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坐的日本人都鼓起掌來喝道:“到底是沈先生豪興!”
詒雲麵無表情地望著台下,她隻當自己是個木偶人,他們之間究竟是說什麼,做什麼,一概都不去理會。
沈叔年的目光,一下就鎖住了詒雲淡漠的麵龐,而後他親自起了身,斟了滿滿的一杯清酒,遞了過去,笑道:“詒雲,嚐嚐罷,正宗的日本菊清酒呢。”
詒雲望著那杯酒,心下是說不出的厭惡。她機械地舉起了杯子,緩緩的將一杯菊花清酒飲盡。酒倒是燙得溫溫熱熱的,隻是但凡一下喉,就像一股熱流般,周身遊蕩起來了。
可是日本清酒到底不及中國的酒那麼醇厚,飲下去終究有點割喉的意思。果然是清酒容易發散,飲急了,後勁更是凶得很。
詒雲一連便喝了三杯,一片酒暈把她整張白皙的臉都蓋了過去。她的額頭漸漸發出了亮光,鼻尖上也沁出幾點汗珠子來。
“沒想到,你如今酒量倒是不錯嘛。”沈叔年嘴角一扯,他那張麵孔早已喝得像豬肝似的了,神情之中滿是得意之色。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注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唱腔一起,詒雲便禁不住將手邊的酒杯擱置到茶幾上,而後就看見台上的花旦仰首凝立,緩緩轉身,青絲似瀑布傾瀉而下。
這人不是梅老板……詒雲雖然早就知曉,梅老板因為不肯為日本人唱戲,蓄起了胡須,如今早就不登台了。
可是但凡聽見這曲《遊園驚夢》,她又不由得想起那一日,鈞儒與她在這裏一道看戲的光景。
那個時候,明明心下是惱極了他的,可是如今細細想起來,竟又覺得那一屜城隍廟的蟹殼黃當真是餘香繞口呢。
詒雲不自禁地起了身來,已經站到了那檔屏風前麵,一隻纖纖玉手扶在烏木架上。
詒雲今日穿了一身淨扮得了不得的月白長裙,腦後鬆鬆的梳了一個半圓髻。她的半麵臉微微向外,瑩白的耳垂露在發外,上麵吊著一對伽南香木鑲玉的墜子。
大廳裏幾隻喇叭形的座燈像數道注光,把詒雲那窈窕的身影,婀婀娜娜的推送到那檔雲母屏風上去。
“詒雲,你仔細聽聽,看看這位新來的花旦,唱的《遊園》跟梅老板相比,可有個高下?”沈叔年走了過來,伸出手拍著詒雲纖弱的肩頭,低聲笑道。
“形似神不似,到底是差了火候的。”詒雲淡聲應了一句:“假亦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這個時候倒是似乎不那麼要緊了。”
詒雲似有所指,沈叔年心下暗暗咀嚼著,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那梅老板不識抬舉,不肯替畑俊司令唱戲,還以為躲在租界裏便可平安無事。恐怕,他還不知曉,得罪畑俊司令的下場是什麼……”
詒雲轉過頭去,看著沈叔年,淡漠聲道:“諸如我這種常人,倒是不如梅老板這般有氣節……”
這話乍一聽,好似說的是詒雲自個。實則細細想來,多半還含著沈叔年降了日本人這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