋不辦?”
“我媽、我爸連字都不識。找誰去?”
“咳。”
“多米”托著腮,眉峰微蹙,歎了一口長氣說:“我琢磨,咱們三個全是倒黴蛋。你為那麼個屁事五年不得回家,我是後媽,算有半個家;副班長連爹媽都死了,還有什麼家?你別看她威威武武的,其實淨受人家欺負了。你聽說她夏天被推薦上大學的事了嗎?”
“多米”壓低了聲音。
二禿一聲不坑。
“團部招生辦王主任連你那毛驢都不如。”“多米”撇了撇嘴說,“算了,以後給你說吧,我現在煩得慌。”
二禿站起來,默默沿壕走著。
“你這就走哇?”“多米”嗔怪地說,“你還沒祝我困退成功呢——全團知青都興這個。”
“祝你困退成功。”二禿頭也不回,甩了這一句。
沒準“多米”困退的事真辦成了呢,二禿心中酸不溜溜的。
他正胡思亂想,關緊的門忽然“呼”地撞開了。一團黃塵呼地撲進了屋,像爆開了一枚煙霧彈。二禿還未睜開眼,一團毛茸茸、濕淋淋的東西就撲在了他身上,這是禿貝。禿貝像是有事似的,用嘴使勁撕扯他的被角,並衝著門外大聲地狂吠。它用幽怨的眼光瞅瞅他,然後衝了出去。
二禿緊跟著它,它一路悲涼地叫著,世界末日到來前也不過如此吧。地上的一切都如此慌慌張張。一群跳鼠用力跳著,一堆老鼠吱吱躥著,一隻隻狐狸嗚嗚叫著,奔突著,追逐著,像是被一支無形的巨大的鞭子驅趕抽打著,從二禿身邊箭一般地跑過。禿貝對這些獵物踩也不睞,隻是拕挲著毛向前猛衝。二禿跑著,腦海裏迸閃著一個又一個問號:這是怎麼了?究竟發生了什麼?當他衝下一條壕溝,濺起一腳冰水時,他才驀然明了:開河了!泛淩洪了。
刺骨的冰水使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惶惶然地張望著。這是一條橫貫套子的壕溝,兩頭連著黃河淺灘,呈魚背狀。二禿在這兒經曆了五個春秋,從未見過這條壕溝進水。而且套子裏夏季的雨水都是沿著這壕溝流向黃河。即使是溝底也比套東的製高點高,天啊,血一下湧上了二禿的頭。這兒進了水,東套子早已是一片汪洋了。“四眼”和“多米”呢?難怪她們頻頻放槍,二禿心中不禁格登開了。
禿貝已躍上了對麵壕頂,悶聲叫著,嗚嗚咽咽。二禿叭叭嘰嘰跺過沒腳深的冰水,跌跌撞撞地爬上對麵的壕頂,往下一看,不禁倒吸了幾口冷氣,嚇了個目瞪口呆。
蒼黃的天底下,一個人正從無邊無際的兵水中艱難地走來。她的身前和身後都是羊群和冰淩。羊兒在沒腿的冰水中一躥一突的,淒哀地咩咩叫著。後邊,不遠的地方滿眼是海海漫漫、漂浮碰撞的巨大冰塊。有的像白玉砌成的山,有的像地震後坍塌的樓房,有的像碩大無比的北極熊,後推前湧,跳起躍上,顛顛狂狂、搖搖擺擺地壓了過來。二禿被這浄獰的氣勢震懾住了,像根拴馬樁子一樣木木地呆立著。
禿貝嗚嗚地狂吠著。幾隻濕淋淋的羊驚恐地攀上壕頂,從它的身邊躍過。從冰水中走來的人也弓著腰朝壕坡上爬。是“多米”。為什麼隻有她一個?“四眼”呢?他望望冰浪洶湧、冰塊擠撞的蒼茫田野,心禁不住抽緊了,莫非……二禿不敢往下想。他衝下壕坡,張臂朝“多米”迎去。他抓住“多米”冰冷的手,使勁往壕頂上拉。倆人都跌坐在壕頂上。“多米”臉色青裏泛綠,目光籠罩著一層霧翳,呆滯滯的。棉衣結著薄薄的一層細冰,像一堆泥癱在那兒。二禿拉了幾次都拉不起來,看看壕下,波浪濤濤,將一塊塊冰塊甩上壕坡,撞得凍土翻飛。一座幾十米高的冰山,像隻白色的巨獸,帶著狂風朝壕頂撲來。禿貝跳起,發出淒厲的呼號。二禿急得抱起“多米”,沿著壕坡衝下溝底,踩踏著沒膝深的冰水,朝對麵壕坡跑去。跑著,跑著,隻聽得身後爆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隆,腳下的大地一陣抖顫。他回頭一看,對麵壕坡已露出一個大豁口,巨大的冰塊擁擠著跌下壕底。好他媽的惡,差點把老子的命送了,二禿腦門滲出一圈冷汗。他抱著“多米”沿著灘地,朝著遠處那座泥巴堆起的小屋艱難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