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前緣(1 / 3)

水晶燈、琉璃瓦,皇雪飛掀開重重紗幔走到寒冰旁,精致柳眉凝結在了一起。此刻,寒冰之上躺著一個錦衣人,容貌可謂傾城,左臉頰上有著綠色的圖紋,細細看去,是一條翠鳳,霸氣中帶著妖嬈,她貢緞繞身,珠光寶氣,她卻靜靜躺著,仿佛與這場奢華無關。皇雪飛深吸了一口冷氣,五指緊握,發白的指尖滑出自己的鮮血。

想不到,偌大的聖都、富麗堂皇之下,竟掩飾著一座冷墳。

“虞翡翠……”鷹王皇雪飛震怒,一把拍下寒冰上的屍體,揮袂而去。那身軀連帶著昂貴的絲綢瑪瑙跌在絳色絨毯上,徒添了幾分蒼涼。

她的屍體,已經死絕。

從此,聖都、聖主、虞翡翠這些名詞變成史官筆下的墨塵,隻能在文字中呼吸。

舊曆一百三十三年,皇鷹國主皇雪飛攻占聖都,聖主虞翡翠毅然殉國,聖都淪陷。

聖都無名,位西。百年來為人爭搶、為人傳頌,卻沒有人能為它取上確切的名字,或者說,史上還找不到一個配得上此城的名號,城雖無名,是非卻不斷。聖都先主西驀王一統天下,在五十年前,北方皇鷹、東方禦龍二族後起勃發,把盤中剩餐都分刮了個幹淨,隻有聖都這塊最後的豐地依舊惹人垂涎,三分天下是表象,二龍爭珠才是真。無論動了哪一邊,這局勢都能翻天覆地。

虞翡翠接任之時,天下已經三分。但是她不慌不亂,優雅地處理著每一縷紛亂,沒人想到皇雪飛會就此攻陷聖都。皇鷹國主的突襲,似乎是在所有預計之外的。如今的天下,就像少了一個腿的鼎,戰亂與否,隻是時間問題。

每個人都能看透,隻是每個人都不說破,這就是為世的道理,竟不覺悲哀起來。

朱門啟,燈通明。皇鷹皇宮內大擺宴席,奢侈之風吹遍了亭台樓閣。這場喧鬧,起初是為慶賀皇雪飛終得聖都,而現在卻變成了三軍將士的犒勞宴,皇雪飛為君大度,自然不介意,隻是雙目始終遊移不定。

憶往昔,歌台暖響春光融融的畫卷,鶯鶯燕燕繞她周身,光景總無限好。而如今,畫中景猶然,人已逝,徒生悲涼。寒玉床被黑暗包圍,散發著死亡的神秘,虞翡翠躺在中央,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走近看,讓人有幾分悚然。忽而,一縷黑影竄上紅毯,踟躕了片刻,他依偎著床欄,微微哽咽。但不再遲疑,他利索將屍體包裹在錦布裏,少年的身材卻擁有著極大的力道。輕鬆背起虞翡翠的嬌軀。

剛要跨出門檻,卻被數十羽箭破空攔襲,他連帶著虞翡翠躍起健步,穩穩避開了來箭。弓箭衛士一字排開,氣勢如虹。眼前來人黃袍珠佩,隻是俯視,帶著帝王獨有的傲氣。

“皇滅翎,你以為你能帶走她嗎?”皇雪飛取了羽箭,舒展狂弩,對準滅翎的眉心。而滅翎此刻並不畏縮,他緊握虞翡翠的手,眼神堅毅,隻簡答四字:“寧為玉碎。”

僅這四個字,就足以讓皇雪飛龍顏大怒。黃袍發出警號般的戰栗,千軍萬馬隨他而動,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而四周圍聚起來的老臣都連忙阻止:“主子,息怒啊,少主隻是年輕氣盛,一時糊塗了。”他們怎能眼看皇族叔侄為了一具屍體爭得頭破血流,這事關皇鷹聲譽,侍衛統領陳衛上前一步說:“少主,虞翡翠已經死了,你要她的屍體能做什麼?”說罷上前一步,正欲行動,而滅翎早就預見,未觸到翡翠的衣物,數十枚銀針就紮入了穴道,陳衛癱軟在地上。滅翎的眼神依舊沒有改變,淩厲如同秋風,傷人心脾。

他和皇雪飛,倒是越來越像了。

皇雪飛沒有子嗣,少主的人選就定在了皇室所有成員,規矩是強者為王,滅翎幼年喪父獨自苦練心智,年少有為當仁不讓,是眾望所歸的少主。說是眾望所歸,卻也不盡然,他和皇鷹族其他人都不同。

“你們不配碰她!”

皇滅翎一吼,四周猛地出現數百黑衣人,手握暗器,一時刀光劍影。火藥味頓時擴散到了整個宮廷,不亞戰時。

“大膽!”皇雪飛勃然,草叢中有了動靜。

滅翎凝眉,還未動,身後的刺客就已經身中數十鏢倒地。每個人都繃緊了弦,黑衣人緊緊迫脅著皇雪飛,羽箭齊齊對準了滅翎,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

一具屍體,僅僅一具屍體,就能鬧得皇鷹滿城風雨。虞翡翠,你果真是遺害萬世妖孽!皇雪飛對她的恨意又加深了一層。血債積怨千年,虞翡翠欠他皇鷹族的一切一切,哪怕隻留一具屍體,也絕不放過!

隻怨時不我待,滅翎已經縱身雲瓴之上,緊拽翡翠冰手的同時,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

“叔……保重。”

少年的身姿化作暗夜中的一縷塵埃,他還是離開了,像本就不屬於這皇城的飛鳥,他該飄零在外,就如同他父親一樣。皇雪飛放鬆了神情,惟有歎氣,滅翎啊滅翎,你不會明白。

皇滅翎的父親常年鎮守邊關,他出生於邊界,父親死後,兵荒馬亂了一陣子,他就被聖主虞翡翠所收養,說是收養,更似姐弟,二人感情甚密。他回皇鷹之時也引起了軒然大波,隻因他身份獨特,能力超群。這爭論,之後也隻能不了了之。

夜涼如水,他把翡翠的屍體放在溪流邊,此刻才流露出孩童般的真摯,“聖主,我一定把你救醒,一定。”他抹開翡翠臉上的發絲,絕色的麵容依舊,隻是被月光照得蒼白,她不會死的,隻要他活著一天,虞翡翠就不會死。這是他見到她第一麵就立下的誓言,死守這女子,到絕盡最後一口氣。

烏雲密布,擋住了月。

滅翎隻覺胸口沉痛,恍惚間失去了全身的力量。最後的瞬間,隻見一角黃袍映入眼簾,男人陰沉笑著,伸手點了他脖子上的皇鷹頸環,此環一旦戴上就無法取下,它連接心脈,戴上它,從此生死隻在皇鷹國主一念之間,順了那句話——逆我者王。這就是皇雪飛對皇滅翎雖疑猶用的原因。君王無情,滅翎不會明白。身邊的白屍靜然躺著,溪淚拍打她的水袖,幽雅如初。她總能用最平靜的姿態,觀看一場烽火硝煙。

如今她已經死絕了,這是開始,還是結束?

“都帶回去。”他不再留念更多,揮袂而去,一陣靡麗檀香彌留在漸明的月下。

舊曆一百三十三年,皇鷹國主皇雪飛攻占聖都,聖主虞翡翠毅然殉國,聖都終於淪陷。當塵世隻留下她的屍體,暴斂殺戮並沒有因此停滯。就算隻是一具屍體,也可翻天覆地,因為她是聖都之主——虞翡翠。

這場戰歌才起了一個始調。

水聲滴滴,死牢裏沒有一絲生氣。連呼吸都帶著即將腐朽的味道。

這是第幾天了,他不知道,皇鷹頸環所帶來的巨大痛苦他還記憶猶新,身體和心理所受的極大挫敗感讓皇滅翎幾乎氣絕。生是渺茫,死是退讓,他苟且活著,純粹為了一個目的。

“喂,那姐弟戀的,死了沒有?”一個天籟之音跳入了他的耳膜,他打開眼皮,俏麗的容顏飛奪進來,七彩的鈴鐺仿佛天際彩虹。他看到她,隻覺得更加乏力,太陽穴陣陣生痛,於是又閉上了眼。

禦蝶香早就習慣了皇滅翎的態度,舉起與她身材極不相稱的禦龍神斧,笑吟吟地劈開牢門,徑直走了進去。

“你又來這裏做什麼?”皇滅翎冷冷地問。

“劫獄。”禦蝶香答,還不忘露出她獨有的燦爛笑容。

“劫你個頭。”皇滅翎似乎非常不領情,“我說你煩不煩啊。”

簡短的對話結束後,周身傳來此起彼伏的喧鬧。

“姑娘,也劫俺一個吧!”

“姑娘,咱腰好腿腳好,任勞任怨耐磨耐操。”

隻可惜禦蝶香從來都說一是一,縱使現在皇鷹十佳好男人一字排開任君挑選,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她用她獨有的蠻力拽起皇滅翎。他有傷在身,怎能敵過禦龍族第一蠻力少女,兩三下就被她拎出了死牢。

還沒有跨出第二道門,陳衛已經戎裝站在門前。他清了清嗓子,說:“蝶香郡主,少主重罪在身,不能離開此處一步。”說著,又惋惜地對著皇滅翎,說:“少主,請回吧。”

聽了這句,皇滅翎雖然有所動容,但他倆的手依然緊緊握著,沒有分開的意思,這讓禦蝶香有了十足的底氣,她高聲回複:“你少主偏要跟我走,你攔不住他的。”

“少主!”陳衛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清楚皇滅翎的個性,他雖年輕,卻有著強烈的責任心,敢作敢當,從不做越獄這等苟且之事。

“禦蝶香,那個……”

“什麼?”禦蝶香高高興興地湊過耳朵。

“我的手好像被你拉脫臼了。”

久久的沉寂後,皇滅翎第三十九次被陳衛恭恭敬敬地送入死牢,這標誌著禦蝶香的劫獄計劃第三十九次慘敗。但那之後,便沒有第四十次了,第二日清晨,皇滅翎被提出死牢,奉皇雪飛之命掛在絞刑台上,豔陽幾乎把他烤幹,禦蝶香在台下,咬緊牙關,鮮血奔湧出來。

第三十九次劫獄失敗的那晚,皇滅翎默默在她手上寫下幾個字,他不要她插手,因為他很清楚,這趟渾水隻會讓禦蝶香自身難保。

她為禦龍國郡主,卻生活在皇鷹國,一則是出於她的刁蠻隨性,二則是出於兩國間利益糾紛。她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隻會讓事情更複雜。

皇滅翎並非一定要死,把他提到絞刑台上更多的原因是為了逼供。入了夜,台前來了一行簡裝之人,起頭的是誰大家心知肚明,素衣下掩不住他的傲氣。

“你把虞翡翠藏到哪裏去了?”

瞬間,絞台變得無比寧靜,沒有人再說話。那日,他們帶回來的虞翡翠隻是人皮麵具隱藏下的假屍,這一招金蟬脫殼極為精彩,找不到絲毫漏洞,皇雪飛疑惑,也不安。皇滅翎不應有這般實力在他眼皮底下掉包屍體,可又偏偏發生了。

“哼哼,想得到聖主,就憑你們?”少年的回答充滿了刺耳的聲音。他們之間的矛盾,就像河堤漫溢的水勢,不會再收斂,隻會更凶猛。

風起了,吹散了冷冽。帝王沒有笑,他隻說:“七天後行刑。”

素衣大臣們歎氣的有,竊喜的也不乏其數。人各有天命,任皇滅翎年少有為,隻當是少了一塊好用的木材,偌大的天下召喚一場滅世大火,還能少得了他這一塊木材?

“你怎麼能這樣?!虞翡翠不是滅翎藏起來的!你有人日夜監視他,怎麼會不知道?”禦蝶香將神斧劈在皇雪飛麵前,聲嘶力竭。

皇雪飛隻是輕蔑地將她推開,絲毫不飛氣力:“那你說是誰做的?”

“……”她自然答不上來,一悶口氣憋在胸口。

論武力,她絕不是皇雪飛的對手,隻能眼看皇雪飛高傲走遠,少女把紅牆錘得搖搖欲墜。忍氣吞聲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她氣憤地凝視高台上的皇滅翎,少年的嘴間居然露著笑意。

“對啊,是誰呢?”皇滅翎望著滿天星鬥,終有了一絲希冀。

是誰帶走了聖主,是聖都殘軍,還是世外高人?皇滅翎並不清楚,但他堅信,隻要聖主不被皇雪飛俘虜,就還有一絲生機。這種荒唐的信念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但那已經變成了他的血、他的肉,以支撐他單純的心靈。

執著於聖主的屍體,非僅出於私人恩怨。如今聖都淪陷,天下二分,理應是皇鷹占了優勢,可又並不盡然,大戰過後,皇鷹兵力大減,大不如禦龍,加上戰後聖都人心渙散,治理困難,若是聖主遺骸失竊一事若再傳出去,定會引起不小的風波,到最後,隻會叫禦天傲坐收漁人之利……

飛蛾撲火,蠟油發出輕微的喘息,宮內冷清得讓水流都幾乎凝結。皇雪飛坐在龍塌上,徹夜未眠,良久,他自言自語道:“禦天傲,是你吧?”隨後,又露出了自嘲的笑。

多少年前,有一個女子傾城脫俗,年輕氣盛的他與禦天傲為她兵戎相見,鬥得禦龍皇鷹兩敗俱傷,為自保,最後兩族隻能簽訂協約,才得有今日。從此,這個女子,誰都得不到,誰都不奢求,事態平息了多年,始終保持著微妙的平衡。

而如今,他親手破壞了這份平衡。

他按住太陽穴,拿出手中的錦囊,裏麵娟秀的字跡幾乎讓他氣絕。不該輕易受誘的。虞翡翠不是凡人,她是棼滅萬世的妖孽,這都是報應。

第七日,滅翎沒有死。

絞台被禦蝶香坎成廢木,她得意地站在軍前,指揮若定:“這是本姑奶奶的男人,你們給我照顧好了!慢點抬,聽到了沒有!”

第七日,聖主虞翡翠遺體被盜的傳聞鬧得沸沸揚揚,禦龍國主禦天傲出麵尋回屍體,還予聖都,聖都士兵大受鼓舞,連同禦龍騎兵直逼皇鷹皇城。

皇鷹負隅頑抗,居然抗過了這一劫。世人對皇雪飛的實力又不得不刮目相看。隻是再看版圖,還不到一個月,整個局勢又變得麵目全非了。

還是舊曆一百三十三年,禦龍協聖都討伐皇鷹,自此天下二分。禦龍勢力雖然有著壓倒性的優勢,但孰終贏得天下,未來依舊未知。

禦龍宮內,沒有歌舞升平,燭光竟也是昏暗的。

英挺的男子五官深邃,他散了一頭墨色長發,走到寒冰床邊,輕笑,他的笑包羅萬千,有著獨特的陰冷,就連寒冰床的寒氣都讓步三分,他實在太深,太冷,叫人莫名畏懼,可偏偏就有人逆其道而行之,不但不怕他,還處處招惹他。不過,那都是陳年往事,不提也罷。

“以退為進,不愧是虞翡翠。”

他彎腰伏到翡翠身邊,溫熱的嘴唇錯落到她臉頰,極冰、極寒,好像帶著些許****,卻又在瞬間轉化為輕蔑的戲弄。

忽而,一個身影從幕簾後飛奔出來,用自身強大的力量撲向禦天傲,可惜實力實在相差甚遠,他隻輕輕一抹,就將滅翎摔倒在了地上。看清楚了他的臉,極似當年稚氣未脫的皇雪飛,靈動的眸子雖然沒有殺人的凶殘,卻有著十足的魄力。

禦天傲笑了,轉過身子,“這就是你養的小鷹嗎?有趣。”聲音滿是輕浮。

滅翎還來不及看清,那隻翠綠的鳳凰已經化身成火焰,涅磐重生。她在暗夜中格外耀眼,傾城女子從寒冰上站起來,溫婉笑著,那笑容是誰人都抵抗不了的,他一見到她,就別無所求了,“聖主……”他虔誠喚著女子,跪下,願做她腳下螻蟻。

“翎兒,這些日子,讓你受累了。”在皇滅翎眼裏,她是仁慈的,而在禦天傲眼中,她是一個十足的魔女。如同燈火闌珊裏,總隱藏著詭秘的黑斑。

她醒了。

這好比是一座冰封的冷城,它恢複了暖意,桃花盛開,萬紫千紅。

這好比是一座冷城,它醒了,也喚醒了滿城熟睡的毒蠍。

舊曆一百三十一年,冬日飄雪,銀霜滿野。皇雪飛與禦天傲同時收到一份秘函,錦囊並不繁華,簡潔地繡著兩朵梅花沾了幾朵雪霜,可能是應景之作。那信箋也倒表裏如一,簡單得很:“翡翠已殆,得聖都者得天下。”禦天傲不是沒有野心,隻是他太了解虞翡翠,這個女人活著是禍害,死了她便要全天下為她陪葬,所以,她不能死,也不會死

皇雪飛也不是昏君,他會先一步行動無非是出於一份縱容和一份失控,這兩者,禦天傲完全明白。

這信,是她另一個計謀。收到信時他們的心情如出一轍——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所以皇雪飛攻破了聖都,為的隻是看一眼虞翡翠的屍體。沒想到,隻一眼,就足以夠起他藏匿多年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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