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4(3 / 3)

人們不明白出了什麼事,但人們耽心這是禍事,直到明燈照耀,楊貴妃由內宅出來,有許多人相送和有道珍重之聲傳出,才使旁人舒了一口氣,明白這並非禍事。

大唐天子的小阿姨直送楊貴妃上車,小妹叮囑了楊貴妃一些話,才自車上跳下來。隨著,騎隊就移動了,宮車也緩緩而行。不久,柵門閉上了,楊氏家人在門前看到柵門閉上,由太華公主為首,向北遙拜,那是向宮城方向致敬,也算是向皇帝行禮。此後,一家人徐徐退入,但大門並不關閉——宮使夜來,迎接被逐的貴妃,那是無比的榮顯事,他們在今夜是不準備再關門了的。

在戶內,楊銛置酒慶賀。楊氏大門開著,門前有四盞大燈,門內的燈光也照耀而達於戶外!

大唐皇帝在飛霜殿的內殿接見夜間迎歸的貴妃——由於夜啟宮門,又發出正式的詔命,皇帝不得不從事一項儀式。這儀式本該在正殿舉行的,但是,李隆基為了少些縟節繁文,改在內殿,隨侍的人數也盡量減到最少。可是,被迎入宮中的楊貴妃隻穿了便衣,又未依照製度用細步低頭而行,她直前,內侍唱出貴妃叩謝皇恩時,貴妃一窒步,欲跪下而又有猶豫,同時,距離又實在太近了,大唐皇帝已和她四目相對,皇帝看到她的雙目紅腫以及頭發並未梳整,一瞬間,愛憐之心,如同油著了火地燃燒起來,他離座,伸出雙手,楊玉環在一停歇間,終於撲到了皇帝的身上,她很猛烈地迎撲上前去,皇帝摟住她,被她撲上來的力量一衝,稍退,就勢再坐了下來,而她,也就勢摟了皇帝,蹲伏和跪下,沒有說話,她的頭麵埋在皇帝的懷中,哭了出來。

——那是如孩子般的荷荷而哭。

李隆基被一名早已成年的婦人的孩子式哭泣弄到手足無措,後妃與君王之間,有各式製定的禮儀,如今,製度已失卻了,他們之間好象平常百姓的夫婦;而且,孩子式的哭聲,對於已老去的皇帝,發生了迷惑的作用——皇家是沒有親情的,皇族中有權力的男子們,以皇帝為主,似乎也少有一般男子的父性的,但是,父性和母性,又總是存在於每一個男人和女人的心靈深處。權力和禮教將本性蔽蓋,偶然,如牆壁的裂隙使光線透入那樣,她的哭,似乎推開了李隆基老去生命中的父性門扉!他和楊玉環是兩性的情欲結合,然而,在恍忽間,他被一種哭聲引發了父性,兩性關係加上父性,感情有似麵粉中摻勻了酵母,他的手臂起了輕微又激動的抖顫,他的淚水也奪眶而出了——李隆基好象從來不流淚的,李隆基好象是極堅強的,但在這一刻,他變得非常地軟弱,在嗚咽中叫出:“玉環——”

而她,依然在荷荷地哭。

皇帝不能讓左右看到自己的嗚咽,當自覺難以控製的時候,他揮手命左右執事退出,那表示一場宮廷儀式的結束!隨著,他用雙手搖撼哭泣中的貴妃,說出:“好了,不要哭,我們進去!”

這是向楊貴妃說的,但同時是一項宣布,兩名侍女機警地上前扶起貴妃,另外兩名侍女便及時引路向內。

宮廷中一場可能是不測的巨變,在偶然中發生,又在偶然中消散了!

當他們進入內寢時,楊貴妃已停止了哭泣。

內寢的侍女小心翼翼地安排了皇帝和貴妃的坐處,皇帝先坐下,看著她,忽然笑了出來——那是父性的笑。楊貴妃進入內寢門收斂哭泣後,情緒在紊亂中,夫婦間的隔閡,雖因一哭而消,可是,在心理上依然尷尬著,何況,中間還有許多問題在,她不安也不知如何再開始談話,皇帝一笑,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純淨的笑,逗了她,使她破涕為笑,可是,在笑出來時,她以女性的自我觀念覺得本身是受委屈的,於是,在笑的餘韻未絕之際,她又哭了出來。

這回,是皇帝上前,把她摟住了。

她第二次伏在皇帝的懷中大哭。

“玉環,不要再哭了,你已經哭得很多,好了,現在,事件過去了,不必哭,我們該笑!”皇帝設法安尉她,由於本身情緒的變動,他的慰情之言很幼稚。

“你欺侮我,我哭,你笑……”她在哭泣中正式恢複了和皇帝交談——以她的年紀,這些話是很不適合的,然而,對於一個已牽動了父性的老人,不適合的語言卻有異樣的動人力量,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背脊煦和地說:“好吧,算是我欺侮了你,可是,你也一樣啊,不聽我的話——哦,不講這些了,你先別哭,身上都被眼淚沾濕了——噢,連頭發也濕了!”

她從他懷中仰起頭來,哭泣又停止,伸手摸摸發鬢,透了一口氣:“我出汗,眼淚哪會落到頭發上?”

這回使老去的皇帝存溫柔之心,他想:“她年紀雖然不小了,還有當年的孩子氣。”

如此的轉念,一切可能有的罪過,都蕩然無存了。

重逢的激動,哭泣,緊緊的擁抱,在溫暖的房間內,他們都出汗,他們都有沐一次浴的需要,這回,是楊貴妃提出的,她隻簡單地說出:“沐浴……”

皇帝沐浴比貴妃快,當貴妃穿了長睡衣出來時,皇帝笑著看她,待她走近,輕輕地抱住她說:“吵了一次,讓我抱抱,還好,沒有瘦!”

“比謝阿蠻胖些,是不是?”楊貴妃突然闖出一句。

“咦——”皇帝以為自己抱過阿蠻,貴妃不知道的,如今聽說,感到意外,期期地笑了。

她哼了一聲,稍為扭轉身,說出:“那小鬼——”又頓住,接著說:“我好餓,從昨天到今天,沒好好吃過東西!”

於是,皇帝連忙吩咐備食物,他的心情一鬆弛,自己也覺得餓了!

風暴過去了,他們在一起進小食。

宮門夜啟,坊街宵禁時開柵,監門將軍和內常侍率宮內和宮城禁軍夜迎被逐的貴妃回宮,是大唐皇朝宮廷中的曆史大事。長安城內,紛紛傳說這一故事。

至於皇帝和貴妃,提早赴驪山了。

經過了一場風波,皇帝發現自己已經不能沒有楊玉環,自然,對別的女人他一樣也有興趣,如抱在懷中輕盈和柔軟的謝阿蠻,以前,他偷偷地抱,現在,當貴妃揭開後,也等於是貴妃為之拉攏,他半公開地以謝阿蠻為後宮的女人了。不過,李隆基不曾給予謝阿蠻正式名義,他在接收兒媳楊玉環後,曾經說過,自己將不再增添妃嬪,雖然是信口而出的話,但李隆基遵守著。因此,謝阿蠻的名字仍在樂籍中,不過,內侍省又列冊,給阿蠻一份正五品的俸給,那是上級女官的俸酬。她也有專供自己使喚的侍女了。

這是楊貴妃出了一次宮的變遷,但這變化並不明顯的,謝阿蠻依然以舞伎身份到處亂走。

在赴驪山的路上,這一回和以前又有些不同,皇帝所乘的,由六匹馬拖拉的大車,主廂中隻有皇帝和貴妃兩人,貴妃躺在車上,懶洋洋地,因為她不高興上山,而皇帝則為了逐、迎貴妃事鬧得太大,早些上山,等於避避風頭,他相信,過一個月,此事就會淡下來——這是一麵,另外,有更嚴重的問題,李隆基曾經要徹查重辦宮廷陰謀,但是,被迎回宮的楊貴妃卻反對追究,她曾經說:“算了,反正沒鬧出事來,我既不曾做尼姑,也沒有死,那個王利用卻死了,我想,他們陰謀失敗,自己會檢點的,隻要以後不再出事,那麼,這回就由它去!”李隆基不同意,他以為皇家事,不容許有陰謀的,搗亂者必須得重罰。然而,楊貴妃卻以女性的專橫而力阻,她說:“我被人趕出宮去,吃了大虧,也不計較,你為何一定要發威呢?三郎,有福享時,且享享福,一個人最怕自尋煩惱。算了!”

他不能就此算了的,但他又不欲忤逆貴妃的意思,因為,事情追究起來,楊貴妃勢必要作證。為此,他覺得躲到驪山去靜一下,再作計議,也有好處。

在車上的貴妃是懶洋洋的,不高興提早上山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她總覺得自己被逐是受委屈,可恥的,表麵上雖然說算了,不計較了,但內心卻沉重著。此外,和壽王相見了一次,往日情分恍忽又抬頭,使她在情緒上失去了平衡。一麵要應付皇帝,一麵又有私情,因此而頹唐。可是,她的紊亂和低情緒,到了山上又很快的消失!

皇帝為她準備了一班雜技表演,六十人一班雜技,上杆走索,再加醜戲,熱鬧而繁富,楊玉環是愛熱鬧的,大笑了幾場,把心中的翳氣消散了。

這是皇帝和貴妃間的。在驪山行宮的另外幾個地方,氣氛依然在緊張中——太子侍駕在驪山,惶恐著,另外有幾位皇子,心情也在不安中,他們是接近太子的;還有,鹹宜公主和太華公主一雙姊妹,得知貴妃和壽王曾見過麵的,也惴惴不安,她們怕一旦事發,自己就會獲罪。

至於大臣們的暗鬥,卻告了一個段落,宰相李林甫把握皇帝情緒不穩定的時機,排除了幾位和自己敵對的大臣,他的相權,因此而更加穩固了,雖然他沒有達到打倒太子的目的,但他收斂了,他明白時勢,自己做的已很夠,最後一個回合,要待皇帝決定,他無法再進。

在下雪的日子,皇帝陪著貴妃看雪,在溫泉水繞的殿中看遠處的大雪。還有,皇帝為博取貴妃的歡心,冒了寒,陪著貴妃去乘雪車。

楊玉環常把謝阿蠻帶在身邊,她喜歡阿蠻,甚至把自己和壽王偷偷相會的事也相告,她也坦率地表示自己對壽王還不能忘情。

謝阿蠻有時恣放,但經過一回事變之後,她又有一分機智,她勸告貴妃應該忘記過去,她還指出,貴妃在事件發生後,對皇帝和過去總有些不同,她請貴妃自然些,和過去一樣向皇帝發發小脾氣也不妨,貴妃接受了她的勸告。

於是,皇帝和貴妃間的感情,恢複到未曾出事之前一樣,應該說,還有增進,因為皇帝更加順著她。而她,也恢複了任性,隻要有空隙和湊巧的時候,總是會嘰哩咕嚕地譴責皇帝薄情,有時,當著人,她會呼皇帝為“薄情三郎”,她還改動了《世說新語》中的話,稱:“太上無情,其次薄情——”

每逢這樣的時候,皇帝總是笑——笑得很自然。

雖然如此,時常譴責皇帝薄情的的楊玉環又不是妒忌的,她進一步拉謝阿蠻接近皇帝,那已不止是抱抱而已,她安排機會,讓阿蠻伴宿……

皇帝並不覺得謝阿蠻好過楊玉環,但這個詭譎的小女人花樣多,對他,是新鮮和刺激的。

於是,皇帝的精神又旺盛了!

山上,接連有幾次大宴會,貴戚大臣,大多被邀參加。而在歡樂中的皇帝,終於把宮廷中一宗巨大的陰謀事件擱置不問,隻處死了三名內侍,以及放逐內侍和宮女共二十人——可能釀成易儲的大變,在冬日的溫泉區消除了。

壽王得到宮廷的一批賞賜;此外,原來和楊玉環並不很親近的從兄楊釗,因為隨駕在驪山,能時常見到皇帝和貴妃,李隆基欣賞他的辦事能力,擢升他的官職,楊釗在短短的時日中,既擢升了官階,又兼領了兩個新職務,一變而為中上級的重要事務官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