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4(2 / 3)

“我——明白,我想,我不會再幻想……”他拭去淚水,低聲再說:“這回事件,使我了解一些,旁人捧我出來,為他們自己,不是為我!”

——這是一位皇子對權力的徹悟。楊貴妃喟歎著,伸出手,按在扳著窗欞的壽王的手上,壽王栗動著,眼皮垂下來,而楊玉環一時馳放,很快就收斂了,她縮回自己的手。

乖分的夫婦默默地相對著——時間在默默相對中徐徐過去,好象一條蚯蚓蜿蜒而過地。

而車廂中的貴妃,淚水終於奪眶而出了。

此時,楊怡徐徐地走過來,她沒有看,但說:“請殿下回駕——公主要上車了!”

壽王一怔,情不自禁地叫出:“玉環——”

車上的貴妃尚未回答,而楊怡及時說:“長安城宵禁時間已不遠——”

“嘩,玉環,珍重……”壽王啞呼著,身體有如石像,離不開車邊。

至於楊玉環,此時已以雙手掩麵。

內侍張永輕輕地過來,扶了壽王回走,車上的她隻覺得一個人在離去,又有人在上車,她吐出一聲:“珍重!”抬眼相看!

壽王正進門,回過頭來,門內的人與車中的人,淚眼相對,在相看中,車動了,車帷被放下了,門也掩上了。

在壽王府的正門前,當車子停下時,侍女扶著太華公主,在壽王妃相送中下階,登車,躲在車上的人沒有讓壽王妃看到。

於是,馬車離開了入苑坊——在車中,楊怡指點太華公主,今夜住在楊銛家,不必回去。

太華公主的身體不住地抖顫著,雖然已平安地離開了壽王宅,但她依然耽心著,她以為自己突如其來的訪問會被人所注意,也會有後患,然而,事到如今,她又不能說什麼了。

楊貴妃在紊亂中,宮廷中繁富的生活曾使她淡卻舊情,但在見了一次之後,往事卻回來了,她想到新婚時的歡樂,那是和宮廷中的不同的啊!

楊銛府中沒有人知道貴妃曾經私出——這是由於楊怡安排得巧妙。貴妃依然由小路另行入宅的。

太華公主,作為突來的訪客,被召入內室和貴妃相見,楊怡在旁邊相伴,不久,她們就退出來,由楊怡去叮囑車夫。

回來之後的楊玉環,勉強支持著和太華公主講了一些話,等她們退出之後,她撲在床上,痛哭失聲。重逢,如此不堪的重逢,勾引起前塵往事的重逢……

她哭,她的哭聲傳出戶外——在她的哭聲中,天街的鼓聲響起了,那表示長安城一天的結束,那表示長安的夜將臨,長安傳統,每天都有宵禁,鼓聲,表示宵禁的開始。

她聽到鼓聲,然而,她依然在哭。

聽到楊貴妃哭聲的太華公主,欲入內勸慰,但被楊怡阻止,她以為,此時,應該讓貴妃哭一個暢快。太華公主不能解,她自思,楊家的女人都有些怪。

兩名侍女伴著哭泣中的楊貴妃,她們曾經勸過,但是,勸不止,貴妃的哭漸漸地由有聲到無聲,在無聲之泣時,兩名侍女也為之流淚了。

晚飯的時間到了,楊怡探問了一下內室的情形,主張暫時不必請貴妃進食。

“貴妃在中午時好象也沒有吃什麼——”楊銛有些憂鬱,“皇上賜食來,貴妃沒有動!”

“不妨事,即使餓兩天,也不會把貴妃餓死的!”楊怡佻巧地說,“她比我還胖哩,我們先吃飯吧!”

雖然如此說,楊銛和太華公主還是主張再等一些時,這樣挨過了有一刻工夫,太華公主入室看了貴妃,再出來,他們在心情沉重中同吃晚飯。

飯後,楊怡親自捧了一盂湯和兩色菜入室,此時,貴妃坐在燈下,哭泣雖然停止了,但在發怔。

“玉環,吃一些再說,為什麼要哭那樣久!”楊怡把食物放好,喟歎著,但又淺笑而問。

“我們作夫妻的時間更久啊!”楊貴妃低著頭回答。

“好了,不講這些吧,總是我最倒黴,沒多久就做了小寡婦。玉環,你比我多情!”

她沒有再說,端起羹,飲了幾口湯,再用筷子夾起一片麵衣放入口中,細嚼,似乎在思索著。

楊怡凝看著出神的貴妃,室內,忽然靜了下來——在宮中,張韜光複命時,皇帝還在睡——自然,沒有人敢於在這樣的時候去驚動皇帝。

張韜光等候著,另一名內侍則把經過去報告高力士。

當皇帝睡醒,侍女服侍他漱口洗麵時,天街的宵禁鼓聲隱隱傳入了南門,皇帝似乎朦朦地,他看到宮中已上燈,恍惚間問了時間,伸舒肢體,緩緩而起,在室內踱步。

於是,侍女報告:張韜光複命候召。

張韜光進入,肩上有幅黃絹,承托著貴妃的一綹發,他先報告見貴妃的經過,再呈貴妃的上書和頭發。

“啊——她——”李隆基看完楊玉環的上書,捏著頭發,心情在非常慌亂和震動中;他一時氣憤而逐出玉環,如今,看了上書,不曾細察,失聲急問:“她有死誌嗎?她剪下頭發,她,她要怎樣?”

“陛下,貴妃哀傷甚,臣奴不知底裏……”張韜光避開正麵答複,由於情況欠明白,他不敢隨便發言。

“哦,她,她還說了什麼?”李隆基又急問。

“貴妃命臣奴今後好侍皇上!”

“啊!這人——胡塗,剪頭發,何用如此!”皇帝如此自語,但他又很快發覺自己的失態,定了定神,揮手:“好,我知道了!”

當張韜光退出後,皇帝又看了楊玉環的上書,再撫弄著那一綹頭發,慌亂似乎在加深著,他無法再耐,傳命召高力士。此時,他耽心楊玉環會自尋短見!他以為,阻止事態的惡化,隻有由高力士出麵。

在等待高力士的時間中,李隆基不能自靜,拿著楊玉環的頭發和上書,向外走,到外起居間,內監門侍報告:晚餐已具。他作了一個製止的手勢,促迫地問高力士在何處?幸而,外麵及時傳報高力士到了。

業已知情的高力士靜聽皇帝述說經過,正經地說:“貴妃恃寵驕悖,如今深悔,陛下似宜衡情減敕!”

“這不是問題,”李隆基一揮手,焦躁地說:“看她上書的口氣,哦,又剪了頭發,那表示她有死誌,唉,此事本來沒什麼的,貴妃從不預事,那死了的王利用弄詭計,是旁人因我對她好而陷害她!力士,要趕快設法防止她自殺!”

高力士不會相信楊貴妃會自殺的,但在皇帝麵前又不能如此表示。他稍作沉吟,改變了官式口氣而說:“老奴明日往承問如何?”

李隆基嗟歎著,對於高力士的建議並不滿意,但一時又不好再作進一步的指示;他雖然心慌意亂,但究竟是做了四十年皇帝的人,官場上的虛偽故事,自是樣樣精通,要維持為皇的體麵,他不能作主動。因此,他帶著感傷地點了一下頭,稍緩,轉移方向,沉聲詢問:“王利用畏罪自殺,背景查出了嗎?”

“正在查訪中,此事似不便張揚——”高力士謹慎地說。

“我不能容忍人們使陰謀!”

“是,陛下,這事總要查個水落石出的,內侍省中被外人所用,老奴亦有罪!”他說著,以緩和的語調請皇帝進晚餐,又說明自己也未進食。

李隆基心懸貴妃,完全沒有吃飯的意緒,但為了皇帝的尊嚴,他隻能接受,又挨了一息,才徐徐起身向餐廳。

皇帝的內餐廳,燈燭輝煌,八名內侍,八名侍女依序站立在各處,服侍皇帝坐下。李隆基賜高力士坐。

他看著桌上的菜肴,想到午間賜食的事,又喟歎了,維持皇帝尊嚴之心,也漸漸地動搖了。

他兩次舉箸,又放下,高力士及時低叫一聲:“陛下——”那是提醒皇帝說話。

皇帝沉吟著,緩慢地說出:“力士,本來沒有大事,你為我迎回貴妃,算了!”

“是,陛下,老奴明早往迎貴妃回宮。”

這樣的事,自是應該留待明日,可是,李隆基耽心貴妃有死誌,王利用隻是一名內侍,昨夜在有人看守中自殺了,貴妃如要自殺,隻怕無人敢阻——而今夜則是關鍵性的時間,他覺得等明天,可能會鑄成大錯!當暴興的火氣消歇之後,他想到了楊貴妃許多又許多的好處。

他輾轉思維著,終於,以箸擊碗,提高聲音說出:“力士,不必待明天,今夜接她來!”

“陛下,長安城已宵禁。”

“宵禁不是對皇帝的啊!你傳詔,開安興坊柵門,調麗苑門守兵,派內常侍、監門將軍各一員持詔往崇仁坊迎貴妃。”

皇帝以命令的口氣朗朗地說出,記事內侍很快用石墨筆記錄詔命。

於是,高力士欣然而起,下拜:“老奴奉詔!”

興慶宮內因皇帝的特詔而迅速地忙了起來。

(搏按:史傳稱楊銛住永崇坊,距興慶宮北門有八坊之遠,需開十六道坊門,舊傳但記開安興坊門,可證楊銛宅在崇仁坊,毗連安興坊也。唐代宵禁極嚴,非軍國大事,不得開坊門,故開坊門之事,史必詳記,因此可判斷楊銛所居之處。)

內常侍領著十六名宮女和內宿衛,前後各持了四盞大燈籠,列隊在北區輦路的方場,等待宮車。

很快,有一輛大型宮車和兩輛從車到來,內宿衛擁著宮車向麗苑門去。

興慶宮城的麗苑門城樓,有上百的火炬和燈,監門大將軍高力士坐鎮城樓,他的左右,有二百以上的兵士,此外在城下,一員監門將軍和兩名校尉,統率兵卒等待,宮車到時,高力士下令,麗苑門便開啟了,兩道城門,分兩次啟開,接著,城門外的雙柵也開啟了!

張韜光率四名內侍,四名禁軍中的戈正級小軍官先行,接著,四十名騎兵分兩行而出,隨後是宮車隊,另外有四十名騎兵殿後,當這一隊人過去後,城門的兩邊又出現了一百左右的步兵,快速地在附近的道路放哨。還有遊騎八人,往來報訊。

城樓上的高力士心情很複雜,夜間開啟宮城和柵門迎貴妃入宮,在本朝是沒有先例的。他無可能勸諫,但他又以為自己做的是一件不應該做的工作。

親衛府龍武軍駐興慶宮的將軍陳玄禮戎裝趕到了麗苑門,謁見高力士,似乎要進言,但高力士阻止了,告訴他今夜是特命,內外都平安無事,不必預聞。

陳玄禮呆了一下,沒有說話就告退了。

“玄禮,你帶人巡城一匝吧,雖然沒有事,但我們還是小心一些為是!”高力士在他離去之時說。

安興坊的柵門在夜間開啟了,關柵開放由禁軍把守,騎隊緩緩地越過安興正街,安興坊與崇仁坊東北角的雙連柵門也開啟了。

楊銛住宅的大門全開,四名內侍立在階前,燈火照耀,左右鄰舍都偷偷地觀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