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西遊補答問(1 / 3)

第一卷 西遊補答問

§序

問:《西遊》不闕,何以補也?

曰:《西遊》之補,蓋在火焰芭蕉之後,洗心掃塔之先也。大聖計調芭蕉,清涼火焰,力遏之而已矣。四萬八千年俱是情根團結。悟通大道,必先空破情根;空破情根,必先走人情內;走入情內,見得世界情根之虛,然後走出情外,認得道根之實。《西遊》補者,情妖也;情妖者,鯖魚精也。

問:《西遊》舊本,妖魔百萬,不過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補西遊,而鯖魚獨迷大聖,何也?

曰: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問:古本《西遊》,必先說出某妖某怪;此敘情妖,不先曉其為情妖,何也?

曰:此正是補《西遊》大關鍵處,情之魔人,無形無聲,不識不知;或從悲慘而入,或從逸樂而入,或一念疑搖而入,或從所見聞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入而決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頭地步。故大聖在鯖魚肚中,不知鯖魚;跳出鯖魚之外,而知鯖魚也。且跳出鯖魚不知,頃刻而殺鯖魚者,仍是大聖。迷人悟人,非有兩人也。

問:古人世界,是過去之說矣;末來世界,是未來之說矣。雖然,初唐之日,又安得宋丞相秦檜之魂魄而治之?

曰:《西遊補》,情夢也。譬如正月初三日夢見三月初三與人爭鬥,手足格傷,及至三月初三果有爭鬥,目之所見與夢無異。夫正月初三非三月初三也,而夢之見之者,心無所不至也。心無所不至,故不可放。

問:大聖在古人世界為虞美人,何媚也?在未來世界便為閻羅天於,何威也?

曰:心入未來,至險至阻,若非振作精神,必將一敗塗地,滅六賊,去邪也,刑秦檜,決趨向也拜武穆,歸正也。此大聖脫出情妖之根本。

問:大聖在青青世界,見唐憎是將軍,何也?

曰:不須著淪,隻看"殺青大將軍、長老將軍"此九字。

問:十二回:"關雎殿唐僧墮淚,撥琶琶季女彈詞。"大有淒風苦雨之致?

曰:天下情根不外一"悲"字。

問:大聖忽有夫人男女,何也?

曰:夢想顛倒。

問:大聖出情魔時,五色旌旗之亂,何也?

曰:《清淨經》雲:"亂窮返本,情極見性。"

問:大聖見牧丹便入情魔,作奔壘先鋒演出情魔,何也?

曰:斬情魔,正要一刀兩段。

問:天可鑿乎?

曰:此作者大主意。大聖不遇鑿天人,決不走入情魔。

問:古本《西遊》,凡諸妖魔,或牛首虎頭,或豺聲狼視;今《西遊補》十六回所記鯖魚模樣,婉孌近人,何也?

曰:此四字正是萬古以來第一妖魔行狀。

靜嘯齋主人識

§第一章 牡丹紅鯖魚吐氣 送冤文大聖留連

萬物從來隻一身,一身還有一乾坤;敢與世間開眇眼,肯把江山別立根?

此一回書,鯖魚擾亂,迷惑心猿,總見世界情緣,多是浮雲夢幻!

話說唐僧師徒四眾, 自從離了火焰山, 日往月來,又遇綠春時候。唐僧道:"我四人終日奔波,不知何日得見如來!悟空,西方路上,你也曾走過幾遍,還有許多路程? 還有幾個妖魔?"行者道:"師父安心!徒弟們一著力,天大妖魔也不怕他。"

說未罷時,忽見前麵一條山路,都是些新落花、舊落花,鋪成錦地;竹枝斜處,漏出一樹牡丹。正是:

名花才放錦成堆,壓盡群葩敢鬥奇?

細剪明霞迎日笑,弱含芳露向風欹。

雲憐國色來為護,蝶戀天香去欲遲。

擬向春宮問顏色,玉環矯倚半酣時。

行者道:"師父,那牡丹這等紅哩!"長者道:"不紅。"行者道:"師父,想是春天曛暖,眼睛都熱壞了?這等紅牡丹,還嫌他不紅!師父不如下馬坐著,等我請大藥皇菩薩來,替你開一雙光明眼。不要帶了昏花疾病,勉強走路;一時錯走了路頭,不幹別人的事!"長老道:"潑猴!你自昏著,倒拖我昏花哩!"行者道:"師父既不眼昏,為何說牡丹不紅?"長老道:"我末曾說牡丹不紅,隻說不是牡丹紅。"行者道:"師父,不是牡丹紅,想是日色照著牡丹,所以這等紅也。"

長途見行者說著日色,主意越發遠了,便罵:"呆猴子!你自家紅了,又說牡丹,又說日色,好不牽址閑人!"行者道:"師父好笑!我的身上是一片黃花毛;我的虎皮裙又是花斑色;我這件直掇又是青不青白不白的。師父在何處見我紅來?" "長老道:"我不說你身上紅,說你心上紅。"便叫:"悟空,聽我偈來!"便在馬上說偈兒道:牡丹不紅,徒弟心紅。"

牡丹花落盡,正與未開同。

偈兒說罷,馬走百步,方才見牡丹樹下,立著數百眷紅女,簇擁一團,在那裏探野花,結草卦,抱女攜兒,打情罵俏。忽然見了東來和尚,盡把袖兒掩口,嘻嘻而笑。長老胸中疑惑,便叫"悟空,我們另尋枯徑去吧!如此青青春野,恐一班孌童弱女又不免惹事纏人。"行者道:"師父,我一向有句話要對你說,恐怕一時衝撞,不敢便講。師父,你一生有兩大病:一件是多用心,一件是文字禪。多用心者,如你怕長怕短的便是;文字禪者,如你歌詩論理,談古證令,講經說偈的便是。文字禪無關正果,多用心反召妖魔。去此二病,好上西方!"長老隻是不快。行者道:"師父差矣!他是在家人,我是出家人;共此一條路,隻要兩條心。"

唐僧聽罷,鞭馬上前。不想一簇女郎隊裏,忽有八九個孩童跳將出來,團團轉打一座"男女城",把唐僧圍住,凝眼麵看,看罷亂跳,跳罷亂嚷,嚷道:"此兒長大了,還穿百家衣!"長老本性好靜,那受得兒女牽纏?便把善言勸他;再不肯去,叱之亦不去。隻是嚷道:"此兒長大了,還穿百家衣!"

長老無可奈何,隻得脫下身上衲衣寬藏在包袱裏麵,席草而坐。那些孩童也不管他,又嚷道:"你這一色百家衣,舍與我吧!你不與我,我到家裏去叫娘做一件青蘋色,斷腸色,綠楊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醬色,天玄色,桃紅色,玉色,蓮肉色,青蓮色,銀青色,魚肚白色,水墨色,石藍色,蘆花色,綠色,五色,錦色,荔枝色,珊瑚色,鴨頭綠色,回文錦色,相思錦色的百家衣,我也不要你的一色百家衣了。"

長若閉目,沉然不答。八戒不知長老心中之事,還要去弄南弄女,叫他幹兒子、濕兒子,討他便宜哩!行者看見,心中焦躁,耳朵裏取出金箍棒,拿起亂趕,嚇得小兒們一個個踢腳絆手走去。行者還氣他不過,登時趕上,掄棒便打。

可憐蝸發桃顏,化作春駒野火!你看牡丹之下一簇美人,望見行者打殺男女,慌忙棄下采花籃,各人走到澗邊,取了石片來迎行者。行者顏色不改,輕輕把棒一撥,又掃地打死了。

原來孫大聖雖然勇鬥,卻是天性仁慈。當時棒納耳中,不覺涕流眼外,自怨自艾的道:"天天!悟空自皈佛法,收情束氣,不曾妄殺一人;今日忽然忿激,反害了不妖精不強盜的男女長幼五十餘人,忘卻罪孽深重哩!"走了兩步,又害怕起來,道:"老孫隻想後邊地獄,早忘記了現前地獄。我前日打殺得個把妖精,師父就要念咒;殺得幾個強盜,師父登時趕逐。今日師父見了這一千屍首,心中惱怒,把那話兒咒子萬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孫大聖就弄做個剝皮猢猻了!你道象什麼體麵?"終是心猿智慧,行者高明,此時又想出個意頭,以為:"我們老和尚是個通文達藝之人,卻又慈悲太過,有些耳朵根軟。我今日做起一篇'送冤'文字,造成哭哭啼啼麵孔,一頭讀一頭走;師父若見我這等啼哭,定有三分疑心,叫:'悟空,平日剛強何處去?'我隻說:'西方路上有妖精。'師父疑心頓然增了七分,又問我:'妖精何處?叫做何名?'我隻說:'妖精叫做打入精。師父若不信時,隻看一班男女個個做了血屍精靈。'師父聽得妖精利害,膽戰心驚。八戒道:'散了夥吧!'沙憎道:'胡亂行行!'我見他東橫西豎,隻得寬慰他們一句道:全賴靈山觀世音,妖精洞裏如今片瓦無存。'"

行者登時抬石為硯,折梅為筆,造泥為墨,削竹為簡,寫成"送冤"'文字;扯了一個秀才袖式,搖搖擺擺,高足闊步,朗聲誦念。其文曰:維大唐正統皇帝敕踢百寶袈裟五珠杖賜號禦弟唐憎玄奘大法師門下徒弟第一人,水簾洞主齊天大聖天宮反寇地府豪賓孫悟空行者,謹以清酌庶羞之儀,致餞於無仇無怨春風裏男女之幽魂,曰:嗚呼!門柳變金,,庭蘭孕玉;乾坤不仁,青歲勿穀。擁為乎三月桃花之水,環佩湘飄?九天白鶴之雲,蒼茫煙鎖?嗟!鬼耶?其送汝耶?餘竊為君恨之!

雖然,走龍蛇於銅棟,室裏臨蠶;哭風雨於玉琴,樓中繡虎,此素女之周行也。胡為乎春袖紅兮春草綠,春日長兮春壽促?嗟!鬼耶?其送汝耶?餘竊恨君!

嗚呼!竹馬一裏,螢燈半帷;造化小兒,宜弗有怒。胡為乎洗錢未賜,飛鳧鳥而浴西淵;雙柱初紅,服鵝衣而遊紫穀?嗟!鬼耶?其送汝耶?餘竊為君恨之!雖然,七齡孔子,帳中鳴蟋蟀之音;二八曾參,階下拜荔枝之獻。胡為乎不講此正則也?剪玉南疇,碎荷東浦,浮繹之棗不袖,垂乳之桐不哺。

嗟!鬼耶?其送汝耶?餘竊恨君!

嗚呼!南北西東,未賦招魂之句;張錢徐趙,難占古塚之碑。嗟!鬼耶?其送汝耶?餘竊為君恨之!

行者讀罷,早已到了牡丹樹下。隻見師父垂頭而睡,沙恩、八戒枕石長眠。行者暗笑道:"老和尚平日有些道氣,再不如此昏倦。今日隻是我的飛星好,不該受念咒之苦。"他又摘一根草花,卷做一同,塞在豬八成耳朵裏,口裏亂嚷道:"悟能,休得夢想顛倒!"八戒在夢裏哼哼的答應道:"師父,你叫悟能做什麼?"

行者曉得八戒夢裏認他做了師父,他便變做師父的聲音,叫聲:"徒弟,方才觀音菩薩在此經過,叫我致意你哩。"八戒閉了眼,在草裏哼哼的亂滾道:"菩薩可曾說我些什麼?"行者道"菩薩怎麼不說?菩薩方才評品了我,又評品了你們三個:先說我未能成怫,教我莫上西天;說悟空決能成佛,教他獨上西天;悟淨可做和尚,教他在西方路上幹淨寺裏修行。菩薩說罷三句,便一眼看著你道:'悟能這等好困,也上不得西天。你致意他一聲,教他去配了真真愛愛憐憐。'"八戎道:"我也不要西天,也不要憐憐,隻要半日黑甜甜。"說罷,又哼的一響,好似牛吼。行者見他不醒,大笑道:"徒弟,我先去也!"竟往西邊化飯去了。

§第二章 西方路幻出新唐 綠玉殿風華天子

自此以後,悟空用盡千般計,隻望迷人卻自迷。

卻說行者跳在空中,東張西望,尋個化飯去處,兩個時辰,更不見一人家,心中焦躁。正要按落雲頭,回轉舊路,忽見十裏之外有一座大城池,他就急急起上看時,城頭上一麵綠錦旗,寫幾個飛金篆字: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孫中興皇帝行者暮然見了"大唐"兩字,嚇得一身冷汗,思量起來:"我們走上西方,為何走下東方來也?決是假的。不知又是什麼妖精?可惡!"他又轉一念道:"我聞得周天之說,天是團團轉的。莫非我們把西天走盡,如今又轉到東來?若是這等,也不怕他,隻消再轉一轉,便是西天--或者是真的?"他即時轉一念道:"不真,不真!既是西天走過,佛祖慈悲,為何不叫我一聲?況且我又見他幾遍,不是無情少麵之人。還是假的"當時又轉一念道:"老孫幾乎自家忘了!我當年在水簾洞裏做妖精時節,有一兄弟,喚做碧衣使者。他曾送我《昆侖別紀》書。上有一段雲:'有中國者,本非中國而慕中國之名,故冒其名也。'這個所在,決是西方冒名之國!還是真的。"頃刻間,行者又不覺失聲嚷道:"假,假,假,假,假!

他既是慕中國,隻該竟寫中國,如何卻寫大唐?況我師父常常說大唐皇帝是簇簇新新的天下,他卻如何便曉得了,就在這裏改標易幟?決不是真的。"躇躊半日,更無一定之見。

行者定睛決誌把下麵看來,又見"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孫中興皇帝"十四字。他便跳跳嚷攘,在空中罵道:"亂言,亂言!師父出大唐境界,到今日也不上二十年,他那裏難道就過了幾百年!師父又是肉胎血體,縱是出入神仙洞,往來蓬島天,也與常人一般過日,為何差了許多?決是假的。"他又想一想道:"也未可知,若是一月一個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個都換到了。或者是真的?"

行者此時真所謂疑團未破,思議空勞。他便按落雲端,念動真言,要喚本方土地問個消息。念了十遍,土地隻是不來。行者暗想:"平時略略念動,便抱頭鼠伏而來;今日如何這等?事勢急了,且不要責他,但叫值日功曹,自然有個分曉。"

行者又叫功曹:"兄弟們何在?"望空叫了數百聲,絕無影響。行者大怒,登時現出大鬧天宮身子,把棒晃一晃象缸口粗,又縱身跳起空中,亂舞亂跳。跳了半日,也無半個神明答應。

行者越發惱怒,直頭奔上靈霄,要見玉帝,問他明白。

卻才上天,隻見天門緊閉。行者叫:"開門,開門!"有一人在天裏答應道:"這樣不知緩急奴才!吾家靈霄殿已被人偷去,無天可上。"又聽得一人在旁笑道:"大哥,你還不知哩!那靈霄殿為何被人偷去?原來五百年前有一孫弼馬溫大鬧天宮,不曾奪得靈霄殿去,因此懷恨,構成黨與,借取經之名,交結西方一路妖精;忽然一日,妖精們用些巧計,偷去靈霄。

此即兵法中以他人攻他人,無有弗勝之計也。猢猻兒倒是智囊,可取可取!"

行者聽得又好笑,又好惱。他是心剛性急的人,那受得無端搶白,越發拳打腳踢,隻叫"開門"。那裏邊又道:"若畢競要開天門,權守五千四十六年三個月,等吾家靈霄殿造成,開門迎接尊客何如?"

卻說行者指望見了玉帝,討出靈文紫字之書,辨清大唐真假,反受一番大辱;隻得按落雲頭,仍到大唐境界。行者道:"我隻是認真而去,看他如何罷了。"即時放開懷抱,走進成門。那守門的將士道:"新天子之令:凡異言異服者,拿斬。

小和尚,雖是你無家無室,也要自家保個性命兒!"行者拱拱手道:"長官之言,極為相愛。"即時走出城門,變做粉蝶兒,飛一個"美人舞",再飛一個"背琵琶",頃刻之間,早到五花樓下;即時飛進玉闕,歇在殿上。真是瓊樞繞靄,育閣纏雲,神仙未見,洞府難摹者也!

天回金氣合,星順玉衡平。

雲生翡翠殿,日麗鳳凰城。

行者觀看不已, 忽見殿門額上有"綠玉殿" 三個大字,旁邊注著一行細字:"唐新天子風流皇帝元年二月吉工立。"殿中寂然,隻有兩邊壁上墨跡兩行,其文曰:唐未免命五十年,大國如鬥。唐受天命五十年,山河飛而量月走。新皇帝受命萬萬年,四方唱周宣之詩。小臣張邱謹祝。

行者看罷,暗笑道:"朝廷之上有此等小臣,哪得皇帝不風流!"說罷時,忽然走出一個宮人,手拿一柄青竹帚,掃著地上,口中自言自語的道:"嗬嗬,皇帝也眠,宰相也眠,綠玉殿如今變做'眠仙閣'哩!昨夜我家風流天子替傾國夫人暖房擺酒,在後園翡翠宮中,酣飲了一夜。初時取出一麵高唐鏡,叫傾國夫人立在左邊、徐夫人立在右邊,三人並肩照鏡;天子又道兩位夫人標致,傾國夫人又道陛下標致。天子回轉頭來便問我輩宮人,當時三四百個貼身宮女齊聲答應,'果然是絕世郎君!'天子大悅,便迷著眼兒飲一大觥。酒半酣時,起來看月,天子便開口笑笑,指著月中嫦娥道:'此是朕的徐夫人。'徐夫人又指著織女牛郎說:'此是陛下與傾國夫人。今夜雖是三月初五,卻要預借七夕哩。'天子大悅,又飲一大觥。一個醉天子,麵上血紅,頭兒搖搖,腳兒斜斜,舌兒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橫橫在徐夫人的身上。傾國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個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腳跟。又有徐夫人身邊一個繡女忒有情興,登時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後,輕輕插在天子頭上,做個醉花天子模樣。這等快活,果然人間蓬島!

"隻是我想將起來,前代做天子的也多,做風流天子的也不少;到如今,宮殿去了,美人去了,皇帝去了!不要論秦漢六朝,便是我先天子,中年好尋快活,造起珠雨樓台;那個樓台真造得齊齊整整,上麵都是白玉板格子,四邊青瑣吊窗;北邊一個圓霜洞,望見海日出沒。下麵踏腳板還是金縷紫香檀。一時翠麵芙蓉,粉肌梅片,蟬衫麟帶,蜀管吳絲,見者無不目豔,聞者無不心動。昨日正宮娘娘叫我往東花圓掃地。我在短牆望望,隻見一座珠雨樓台,一望荒草,再望雲煙;鴛鴦瓦三千片,如今弄成千千片,走龍梁,飛蟲棟,十字樣架起。更有一件好笑:日頭兒還有半天,井裏頭,鬆樹邊,更移出幾燈鬼火;仔細觀看,到底不見一個歌重,到底不見一個舞女,隻有三兩隻杜鵑兒在那裏一聲高,一聲低,不絕的啼春雨。這等看將起來,天子庶人,同歸無有;皇妃村女,共化青塵!

"舊年正月元霄,有一個鬆蘿道士,他的說話倒有些悟頭。他道我風流天子喜的是畫中人,愛的是圖中景,因此進一幅畫圖,叫做《驪山圖》。天子問:'驪山在否?'道士便道:'驪山壽短,隻有二千年,'天子笑道:'他有二千年也夠了。'道士道:'臣隻嫌他不渾成些:土木驪山二百年,口舌驪山四百年,楮墨驪山五百年,青史驪山九百年,零零碎碎湊成得二千年!'我這一日當班,正正立在那道土對麵,一句一句都聽得明白。歇了一年多,前日見了有學問的宮人話起,原來《驪山圖》便是那用驅山鐸的秦始皇帝墳墓!"話罷掃掃,掃罷話話。

行者突然聽得"驅山繹"三字,暗想:"山如何驅得?我若有這個鐸子,逢著有妖精的高山,預先驅了他去,也落得省些氣力。"正要變做一個承值宮兒模樣,上前問他驅山鐸子的根由,忽聽得宮中大吹大擂。

§第三章 桃花鉞詔頒玄奘 鑿天斧驚動心猿

行者聽得宮中奏樂,即時飛進虎門,過了重樓疊院,走到一個雕青軒子:團團簇擁公卿,當中坐著天子。

歇不多時,隻見新天子忽然失色,對眾官道:"朕昨日看《皇唐寶訓》,有一段雲:'唐僧陳玄奘,妄以緇子惑我先王。

門生弟子,盡是水簾石澗之流;錫杖檀盂,變為木柄金箍之具。四十年後,率其徒眾,犯我疆土。此大敵也。'又有一段雲:'五百年前,有孫悟空者,曾反天宮,欲提玉帝而坐之階下,天命未絕,佛祖鎮之。'天且如此,而況於人乎!然而唐僧納為第一徒弟者,何也?欲以西方之遊,肇東南之伯;倚猿馬之威,壯鯨鯢之勢。朕看此書,有些害怕!令遣總戎大將趙成:望西方而去,斬了唐僧首級回來;當時又赦他徒眾,令其四散,自然無事。"

尚書仆射李曠出班奏道:"禿臣陳玄契,不可殺他,倒可用他;可用他殺他,不可用他人殺他。"既對,新天子叫將士在囊帥庫中取出飛蛟劍、吳王刀、碣石鉤、雷花戟、五雲寶雕、戊烏馬胄、銀魚甲、飛虎王帳幡、堯舜大旗,桃花鉞、。

九月斧、玻璃月鏡盔、飛魚紅金袍、斬魔晶線履。七星扇。

同著一幅黃縑詔書封上,飛送西天殺青掛印大將軍禦弟陳玄奘,詔曰:大將軍碧節之清,朱絲之直;昨青路諸侯,走馬宗國,競奏將軍雄武,使西方天下人魚結舌而海蜃無氣。草階華曆之代,闕見其人。朕之素慕,聽詞美良。轉目西山,悲哉而歎矣。今夫西賊星亟關檄日來。蓋天厭別離,而飛錫之歸期也。將軍何不躍素池而彈慧劍,褫墨緇而傾智襄?綠林如練,玄日無烽,然後朕以一尺素束將軍之馬首。此日雕戈銀甲,他時蟲帳蚊圖。若乃昆侖銅柱,難刊墮淚碑文;天壁金繩,誰賦歸來辭句?惟大將軍一思之,二思之!且夫朕之厭珊瑚號碧玉矢者,久矣。

叫宮中取出瓏琥節,同忖使者。使者得了聖旨,拿著瓏琥節,捧著欽賜印詔,飛馬出城。

行者大驚,又恐生出事來,連累師父,不敢做聲;登時趕上,飛一個"梅花落",出了城門。現原身,望望使者,使者早已不見。行者越發苦恨,須臾悶倒。

卻說行者不曾辨得新唐真假,平空裏又見師父要做將軍,又驚又駭,又愁又悶;急跳身起來,去看師父下落。忽然聽得天上有人說話,慌忙仰麵看看,見四五百人持斧操斤,輪刀振臂,都在那裏鑿天。行者心中暗想:"他又不是值日功曹,麵貌又不是惡曜凶星,明明是下界平人,如何卻在這要幹這樣勾當?若是妖精變化感人,看他麵上又無惡氣。

思想起來,又不知是天生癢疥,要人搔背呢?不知是天生多骨,請個外科先生在此刮洗哩?不知是嫌天舊了,鑿去舊天,要換新天;還是天生帷障,鑿去假天,要見真天?不知是天河壅漲,在此下瀉呢?不知是重修靈霄殿,今日是黃道吉日,在此動工哩?不知還是天喜風流,教人千雕萬刻,鑿成錦繡畫圖?不知是玉帝思凡,鑿成一條禦路,要常常下來?不知天血是紅的,是白的?不知天皮是一層的,兩層的?不知鑿開天胸,見天有心,天無心呢?不知天心是偏的,是正的呢?不知是嫩天,是老天呢?不知是雄天,是雌天呢?不知是要鑿成倒掛天山,賽過地山哩?不知是鑿開天口,吞盡閻浮世界哩?就是這等,也不是下界平人有此力量;待我上前問問,便知明白。"

行者當時高叫鑿天的長官:"你是那一國王部下?為何幹此奇勾當?"那些人都放了刀斧,空中施禮道:"東南長老在上!我們一幹人,叫做'踏空兒',住在金鯉村中。二十年前有個遊方道土,傳下'踏空'法兒,村中男女俱會書符說咒,駕鬥翔雲,因此就改金鯉村叫做踏空村,養的男女都叫'踏空兒',弄做無一處不踏空了。

"誰想此地有個青青世界大王,別號小月王。近日來個取經和尚,卻是地府豪賓、天宮反寇、齊天大聖、水簾洞主孫悟空行者第二個師父,大唐正統皇帝敕賜百寶袈裟、五花錫杖、踢號禦弟唐僧玄奘大法師。這個法師俗姓陳,果然清清謹謹,不茹葷飲酒,不詐眼偷花,西天頗也去得。隻是孫行者肆行無忌,殺人如草,西方一帶,殺做飛紅血路。百姓言之,無不切齒痛恨。今有大慈國王苦憫眾生,竟把西天大路鑄成通天青銅壁,盡行夾斷;又道孫行者會變長變短,通天青銅壁邊又布六萬裏長一張'相思網'。如今東天西天截然兩處,舟車水陸,無一可通。唐僧大慟。行者腳震,逃走去了。八戒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僧是第三個徒弟,隻是一味哭了。唐僧坐下的白馬,草也不吃一口了。當時唐僧忙亂場中,立出一個主意,便叫二徒弟不要慌,三徒弟不要慌;他徑鞭動白馬,奔入青青世界。

"小月王一見了他,想是前世姻緣,便象一個身子兒相好,把青青世界堅執送與那和尚;那和尚又堅執不肯受,一心要上西天。小月王貼上去,那和尚推開來。貼貼推推,過了數日,小月王無可奈何,便請國中大賢同來商議。有一大賢心生一計:隻要四方搜尋鑿天之人,鑿開天時,請陳先生一躍而上,徑往玉皇殿上討了關文,,直頭到西天--此大妙之事也。

"小月王半愁半喜。當時點起人馬,遍尋鑿天之人,正撞著我一幹人在空中捉雁。那些人馬簇擁而來,有一個金甲將軍,亂點亂觸道:'正是鑿天之人了,正是鑿天之人了!'一班小卒把我們圍住,個個拿來,披枷帶鎖,送上小月王。

小月王大喜,叫手下人開了枷,去了鎖,登時取出花幻酒,賞了我們;強逼我們鑿天。人言道:'會家不忙,忙家不會。'我們別樣事倒做過,鑿天的斧頭卻不曾用慣。今日承小月王這等相待,隻得磨快刀斧,強學鑿天。仰麵多時頸痛,踏空多時腳酸。午時光景,我們直鑿到申時,才鑿得天縫開。那裏曉得又鑿著了玉帝殿下,不知不覺把一個靈霄殿光油油骨碌碌從大縫中滾下米。天上大驚小怪,半日才定。卻是我們星辰吉利,自家做事,又有那別人當罪。當時天裏嚷住,我也有些恐怕。側耳而聽,隻聽得一個叫做太上老君對玉帝說:"你不要氣,你不要急。此事決非別人於得,斷然是孫行者弼馬溫狗奴才小兒!如今遣動天兵,又恐生出事來;不若仍求佛祖再壓他在五行山下,還要替佛祖講過,以後決不可放他出世。'"我們聽得,曉得脫了罪名。想將起來,總之,別人當的罪過。又到這裏放膽而鑿,料得天裏頭也無第二個靈霄殿滾下來了。隻是可憐孫行者,下界西方路上又恨他,上界又怨他,佛祖處又有人送風;觀音見佛祖怪他,他決不敢暖眼。看他走到哪裏去?"

旁邊一人道:"啐!孫猢猻有甚可憐?若無猢猻這狗奴才,我們為何在這裏勞苦!"那些執斧操斤之人都嚷道:"說得是,我們罵他!"隻聽得空中火沸,盡叫:"弼馬溫!偷酒賊!偷藥賊!偷人參果的強盜!無賴猢猻妖精!"一人一句,罵得行者金睛曖昧骨酥麻。

§第四章 一竇開時迷萬鏡 物形現處我形亡

卻說行者受此無端謗議,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廝殺。他又心中暗想:"我來的時節,師父好好坐在草裏,緣何在青青世界?這小月王斷然是個妖精,不消說了。"

好行者!竟不打話,一往便跳。剛才轉個灣兒,劈麵撞著一座城池。城門額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卻是"青青世界"

四個大字。兩扇門兒,半開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進,隻見湊城門叉有危牆兀立,東邊跑到西邊,西邊跑到東邊,卻無一竇可進。行者笑道:"這樣城池,難道一個人也沒有?既沒有人,卻又為何造牆?等我細細看去。"看了半晌,實無門路。他又惱將起來,東撞西撞,上撞下撞,撞開一塊青石皮,忽然絆跌,落在一個大光明去處。行者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琉璃樓閣:上麵一大片琉璃作蓋,下麵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張紫琉璃榻,十張綠色琉璃椅,一隻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硫璃茶壺,兩隻翠藍琉璃鍾子;正麵八扇青琉璃窗,盡皆閉著,又不知打從哪一處進來。

行者奇駭不已,抬頭忽見四壁都是寶鏡砌成,團團有一百萬麵。鏡之大小異形,方圓別製,不能細數,粗陳其概:天皇獸紐鏡,白玉心鏡,自疑鏡,花鏡,風鏡,雌雄二鏡,紫錦荷花鏡,水鏡,冰台鏡,鐵麵芙蓉鏡,我鏡,人鏡,月鏡,海南鏡,漢武悲夫人鏡,青鎖鏡,靜鏡,無有鏡,秦李斯銅篆鏡,鸚鵡鏡,不語鏡,留容鏡,軒轅正妃鏡,一笑鏡,枕鏡,不留景鏡,飛鏡。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孫照出百千萬億模樣來。"走近前來照照,卻無自家影子,但見每一鏡子,裏麵別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稱奇,隻用帶草看法,一覽而盡。

忽聽耳朵邊一人高叫:"孫長老,別來多年,無恙?"行者左顧右顧,並無一人,樓上又無鬼氣;聽他聲音,又不在別處。正疑惑間,忽見一獸紐方鏡中,一人手執鋼叉, 湊鏡而立,又高叫道:"t孫長老不須驚怪,是你故人。"行者近前看看,道:"有些麵熟,一時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劉,名伯欽。當年五行山下,你出來的時節,我也效一臂之力。頓然忘記,人情可見!"行者慌忙長揖適:"萬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業?為何卻同在這裏?伯欽道:"如何說個'同'字?你在別人世界裏,我在你的世界裏,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見?"伯欽道:"你卻不知。小月王造成萬鏡樓台,有一鏡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動一靜。多入鏡中,隨心看去,應目而來。故此樓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行者轉一念時,正要問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見黑林中走出一個老婆婆,三兩個筋鬥,把伯欽推進,再不出來。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時將暗,也尋不見師父,不如把幾麵鏡子細看一回,再作料理。"當時從"天字第一號"看起,隻見鏡裏一人在那裏放榜;榜文上寫著:第一名廷對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對秀才烏有,第三名廷對秀才高未明。

頃刻間,便有千萬人,擠擠擁擁,叫叫呼呼,齊來看榜。

初時但有喧鬧之聲,繼之以哭泣之聲,繼之以怒罵之聲;須臾,一簇人兒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丟碎鴛鴦瓦硯;也有首發如蓬,被父母師長打趕;也有開了親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場;也有拔床頭劍自殺,被一女子奪住;也有低頭呆想,把自家廷對文字三回而讀;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頭吐紅血;也有幾個長者費些買春錢,替一人解悶;也有獨自吟詩,忽然吟一句,把腳亂踢石頭;也有不許僮仆報榜上無名者;也有外假氣悶,內露笑容,若曰應得者;也有真悲真憤,強作喜容笑麵。獨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換新衣新履;或強作不笑之麵;或壁上題詩;或看自家試文,讀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歎,或故意說試官不濟;或強他人看刊榜,他人心雖不欲,勉強看完;或高談闊論,話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陳除夜夢讖;或雲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時,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樓上搖頭誦念。

旁有一少年:"此文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長的,吾隻選他好句子抄來。你快來同看,學些法則,明年好中哩。"兩個又便郎聲讀起。其文曰:振起之絕業,扶進之人倫;學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則?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體之精未泄,方策之燼皆靈也。

總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運,嚐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孫行者嗬嗬大笑道:"老孫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爐中,聽得老君對玉史仙人說著:'文章氣數:堯、舜到孔子是'純天運',謂之'大盛';盂子到李斯是'純地運',謂之'中盛';此後五年該是'水雷運',文章氣短而身長,謂之'小衰';又八百年,輪到'山水運'上,便壞了,便壞了!'當時玉史仙人便問:'如何大壞?'老君道:'哀哉!一班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心無肺,無骨無筋,無血無氣之人,名曰秀才;百年隻用一張紙,蓋棺卻無兩句書!做的文字,更有蹊蹺:混沌死過幾萬年還放他不過;堯、舜安坐在黃庭內,也要牽來!呼吸是清虛之物,不去養他,卻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寶,不去靜他,卻去動他!你道這個文章叫做什麼?原來叫做'紗帽文章'!會做幾句,便是那人福運,便有人抬舉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當時老君說罷,隻見玉史仙人含淚而去。我想將起來,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運'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二號'去看!"

§第五章 鏤青鏡心猿入古 綠珠樓行者攢眉

卻說行者看"天字第二號",一麵鏤青古鏡之中,隻見紫柏大樹下立一石碑,刊著"古人世界原係頭風世界隔壁"

十二個篆字。行者道:"既是古人世界,秦始皇也在裏頭。前日新唐掃地宮人說他有個驅山鐸,等我一把扭住了他,搶這鐸來,把西天路上千山萬壑掃盡趕去,妖精也無處藏身,強盜也無處著落了。"登時變作一個銅裏蛀蟲,望鏡麵上爬定,著實蛀了一口,蛀穿鏡子。忽然跌在一所高台,聽得下麵有些人聲;他又不敢現出原身,仍舊一個蛀蟲,隱在綠窗花縫裏窺探。

原來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叫做"綠珠女子",鎮日請賓宴客,飲酒吟詩。當時費了千心萬想,造成百尺樓台,取名"握香台"。

當當這一日有個西施夫人、絲絲小姐同來賀新台,綠珠大喜,即整酒筵,擺在握香台上,以敘姐妹之情。正當中坐著絲絲小姐,右邊坐著綠珠女子,左邊坐著西施夫人。一班扇香髻子的丫頭,進酒的進酒,攀花的攀花,捧色盆的捧色盆,擁做一堆。行者在縫裏便生巧詐,即時變作丫頭模樣,混在中間。怎主打扮?

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漢帝衣。上有秋風墜,下有蓮花杯。

隻見那些丫頭嘻嘻的都笑將起來,道:"我這握香台真是個握香台,這樣標致女子不住在屋裏也趲來!"又有一個丫頭對行者道:"姐姐,你見綠娘也未?"行者道:"大姐姐,我是新來人,領我去見見便好。"

那丫頭便笑嘻嘻的領見了綠娘。綠娘大驚,簌簌吊下淚來,便對行者道:"虞美人,許多時不相見,玉顏愁動,卻是為何?"行者暗想:"奇怪!老孫自從石匣生來,到如今不曾受男女輪回,不曾入煙花隊裏,我幾時認得什麼綠娘?我幾時做過泥美人,銅美人,鐵美人,草美人來?既然他這等說,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正叫做將錯就錯。隻是一件:既是虞美人了,還有虞美人配頭;倘或一時問及,驢頭不對馬嘴,就要弄出本色來了;等我揉他一探,尋出一個配頭,才好上席。"

綠娘又叫:"美人,快快登席,杯中雖淡,卻好消悶。"行者當時便做個"風雨淒涼麵",對綠娘道:"姐姐,人言道:'酒落歡腸'。我與丈夫不能相見,雨絲風片,刺斷人腸久矣,怎能夠下咽?"綠娘失色道:"美人說哪裏話來!你的丈夫就是楚霸王項羽,如今現同一處,為何不能相見?"行者得了"楚霸王項羽"五字,便隨口答應道:"姐姐,你又不知,如今的楚王不比前日楚王了!有一宮中女娃,叫做楚騷,千般百樣惹動丈夫,離間我們夫婦。或時步月,我不看池中水藻;他便倚著闌幹,徘徊如想,丈夫又道他看得媚。或時看花,我不叫辦酒;他便房中捧出一個冰紋壺,一壺紫花玉露進上口稱'千歲恩爺',臨去隻把眼兒亂轉,丈夫也做個花眼送他。我是一片深情,指望鴛鴦無底,見他兩個把我做閣板上貸,我哪得不生悲怨?那時丈夫又道我不睬他,又道難為了楚騷,見在床頭取下劍囊,橫在背上,也不叫跟隨人,直頭自去,不知往哪裏走了。是二十日前去的,半月有餘,尚無音耗。"說罷大哭。綠娘見了,淚濕羅衫半袖。西施、絲絲一齊愁歎。便自是把酒壺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淚,嘈嘈齊齊,痛上心來。正是:愁人莫向愁人說,說與愁人轉轉愁。

四人方才坐定,西施便道:"今夜美人不快,我三人宛轉解他,不要助悲。"登時取六隻色子,拿在手中,高叫:"筵中姐妹聽令:第一擲無麼,各要歌古詩一句,第二擲無二,要各人自家招出雲情雨意;第三擲無三,本席自罰一大觥,飛送一客。"西施望空擲下,高叫:"第一擲無麼!"綠珠轉比嬌音,歌詩一句:夫君不來涼夜長!

絲絲大讚,笑道:"此句雙關得妙!"他也歌詩一句:玉人環珮正秋風。

行者當時暗想:"這回兒要輪到老孫哩!我別的文字恰也記得幾句,說起'詩'字,有些頭痛。又不知虞美人會詩的不會詩的。若是不會詩是還好;若是會的,卻又是有頭無尾了。"綠娘隻叫:"美人歌句!"行者便似謙似推似假似真的應道:"我不會做詩。"西施道:"美人詩選已遍中原,便是三尺孩童也知虞美人是能詞善賦之才; 今日這等推托! "行者無奈,隻得仰麵搜索,呆想半日,向席上道:"不用古人成句好麼?"

綠娘道:"此事要問令官。"行者又問西施。西施道:"這又何妨。美人做出來,便是古人成句了。"眾人側耳而聽,行者歌詩一句:懺侮心隨雲雨飛。

綠娘問絲絲道:"美人此句如何?"絲絲道:"美人的詩,那個敢說他不好?隻是此句帶一分和尚氣。"西施笑道:"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行者道:"不要嘲人,請令官過盆。"

西施慌忙送過色盆於綠娘。綠娘舉子擲下,高叫:"第二擲無二!"西施便道:"你們好招,我卻難招。"綠娘問:"姐姐,你有什麼難招?"西施道:"啐!故意羞人,難道不曉得我是兩個丈夫的!"綠娘道:"麵前通是異姓骨肉,有何妨礙?妹子有一道理,請姐姐招一句吳王,招一句範郎。"西施聽得,應口便招:

範郎,柳溪青歲;吳王,玉關紅顏。

範郎,昆侖日誓;吳王,梧桐夜眠。

範朗,五湖怨月;吳王,一醉愁天。

綠珠聽罷,鼓盞自拆:

妾珠一鬥,妾淚萬石。

今夕握香,他年傳雪。

綠珠一字一歎。西施高叫:"大罰!我要招出快活來,卻招出不快活來。"綠娘謝罪,領了罰酒。那時絲絲便讓行者,行者又讓絲絲,推來推去,半日不招。綠娘道:"我又有一法:絲絲姐說一句,美人說一句吧!"西施道:"使不得。楚霸王雄風赳赳,沈玉郎軟緩溫存,哪裏配得來?"絲絲笑道:"不妨,他是他,我是我。待我先招。"絲絲道:泣月南樓。

行者一時不檢點,順口招道:拜佛西天。

綠娘指著行者道:"美人,想是你意思昏亂了!為何要拜佛西天起來?"行者道:"文字艱深,便費詮解。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歸也;佛者,心也。蓋言歸心於西楚丈夫。他雖厭我,我隻想他。"綠娘讚歎不己。

行者恐怕席上久了,有誤路程,便佯醉欲嘔。西施道:"第三擲不消擲,去看月吧!"當時筵席便散。

四人步下樓來,隨意踏些野花,弄些水草。行者一心要尋秦始皇,便使個脫身之計,隻叫:"心痛,難忍難忍!放我歸去吧!"綠娘道:"心痛是我們常事,不必憂疑;等我叫人請歧公公來替美人看脈。"行者道:"不好不好!近日醫家最不可近,專要弄死活人,弄大小病;調理時節,又要速奏功效,不顧人性命,脾氣未健,便服參術,終身受他的累了。還是歸去!"綠娘又道:"美人歸家,不見楚王,又要抱悶;見了楚騷又要恨。心病專忌悶恨。"姐妹們同來留住行者,行者堅執不肯住下。綠娘見他病急,又留他不住,隻得叫四個賬身侍兒送虞美人到府。行者做個"捧心睡眼麵",別了姐妹。

四個侍兒扶著行者,徑下了百尺握香台,往一條大路而走。行者道:"你四人回去罷了。千萬替我謝聲,並致意夫人、小姐,明日相會。"女使道:"方才出門時節,綠娘吩咐一定送楚王府。"行者道:"你果然不肯回麼?看捧!"一條金箍棒早已拔在手中,用力一撥,四個侍兒打為紅粉。

行者即時現出原身,抬頭看看,原來正是女媧門前。行者大喜道:"我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鑿開,昨日反抱罪名在我身上。雖是老君可惡,玉帝不明,老孫也有一件不是,原不該五百年前做出話柄。如今且不要自去投到;聞得女媧久慣補天,我今日竟央女媧替我補好,方才哭上靈霄,洗個明白。這機會甚妙。"走近門邊細細觀看,隻見兩扇黑漆門緊閉,門上貼一紙頭,寫著:二十日到軒轅家閑話,十日乃歸。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行者看罷,回頭就走。耳朵中隻聽得雞聲三唱,天已將明。

走了數百萬裏,秦始皇隻是不見。

§第六章 半麵淚痕真美死 一句蘋香楚將愁

忽見一個黑人坐在高閣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裏有賊哩!滿麵塗了烏煤,在此示眾。"走了幾步,又道:"不是逆賊,原來倒是張飛廟。"又想想道:"既是張飛廟,該帶一頂包巾;縱使新式,隻好換做將軍帽。皇帝帽子也不是亂帶的。

帶了皇帝帽,又是玄色麵孔,此人決是大禹玄帝。我便上前見他,討些治妖斬魔秘訣;我也不消尋著秦始皇了。"看看走到麵前,隻見台下立一石竿,竿上插一首飛白旗,旗上寫六個紫色字。

先漢名士項羽行者看罷,大笑一場,道:"真個是'事未來時休去想,想來到底不如心'。老孫疑來疑去,又道是大禹玄帝,又道張飛,又道是逆強盔;誰想一些不是,倒是我綠珠樓上的遙丈夫!"當時又轉一念道:"哎喲!吾老孫專為尋秦始皇替他借個驅山鐸子,所以鑽入古人世界來。楚霸王在他後頭,如今己見了,他卻為何不見?我有一個道理:徑到台上,見了項羽,把始皇消息問他,倒是個著腳信。"

行者即時跳起細看,隻見高閣之下,有一所碧草朱欄,鳥啼花亂去處。坐著一個美人。耳朵邊隻聽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笑道:"綠珠樓上的老孫,如今在這裏了。我不要管他死活!"行者登時把身子一搖,仍前變做美人模樣,竟上高閣,袖中取出一尺冰羅,不住的掩淚,單單露出半麵,望著項羽,似怨似怒。項羽大驚,慌忙跪下。行者背轉,項羽又飛趨跪在行者麵前,叫:"美人,可憐你枕席之人,聊開笑麵"行者也不做聲。項羽無奈,隻得陪哭。行者方才紅著桃花臉兒,指著項羽道:"頑賊!你為赫赫將軍,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顏麵坐此高台!"項羽隻是哭,也不敢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