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春來交茂,春閨春興方濃。爭教小婢向國中,偏覓芳菲種種。各出多般多品,爭看誰異誰同。因何一笑展歡容,鬥著宜男心動。
太平公主看了畫圖,對安樂公主說道:“美人鬥草,春閨韻事。今方二月,百草未備。待春深草茂之時,我和你做個鬥草會,大家賭些什麼如何?”安樂公主欣然應諾。到得三月初旬,正欲預遣宮女們去禦苑中采覓各種異草,適上官婉兒來閑話,聞知其事,因說道:“公主若但使人覓草,隻怕你會覓,他也會覓,何能取勝?必須覓得一件他人所必無之物方好。”公主道:“你道那一件是他人所無的?”婉地道:“這倒不必拘定是草不是草,隻要與草相類的便了。”公主道:“你且說何物與草相類?”婉兒道:“草為地之毛,人身有五毛,亦如地之有草,五毛之中須為貴。吾聞南海祗洹寺塑的維摩詰之像,其須乃晉朝名公謝靈運麵上的,此真世間有一無二的東西,得此一物,定可取勝。”安樂公主聞言大喜。原來晉時謝靈運,一代名人,官封康樂郡公,生得一部美髯,不但人人欣羨,自己亦甚愛惜。後因犯罪罹刑,臨死之時,不忍埋沒此須,親自剪付眾人。其時適當南海祗洹寺內裝塑維摩詰像,遺命將此須舍為維摩詰法像之須。後世因相傳為此寺中一件勝跡。那維摩詰是釋迦牟尼佛同時的人,他與文殊菩薩最相善,其往來問答之語,載在內典。今藏經中有維摩詰所說經。此乃西天一個未出家不落發的居士,所以塑其像者,要用須髯。
閑話少說。且說安樂公主聽了上官婉兒之言,立即密遣內傳林茂飛騎往南海祗洹寺,將維摩詰之須,剪取一半,以備鬥草之用。林茂即行之後,公主又想:“我若取須之半,倘太平公主知道,也遣人去剪了那一半來,卻不大家扯直了。不如一並剪取,一則鬥草必勝,二則留此一部全須,以為奇事,卻不甚妙?”遂令遣內侍陽春景,星夜前往。比及到半途,已見林茂轉來了。陽春景一麵自去剪取餘須,林茂自將先剪之須,回宮複命。原來太平公主,正約定這一日與安樂公主,各出珍奇寶玩,在長春宮內滿綠軒中鬥草賭勝,請上官婉兒監局。卻好正值見林茂到了,料道須已取得,心中歡喜。且不說破,便先將各樣異草相比,隻見他多的,我也不少;我有的,他也不無,兩家賭個持平。安樂公主道:“地上的草,不如人身上的草。我有一種草,是古人身上遺留下來的,豈非世上無雙之物?”太平公主問是何物。安樂公主道:“是晉人謝靈運之須。”太平公主道:“吾聞謝靈運死時,已將此須舍與祗洹寺裝塑在維摩誥麵上了,你何從得之?”安樂公主笑道:“靈運能舍,我能取,今已取得在此了。”便叫林茂快把來看。
林茂捧過一個錦囊,於中取出須來,放在桌上,果然好須,卻像在生人頦下剪下來的,極其光潤。
正看間,可煞作怪,忽地軒前起一陣香風,把須兒吹向空中,悠悠揚揚的飄散了。林茂不知高低,趕著風,向空捉搦,指望搶得幾莖。卻被階石絆了一跌,把右臂跌壞,臥地不能起。眾內侍扶之出宮,太平公主道:“佛麵上的須,原不該去剪他,今此報應,必是佛心不喜。”上官婉兒聞言,自想:“這件事,是我說起的。”心上好生驚駭不安,默然無語。安樂公主還強爭道:“且莫閑講,鬥草要算我勝了。”太平公主笑道:“莫說須原當不得草,隻今須在那裏哩!正好大家不算輸贏罷了。當時嬉笑宴飲而散。安樂公主雖然未贏,卻也不輸,隻可惜須兒被風吹去,不曾留得;還想那一半,即日取到,好留為珍秘。
又過了好幾日,陽春景方取得餘須回報。原來那陽春景,也於路上跌壞了右臂,故而歸遲。公主既得了須,十分歡喜。正拿在手中細看,卻又作怪,一霎時香風又起,又把須兒吹人空中去了。香風過後,繼以狂風,將庭前樹上開的花卉,盡皆吹落,不留一朵,眾俱大駭。有詞為證:
靈運麵,維摩詰,何妨佛麵如人麵。此須借作彼須留,怎因嬉
戲輕相剪?才喜見,吹不見,不許妖淫女子見。誰將金剪向慈容,
剪得須時兩臂斷。 當下安樂公主,驚懼之極,合掌向空懺悔。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聞知,更加駭異。於是三個女子各捐帑千金,給與祗洹寺,增修殿宇,重整金身,不在話下。
且說那時朝中大臣,自狄仁傑死後,隻有宋璟極其正直,豐采可畏。太後亦敬禮之,諸武都不敢怠慢他。至於張易之、張昌宗兩個,其畏憚宋璟,與向日畏憚狄仁傑一般。當初狄仁傑存日,適海國進貢一裘,名曰集翠裘,乃集翠鳥身上軟毛做成的,最輕暖鮮麗,是一件奇珍難得之物。張昌宗見而欲之,恃愛乞恩求賜,太後便把來賜與他。昌宗謝了恩,便就禦前穿著起來,太後看了笑道:“你著了此裘,越覺嫵媚了。”昌宗欣欣得意。適狄仁傑入宮奏事,太後既準其所奏之事,意欲引仁傑與昌宗親昵,因見幾案之上,有棋局棋子,遂命二人對坐弈棋。二人領旨,彼此坐定。太後道:“棋高者用白棋,昌宗棋頗高。”仁傑起身奏道:“臣自信是精白一心,涅而不淄之人,弈雖小數,願從其類,請用白者。”太後道:“任卿取用可也,但你二人,須各賭一物,今所賭何物?”仁傑道:“請即賭昌宗身所穿之裘。”太後道:“卿以何物為對?”仁傑道:“臣亦即以身所穿紫袍為對。”太後笑道:“此集翠裘,價逾千金,卿袍安能與相抵?”仁傑道:“此袍乃大臣朝見奏對之衣;昌宗此裘,乃嬖佞寵幸之服。以袍對裘,臣猶不屑也。”太後聞言,笑而不答,昌宗心赧氣沮,遂累局連北。仁傑即對禦褫其裘,披於身上,謝恩而出,至光範門,便脫下來,付家奴服之而歸。太後知之,亦置不問。因此群小都畏憚他。在廷正人,如張柬之、桓彥範、敬暉、袁恕己、崔元(日韋)等,又皆仁傑所薦引,與宋璟共矢忠心,誓除逆賊。
一日同中宗南山出獵,張柬之五人隨騎而行。到了山中幽僻之處,五人下馬奏道:“臣等幽懷向欲麵奏,因耳目眾多,不敢啟齒。今事勢已迫,不能再隱。臣思陛下年德皆備,太後惑二張言語,貪位不還。近聞二張寵幸太過,太後欲將寶位讓與六郎,萬一即真,則置陛下於何地?臣等情急,隻得奏聞。陛下籌之。”中宗聞言大驚道:“為今奈何?”柬之道:“直須殺卻張武亂臣,方得陛下複位。”中宗道:“太後尚在,怎生殺得?”柬之道:“臣定計已久,無煩聖慮,但恐驚動聖情,故先與聞。”中宗道:“二張可殺;武氏之族,係我中表之親,望看太後之麵留之。”柬之道:“臣兵至宮闈,不遇則已,如或遇著,恐刀劍無情,不能自主。”中宗道:“孤若得位,反周為唐,當封汝等為王。”柬之稱謝。遂草草獵畢而回,歸至朝門,各各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