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大漠沙舞月夜泠3
第三章 贈君千金亦不悔
1、
寧煜風在雪寒山上停留了十日,後因為洛京的分鋪生意急需打理,他在楚心澄的大娘洛雅容上山的前一天,向夏煙嵐和楚心澄辭行,帶著自己的一眾仆從離開了雪寒山。
楚心澄坐在澄心閣外的石欄上,逗弄著停歇在自己手臂上的靈鳥,兀自想著心事。
這次楚心澄與寧煜風的相處雖然沒有上一次在洛京時的時間長,但是因為朝夕相處,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變得有些微妙,當寧煜風笑著向她辭行的時候,楚心澄心中有著說不出的落寞。
雖然落寞,但是她的心裏也有一絲絲的放鬆——寧煜風是在大娘上雪寒山的之前一天離開的,若他見到了大娘,那麼勢必會知道自己是楚將軍家不受寵的二女兒。
楚心澄寧願讓寧煜風誤以為自己隻是個自小戲逐在山林之間的普通少女,也不願讓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楚心澄幾乎無法想象——如果寧煜風得知了自己是外界傳傳聞的那個容姿醜陋、不學無術的楚家二小姐,他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用異樣又同情的目光看待自己。
雖然從小楚心澄已經習慣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對此她非常坦然,但如果對象換成寧煜風,那她一定無法承受那讓讓她心痛乃至於心碎的目光。
“小姐、小姐!”就在楚心澄兀自想著心事的時候,覓寒腳步匆匆地跑過來,打斷了楚心澄的思緒,“大夫人的車隊已經上山了,煙嵐師父讓您去迎接!”
“大娘就到了?!”楚心澄聽到覓寒的話,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她抬頭看看還未過中天的日頭,臉上浮現出濃濃的疑惑,“不是應該要過了午才到嗎,怎麼會這麼快?我可什麼都還沒準備的呀!”
“那現在要怎麼辦?”覓寒明白楚心澄所說的“準備”就是指外貌的偽裝,看著楚心澄一副白淨素雅的模樣,覓寒也傻眼了。
“顧不了那麼多了,能遮多少就算是多少吧!”楚心澄拍拍靈鳥,讓它先下山去,然後就拉著覓寒的手,急匆匆回到寢房。
覓寒將擱在梳妝台上的梳妝匣打開,從夾層中拿出了一個圓潤小巧的瓷罐,輕輕旋扭開瓷罐的圓蓋,露出盛在其中的黑色霜膏,楚心澄和覓寒正對著梳妝台前的銅鏡,兩個人四隻手,開始合力在楚心澄白皙柔嫩的麵上塗抹起黑色的霜膏來。
楚心澄自小就常因為長相比姐姐楚夕凝漂亮而被母親玉豔毒打,小臉上花斑一片,五歲那年上山拜夏煙嵐為師,夏煙嵐疼惜楚心澄的際遇,為她調製了可以遮擋住白皙膚色,同時能去除疤痕的雪凝霜。
雪凝霜中含有多種中藥成分,夏煙嵐將雪凝霜的顏色逐年調深,每年楚心澄都會回到將軍府小住一陣,府中的人隻當她是在煙嵐山上曬太陽曬黑的,不曾疑心她一年深過一年的膚色——這一招成功地堵住了玉豔的挑剔,其後她雖然還是會對楚心澄挑三揀四,但是不會因為楚心澄的容貌而和給她使絆子了。
楚心澄意識到了用雪凝霜遮掩麵容的好處,因此每次下山都務必帶上夏煙嵐最新調製的雪凝霜,並且盡量保持低調,沒有告訴除了貼身侍女覓雪以外的任何人,可雖然如此,她還是擔心自己將軍女兒的身份會被曝光出去,因此在綺雲樓作畫時使用假名並且麵覆輕紗,這個方法讓她在綺雲樓相安無事地作了三年的畫,從未被人識破真相。
不過每年回到煙嵐山後,楚心澄就會洗去雪凝霜,以自己的真實麵貌見人——幸好煙嵐山中人煙稀少,除了夏煙嵐、覓寒和另外幾個負責采藥的小徒,沒有人見過她的真實模樣,前幾日雖然被寧煜風撞見了楚心澄的真實容貌,但是她並未如實告知自己的姓名,所以她應該可以保證安全無虞。
“小姐,您怎麼又在發愣了?!”原本楚心澄和覓寒兩人齊心協力地塗抹著雪凝霜,但是漸漸地楚心澄的手就頓在了空中,覓寒看著她雖然含著笑意但是卻有些失焦的雙眼,又驚又急地問道。
“啊?!”覓寒的突然出聲讓楚心澄猛眨了幾下眼睛,她看著麵前鏡中一半白皙一半深黑的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居然又遠飄到寧煜風身上去了,她麵色一紅,趕忙用手沾了更多的雪凝霜,塗在白皙的那半邊臉上,遮掩臉上因為害羞而泛起的紅意。
在覓寒的催促之下,楚心澄不再分心想其他的事情,用最快的速度將麵部和雙手塗滿了雪凝霜,然後兩個人就跑出了澄心閣,準備走煙嵐居主樓前麵的小徑下山去。
誰知兩個人才剛跑到煙嵐居主樓前,伴著 一句“澄兒”的呼喚,楚心澄迎麵看到夏煙嵐引著一名雍容華貴的美婦向著主樓走來,她頓在了原地,高興的神情乍現在臉上。
“大娘!”楚心澄一邊呼喊著一邊奔向了美婦那一邊,親熱地挽住了美婦的胳膊,“大娘好久不見了,澄兒好想您啊!”
“澄兒乖,大娘也很想你啊!”被楚心澄稱為“大娘”的洛雅容看著數月未見的楚心澄,麵上滿滿的都是笑容。
洛雅容出身於皇室遠親,滿月時即被封為郡主,生活優渥,錦衣華服,雖然年近四十,但是保養極佳,麵上幾乎看不到歲月的痕跡,和麵色黑沉的楚心澄站在一起,仿若長姐與小妹一般。
洛雅容膝下隻有楚夕凝一個女兒,還是婚後五年才得來的寶貝千金,洛雅容忍痛苦熬三天才生下她,自此之後,她原本就孱弱的身體更加差了,幸而神醫夏煙嵐與洛雅容是莫逆之交,這十多年以來,洛雅容每年都要在雪寒山呆兩個月,細細調養身體,直到近年身體才好轉起來。
楚心澄是楚夕凝同父異母的妹妹,相較於洛雅容對於楚夕凝的嗬護,楚連城的小妾玉豔對於楚心澄向來是非打即罵,尚在稚齡的楚心澄幾乎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恐懼之中,洛雅容可憐楚心澄的遭遇,將她送到了雪寒山上,由夏煙嵐負責教導,自己也會教楚心澄做人的道理,在洛雅容和夏煙嵐的關懷之下,原本沉默少言的楚心澄個性漸漸開朗起來,和她們也愈加親近起來。
“雅容、澄兒,你們想要敘舊的話,時間有的是,現在時近中午,我們還是先去用膳吧!”夏煙嵐看著洛雅容和楚心澄說說笑笑的模樣,臉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指了指就在不遠處的煙嵐居主樓,笑著說道。
2、
用過一頓愉快的午膳之後,洛雅容回到廂房小憩,然後就像往常一樣,她帶著楚心澄向著雪寒山的溫泉走去,打算好好泡一個溫泉暖浴。
雪寒山的溫泉乃是雪寒山一絕,具有柔和而神奇的治療效果,竹製的小屋和屏風將溫泉團團圍擋住,水激石岩,沸沸湧湧,霧氣蒸騰,溫泉虹影,是一個能讓人身心放鬆、盡情享受的好去處。
洛雅容在溫泉的小隔間中脫下身上的衣物,披上輕紗走到溫泉旁,踩著溫泉邊的石階走到溫泉底部,解開輕紗後,她將整個身體都泡在了溫暖的泉水之中,愜意地享受著溫泉水的浸潤。
“澄兒,你動作怎麼這麼慢?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洛雅容閉目休息了好一會兒,原本在另一間隔間換衣服的楚心澄卻遲遲沒有動靜,洛雅容不禁有些著急了。
“不、不是的……”楚心澄小心地走出隔間,小臉漲得通紅,她身上仍然穿著來時的衣服,並沒有換上泡溫泉專用的輕紗。
“澄兒,你怎麼沒有換下衣服?”洛雅容看著磨蹭了半天卻絲毫不變的楚心澄,驚訝地問道。
“我、我今天有些不方便……”楚心澄用雙手環住肩膀,不好意思地說道。
方才楚心澄進入隔間換衣服時,她才猛然發現因為先前倉促地塗抹雪凝霜在麵部和雙手,致使遮擋在衣物之下的肌膚仍然是一片雪白,與黝黑的雙手形成了鮮明反比,她在隔間裏急得團團轉,如果不是洛雅容出聲喚她,她根本就不敢走出隔間,更別提大方地脫下衣裙,和洛雅容一起泡溫泉了。
“有些不方便?”洛雅容看著楚心澄扭扭捏捏的樣子,剛開始還有些不明白,不過她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是不是女孩子的那種不方便?”
“是的……”楚心澄意識到洛雅容說的是哪種“不方便”,雖然她的信期還未到,但是眼下這是不和洛雅容一起泡溫泉最好的借口了,於是她點了點頭。
“這樣啊,那我就不勉強你了。”洛雅容信服地點點頭,不再追問楚心澄這個問題。
輕挪腳步走到洛雅容身後,踩在沒有浸沒入溫泉水中的石階之上,小心地蹲了下來:“大娘,我來幫您潑水吧!”
“好啊,辛苦澄兒了!”洛雅容舒服地將頭擱在池邊,享受著楚心澄的周到服務。
“大娘,今年您這麼早到雪寒山來,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楚心澄一邊用巾帕幫洛雅容擦拭著頸部和肩部的肌膚,一邊問出了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疑問。
“今年的確有一件大事,所以我提早上山接你了。”洛雅容閉著眼睛,紅潤的雙唇一張一合,“今年的八月初十是你爹爹的四十大壽,到時候會有盛大的筵席,澄兒你身為將軍府的二小姐,到時一定要盛裝出席。”
“原來爹爹今年就要邁入不惑之年了。”楚心澄在知曉了洛雅容提前上山是為了盡早帶她回去,而不是發現她化名舒雅在青樓中作畫,高懸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為了不給將軍府丟麵子,我一定會好好打扮的。”
楚心澄嘴上這樣說,心裏卻有些不以為意——恐怕到時不等她悉心打扮,母親就會因為她想要蓋過姐姐的風頭而向她發難,最後又討得一頓打罵。
這麼多年以來,楚心澄已經摸透了玉豔的想法,等爹爹生日宴的時候,她能不出麵就不出麵,盡量不引人關注,這樣就既不會失了將軍府的麵子,也不會讓玉豔抓住她的把柄。
“澄兒你想錯了,我讓你盛裝打扮,並不是為了將軍府的臉麵。”洛雅容輕輕睜開眼睛,經曆過年歲洗滌的雙眼望進楚心澄清亮澄澈的雙眸之中,“朝中許多貴族和重臣的公子都會來參加你爹爹的生日宴,澄兒你今年十月就要行笄禮,正式宣告成人,也該尋覓丈夫人選,找到可以托付終生的良人了。”
“找丈夫?!”聽到洛雅容說出“丈夫”這兩個字時,楚心澄腦子一懵,眼睛瞪得老大,“可是我根本就沒有想過這種事……”
“現在我跟你說了,你也該做好準備了,不是嗎?”洛雅容看著楚心澄無比驚訝的模樣,臉上漾起了淺淺的笑容,“現在離八月還有兩個月的時間,離你及笄還有四個月的時間,凝兒已經初定明年初會嫁給太子,成為太子妃,如果你能在今年尋覓到最佳人選,那麼明年我們將軍府就會添兩樁喜事。”
“可、可是……”楚心澄停下手邊的動作,有些為難地皺起眉頭,她並非全然沒有想過婚姻之事,隻是沒人看過她的真實容貌,看過之後會不會因為對比太過強烈而大吃一驚?不不,有一個人看過她沒有絲毫偽裝的模樣,那就是寧煜風……
想起寧煜風,楚心澄原本混沌不明的思緒頓時清晰起來——寧煜風不僅看過她的真實模樣,還看過她扮做舒雅的模樣,如果丈夫的對象換成是她,那就不會有什麼不適了。
不過,像寧煜風那樣掌握著大洛經濟命脈的頂尖人物,真的會願意屈就接受像她這樣默默無聞的小女子嗎?想到這裏,楚心澄不禁有些泄氣,原本因為想到寧煜風而亮起來的小臉也沉了下來。
“澄兒,你在想什麼?”洛雅容看著楚心澄一會兒高興一會兒悲傷的表情,知道現下她心中肯定在緊張交戰著,“你的心中是不是已經中意了哪家的公子,但是又有些擔心,認為你爹爹不會同意?”
楚心澄現在覺得複雜極了,一方麵是自己年屆及笄,大娘要為自己尋覓夫婿,一方麵是自己似乎隱約對寧煜風頗有好感,可是卻無法確認他是不是和自己有相同的心意。
“不、不是這樣的,我……”楚心澄為難地咬著下唇,吞吞吐吐地說道,“大娘,澄兒不敢想婚姻之事,何況像我這樣不起眼的人,遠遜於夕凝姐姐,不會有貴族、高官的公子看上我的,請大娘還是不要費心了……”
“澄兒,大娘不準你妄自菲薄。”聽到楚心澄這麼說,洛雅容斂起笑意,沉下了臉,嚴肅地說道,“你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女兒,可是打小為你花的心思並不少於凝兒,你娘對你的事不上心,我將你送上雪寒山拜煙嵐為師,這些年經煙嵐的悉心教導,你的詩書才幹絕不在凝兒之下。”
楚心澄自出生以來就和母親玉豔住在將軍府的別院之中,楚連城和洛雅容極為恩愛,他下令讓玉豔母女住在別院,不準到前院打擾洛雅容的生活,玉豔生性刁鑽,楚連城的命令讓她心懷不滿,但又不敢對著威嚴的楚連城吵鬧,隻能將氣撒在年幼的女兒身上,楚心澄五歲之前,幾乎每天都在玉豔的咒罵和毒打之中度過。
雖然洛雅容很想保護弱小無依的楚心澄,可是她要照顧楚夕凝,加上前院與別院之間距離遙遠,她隻能隔幾日去探望楚心澄,每當洛雅容來訪時,玉豔就表現得極為友好乃至於諂媚,信誓旦旦保證不會再傷害楚心澄,可是等洛雅容一走,楚心澄就會遭受數倍於之前的毒打。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洛雅容看著雖然滿了五歲,但是卻愈加瘦小和怕人的楚心澄,終於察覺到了不對勁,一次她無意中撞見了玉豔毒打楚心澄的場麵,立刻出聲阻止,並借機將楚心澄帶回了前院。
洛雅容請來大夫為楚心澄看診,解開她身上破爛邋遢的衣物之後,才發現她掩藏在衣物之下的肌膚幾乎沒有一塊是完好的,全身都是斑駁的棍棒或者手掐的痕跡,大夫看了她的傷勢連連搖頭,不敢出手救治,無奈之下,洛雅容請出了隱居在雪寒山的好友——神醫夏煙嵐來為楚心澄治療。
楚心澄在洛雅容和夏煙嵐的精心照顧之下,傷勢漸漸好轉,也不再像以前一樣膽小怕人,洛雅容給了她兩個選擇——回別院繼續和玉豔一起生活,或是到雪寒山上和夏煙嵐一起生活,楚心澄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洛雅容於是將楚心澄送到了雪寒山上,由夏煙嵐一力承擔起楚心澄的後續治療和學業教導,楚心澄自此脫離了玉豔的“魔爪”,開始學習各類知識,醫藥典籍,詩書繪畫,外加輕功,無一缺漏,就這樣度過了十年愉快的山林生活。
“澄兒很感激大娘和師父的悉心栽培。”回憶往事,楚心澄心中除了慶幸,更多的是感激,“可是,婚姻這等大事,澄兒不敢草率而為,請大娘多給澄兒一些時間吧!”
“澄兒,大娘不逼你,不過你還是有個準備,如果中意哪家的公子,一定要和大娘說。”洛雅容握住楚心澄的雙手,頗有感慨地說道,“我寧願女兒嫁入尋常人家,也不願她去皇宮那個勾心鬥角的地方消耗年華,凝兒的命格讓她隻能走入皇室,我也隻能認了,可是澄兒你不同,你有更多的選擇,你一定能得到屬於你的幸福。”
“澄兒知道了。”楚心澄反握住洛雅容的手,她略略頜首,笑著對洛雅容說道。
“說了這麼多,我累了,讓我好好泡泡溫泉,解解乏吧!”洛雅容說得有些累了,她鬆開握住楚心澄的雙手,又將身子滑向了溫泉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