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時候,我背著土黃色的厚重包裹來到千陽。滿樹銀花映入眼簾,爸爸的手掌覆蓋著我的,傳來小小的喜悅。
爸爸很喜歡這裏,他說這裏有暖暖的斜陽、暖暖的花,就像這座城市的名字。
七歲我就讀千陽市第一小學,爸爸說,那是我媽媽的母校。
媽媽,已經是過去的回憶。
入學之後,過高、過大的身材讓女生望而卻步,我沒有一起玩布娃娃的朋友一直到十歲,十歲的時候情況有變,我不再玩布娃娃了。
不玩布娃娃的我越發像電影裏的小混混,開始有男生找我打架。
我不打架,我說。
眼前的男孩子們又矮又瘦,隻有眼神像史泰龍。虛張聲勢地扔下書包,然後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我不打架。說完,我一溜小跑,逃離了現場。他們沒有追上來,個別想追的腿腳又發了軟。過了很久,他們開始在原地哈哈大笑。說,青靜,你沒膽。
我沒膽,也不覺得一個女生和十三個男生打架算有膽。
我沒把打架的事情告訴爸爸,因為他很忙。
小小的記憶裏,爸爸有一雙美麗的腳,我常常那綺麗的光彩出神。碰到水的時候,他的腳會長出五色的鱗片,然後隨著浪紋浮動。
青靜,爸爸是人魚王子哦。
他臭美著一張臉朝我微笑,人魚王子應該五官精致,穿著白色的絲織禮服,揮動24K金的三叉戟,呼風喚雨。
而我爸爸,隻有五官還算精致。
我幫爸爸倒掉泡腳的水,水流進坑坑窪窪的水泥管道,盡頭處閃過一些光亮。爸爸像趴、趴熊一樣軟在沙發上看報紙,我覺得我不能像他那樣,否則人生無望。
我很努力地讀書,成績總是年級前三,漸漸有女孩子來做我的朋友,但是這不妨礙那些男生對我的敵視。放學後總會有十幾個男生追著我滿大街跑,他們故意跑得比我慢,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未必打得過我。
小學五年我的記憶一直停留在考試、追逐和爸爸覆滿鱗片的雙腳上,時光荏苒,僅僅是數字上的概念。
五年級的時候分了班,班上來了一個五官精致、穿著白色運動服、揮舞著24K金鋼筆、呼風喚雨叱吒校園的人,唐若毅。他一下子成了我們小小班級的焦點,也成了那十幾個男生的首領。
還記得那天放學,我被他們追到了江邊,再也跑不動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男生可以跑這麼快。
我身後是洶湧的江水,眼前是唐若毅,用了不到一秒鍾的抉擇,我跳了下去。視線被汙黃的顏色填埋了,然後是黑,最後被震耳欲聾的聲響所掩蓋了,岸上有人在叫,有小孩落水啦,兩個。
我吃了一些水,但是並不覺得痛苦,漸漸的,有什麼東西支撐起了我,讓我可以在水裏活動,像走路那樣。江麵漸漸變得清晰,我滿身水草癱軟在河岸上的時候,爸爸把我抱在懷裏。
靜靜,靜靜。
爸爸叫我的名字,巨大的手掌拍在我背上,拍得我五髒俱裂,吐出胸腔的積水。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我的大頭貼就登上了千陽晚報的頭版頭條。大頭貼上的青靜是見義勇為、拯救落水同學的小英雄,而那個落水同學,就是唐若毅。
我沒想到他會跳下來,更沒想到我會救了他。
是我救了他嗎?大家都說是,我無力反抗。
唯一慶幸的是,那件事情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被男生追趕過,我以為是他們良心發現,但事實並非如此。
我收完作業,在老師辦公室看到了穿著黑色的風衣、戴著墨鏡、電視劇裏黑社會一樣的爸爸。而老師,一臉嚴肅。
她說,青先生,青靜是同學們的楷模,你怎麼可以去恐嚇她的同學呢?這樣子會讓青靜很為難的。
爸爸低垂下頭,像個做錯事情的小學生,他瞥到我,忽然露出了久違的喜悅。
我不想說話,把厚厚的作業本放在門口,然後離開了那扇門。爸爸是為了不讓那些男孩子再欺負我所以才會穿成這樣恐嚇他們,知道他的用意,已經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當時我隻覺得,爸爸是個傻瓜。
初中、高中,波瀾不驚地過來了。
我的誌願都是媽媽的母校,填寫那些資料的時候,爸爸總是會很傻地笑起來。
我的身體上了初中之後就沒有再長,相較於其他人,我成了普通的女孩子,不會有人再來找我打架,小英雄的事跡也漸漸被人遺忘,最不幸的是,到了高中唐若毅又和我同班了,他恢複了往日的霸氣,繼續他的高調路線。他一見到我就臉色發青,威脅我不準把小學的事情說出去。
我打量了他一會兒,然後又看了看表,發現魚塘的工作要遲到了,我就騎車飛馳而去。這期間我沒有回應唐若毅一句話。
爸爸辭掉了工作,專心經營魚塘,業績頗豐,被人推為釣魚協會的主席。爸爸對魚的事情了若指掌,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十四歲的時候,我看到爸爸在裝滿水的浴缸裏睡覺,他的腳上流光溢彩,泛動著妖異的光。
魚有鱗片,人是沒有的。我開始相信爸爸說的那些關於水底的故事,人魚的曆險。我總是假設我會像他故事裏的人魚一樣,有一天,流光溢彩的生物在我身邊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