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筆司小徒弟幹澀了吞咽了下口水,老實說,他雖身為任謙和的關門弟子可自從被提攜進文修館就沒有見過新任帝王的麵,別說如今這位姬詹殿下,就是當初的東宮姬旻聿也未曾有緣,哪裏有機會像現在這般近在咫尺的感受真龍氣息,天底下權勢最大的男人還沒有表現出一分一毫眉宇間的躍動,可那分明有著靜動之下*明戾的裁決權,伴君如伴虎,誰說不是呢,尤其現在拿捏在眾人之間的還是修史這般大事——
小徒弟有些按耐不住,輕輕的袖中指尖觸碰到了自己的老師,任謙和大約是察覺了這小子的忐忑,於是老頭兒微微撇過臉倒是想給予一點稍安勿躁的寬慰。
“喀”,桌案上的茶盞發出了清響,顯然,帝王有了動靜。
任謙和花白的眉頭顫了顫抬眼看去,隻見到那高座之上的男人已經略顯倦態的揚手“嘩啦”將卷冊都傾倒在了案幾上,修長的指尖觸在額頭擋住了神采和情緒,薄唇啟張吐露出冷言冷語的字:“狗屁不通。”沒什麼慍怒,相反帶著疲累的訕意,對於滿紙的墨跡仿佛看了一場荒唐大戲。
噗通,小執筆聞言頓時臉色僵持就下意識的跪倒了下去,真龍天子的憎惡就是腦袋搬家的前兆,很顯然,九五之尊不滿意他們對於姬家對於王侯的概述。
任謙和並沒有驚慌失措:“陛下息怒。”他連忙接下了話茬,這厚厚一疊的概述是他也沒有核查過的,老頭子不知道姬詹究竟是因為什麼才如此勃然大怒,任謙和雖有錯愕卻更沉思,畢竟自己手底下的人分寸幾何、膽子幾何,他知曉。
姬詹站起身,沒有去看那戰戰兢兢的小執筆,一雙眼已經正大光明的瞪在了任謙和這位老大人身上:“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書之有益於褒貶,不書無損於勸誡,朕以為,任大人在官場浮沉四十年早已看透了陰謀詭譎和名利是非,卻不知竟還,”他頓了頓,眼睛的確是看著任謙和,可話似乎是對那跪倒在地嚇的魂不附體的小執筆說的,“蘭艾相雜,朱紫不分。”
任謙和一愣,可姬詹沒有給他任何辯解的機會和時間,他的指尖潦草閱過案上已翻開散亂的概述“撕拉”一下就扯去了數頁撚揉成團,仿佛這上頭描述的字眼是讓這帝王心情頓變的罪魁禍首。
“朕今日累了,”皇帝的腳步帶著輕漾的流風拂過任謙和身邊,“您老若還是這麼糊塗,帶著你的這些個無用徒弟告老還鄉吧。”姬詹涼薄的哼笑從唇邊消逝,帶著腳步清響踏出了這滿是熏香繚繞的內室。
任謙和張著口看到帝王的身影從庭院轉過拐角然後匆匆步出了文修館,他的袖子被人輕輕扯了扯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也跪了下去,興許就是方才帝王冷言嘲弄之時,他的確明晃晃的感受到了天子夾雜在胸臆間的慍怒:“你們,載了什麼?”任謙和一把抓過了身邊小徒弟的手,冰冷冰冷——這群臭小子到底有沒有將自己平日裏的告誡聽在耳中、放在心裏——修史這麼重要的事若是出了半點帝王不愛聽的差池,那掉的,是整個文修館的腦袋!
什麼話,九五之尊愛聽,什麼話,九五之尊忌諱——每一個當皇帝的人的心態,你一定要拿捏好。
小執筆連忙爬起身,腿腳還軟綿綿的仿佛剛從鬼門關走一遭來回似的險些踉蹌著撞到了桌案,他將上頭厚厚的卷冊一股腦兒的抱了下來,被天子撕去的紙張還留著齒狀的溝壑,這門生來來回回翻了兩頁,倉惶的臉上不免顯現不解:“老師……學生自認毫無錯改,這都是——這都是先皇帝和東宮的起居紀實。”在所有人的眼中,當年的九五之尊是開明盛世的締造者,而東宮殿下則是文韜武略,深得滿朝文武信任,對於他們的紀事你哪怕極盡讚美之詞都無法表述。
況且,前人的功績和偉業,你縱使錦上添花也定然是後世子孫喜聞樂見之作,哪一位帝王會不喜歡呢。
可是就在方才,天子撕下了最為榮耀的篇章,用了四個字來描述所有的筆墨——
狗屁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