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世匹夫顧炎武(2 / 3)

在這前後,顧炎武先是奉嗣母王氏避兵常熟鄉下,然後參加了抗清義軍。當時,清軍雖已攻占江蘇、浙江,但實際上隻在南京、蘇州、杭州和沿海吳淞幾處駐紮有大部隊,對廣大農村和中小城鎮尚未控製或控製不嚴。經夏允彝、陳子龍、顧炎武等人的策劃和聯絡,江南幾支義軍的首領決定趁清軍立足未穩之機,聯合采取行動,先奇襲蘇州,切斷南京與杭州之間清軍的聯係;然後分別以宜興、溧水的義軍奔襲南京,以太湖、吳江義軍進攻杭州;以嘉定、太倉義軍攻取吳淞。他們還設想,一旦收複南京,立即重建明朝政權,以此號令和發動全國的反清鬥爭。

閏六月十日,陳子龍等人在吳江發動起義,計劃開始啟動。接著,吳誌葵的部將魯之璵親率300名敢死隊員藏在艙裏,偷運到蘇州城下。十三日清晨,在蘇州城內人民的接應下,一聲炮響,敢死隊員們發動突襲,一舉攻破蘇州西城門胥門,登城而入。接著,附近趕來配合的民兵在蘇州六座城門外放起火來,並先後從各門攻入城內。義軍很快就攻占了巡撫衙門。

可惜的是,由於吳誌葵援助不力,他派出的後續部隊姍姍來遲,未能及時接應;陳子龍從鬆江派出的;援軍也半路受阻。這樣一來,事態的發展不再按義軍的計劃進行了。

第二天中午,一度陷於混亂的清軍發現義軍人數不多,精神也顯出疲憊狀態,便重新集結,準備反撲。巡撫土國寶驚魂稍定,又開始發號施令。他用騎兵將義軍敢死隊團團圍住後,令弓箭手密集射擊。魯之璵和敢死隊員們奮勇反抗,終因眾寡不敵而血戰至死。接著,土國寶又攻敗手持木竿的白頭軍。至此,進入蘇州的義軍紛紛敗退出城。

繼蘇州失利後,在鬆江城外,陳子龍的義軍也被投清李成棟擊潰,鬆江又被清軍攻占。

蘇州戰事失敗後,前後一個多月,江南各地義軍便先後被擊潰了。這次舉事之失敗,其原因主要是義軍內部成分複雜,支派紛繁,相互之間互不統轄,各自為戰,因此清軍的各個擊破的詭計才能得逞;其次是義軍的武器裝備遠遠不如清軍。但顧炎武感受最深的是,作為此次舉事的總指揮吳誌葵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他臨事既少決斷,又不肯聽取別人的意見。顧炎武曾向他提出過不少建議,都不被采納。所以,蘇州失利後,顧炎武即以回昆山參加起義為由,離開了吳誌葵的部隊。

回到常熟鄉下家中,夫人王氏把昆山起義的情況告訴了他。

就在閏六月十三日那天,原縣丞降清後任知縣的閻茂才發布告示,限五天剃完頭,"遲則死",縣城居民頓時群情激憤。早就組織發動反清活動的歸莊、吳其沆等便集結憤怒的群眾於關帝廟前,人人手持白梃,森列於道,眾人向祖宗先人發誓:"頭可斷,血可流,發不可剃!"整齊的盟誓聲剛結束,歸莊又告訴群眾說,白頭軍已攻人蘇州,撫按府縣五衙門已被他們一火而焚之!聽了他的話,群情激奮達到聲潮,不知是誰一聲令下,人流便湧向縣衙門,接著,揪出閻茂才,把他推出城外,以亂刀剁死。說到此處,王氏壓低聲音告訴丈夫說,歸莊也砍了一刀。

次日,顧炎武趕到昆山。朋友們告訴他,昆山起義後,原縣令楊永言立即召募了數百名士兵,帶隊趕回。在群眾的推舉下,他仍理知縣事,協助公推出來擔任首領的原鄖陽(今湖北省西北部鄖縣等地)巡撫王永祚和年過七旬的狼山(在今江蘇省南通市南)副總兵王佐才經辦具體事務。聽到這裏,顧炎武連忙去見了楊永言,請求任務。楊永言根據他的情況,要他到四鄉去征集糧食,和傳送檄文等。

說於就於,顧炎武開始行動起來。這時,清軍已大集於蘇州,還運來數十門大炮,以數百艘大船運載著軍馬。殺氣騰騰地撲向江南起義的各城鎮。七月二日,清軍攻至昆山城下。麵對強敵,昆山人民同仇敵愾,頑強抵抗,歸莊、吳其沆等都拿起刀劍參加戰鬥。被阻隔而不得進城的顧炎武隻好回到離城40餘裏的家中。每天晚上,他都和鄰居"露坐水邊樹下",猜度著戰況,更惦記著城裏的戰友、親人的安危。

清軍一連攻了四天,也沒有拿下這個小小的昆山城。守城的民眾無箭可射時,就拆了自己的住房,用磚頭瓦塊投擊敵人,或將房梁;屋柱點燃,擲到敵人叢中。清兵傷亡慘重,隻得調來大炮。七月初五,昆山右城先被轟塌,清兵乘機而入。接著,左城也被攻破。義軍和百姓仍與清兵進行巷戰。王佐才一直戰鬥到彈盡力竭之時,退回指揮部,整理好衣帽,自縊身死。顧炎武的一些好友、熟人,如吳其沆等也英勇犧牲。清軍入城後,屠城三日,將這座5萬人口的小城,"殺戮一空"。顧炎武的留在昆山城內的兩個弟弟慘遭殺害,生母伺氏被砍傷右臂;弟媳朱氏隻因引刀自刺喉嚨、昏死瓦礫之中,才逃脫被擄掠而去的危險。歸莊乘大雨如注之機逃出昆山,但他兩個嫂嫂及侄子侄女四人卻被清兵殺害。屠城之後,清軍還強迫居民剃發,不從者又被殺害。歸莊遭此巨變,覺得"苟活不如死";遂僧裝而亡命於江湖。

七月十三日,清軍又攻下常熟縣城,再次進行血腥的屠城。消息傳來,顧炎武的嗣母這個剛烈的女性痛不欲生,決心絕食而死,以表示對暴行的抗議。此後十五天裏,她粒米不進,閉口不言,直到臨終前,才把顧炎武叫到身邊,對他說:"與故國同亡,是我這樣一個老婦人應盡的義務。孩子,你可要記住……我在九泉之下也將瞑目了。"

這一連串令人悲痛難抑的事變,使顧炎武也悲咽不已。國仇家恨使他終生難忘,亡母的遺言提醒他:國優家難正集於他身上,反清鬥爭尚未結束,他還得繼續奮鬥下去。

四、亡命天涯

江南舉事失敗後,顧炎武並不甘心,他仍在秘密活動,多方聯係。這時,處在浙東沿海的魯監國政權任命他為兵部司務。後來,魯監國退入閩中,又任命他為兵部職方司主事。他原想前往輔佐,隻是因為嗣母的喪事未辦,加上交通阻塞,才沒有啟程。但遙望南天,他光複故國的心願一天也沒有放下過。

"國亡"、"家難",終於迫使顧炎武亡命江湖。1647年秋,顧炎武安葬了嗣母,把生母寄托給徐家,後又把家搬到語濂涇。而他自己則東奔西走,來往於大江南北。並且蓄發明誌,表示絕不妥協。

他曾踏著星光月色投宿路邊的大車店,和三教九流之人稱兄道弟,然後大家擠在通鋪上睡覺。有幾次,他錯過開飯時間,饑腸轆轆地跑進飯店廚房,根本不講士子的麵子,刮一點鍋底的殘湯剩水來充饑。過淮河時,他曾赤腳步行270餘裏,到達目的地時,雙足又紅又腫,稍一著地便疼痛難忍。

他曾東到沿海地區,為的是與張煌言、張名振領導的浙東義軍和魯監國政權聯係。他還出入太湖,北上京口,南下嘉興、蕪湖,向太湖義軍傳遞情報,或串連複社舊時同誌。

1647年,鬆江府(今上海市鬆江縣一帶)總兵吳勝兆反清案,就是顧炎武活動的結果之一。吳勝兆原為明將,後降清,經楊廷樞的弟子戴之俊和陳子龍的門生夏之旭的勸說,決定聯合東海張名振義軍、太紛義軍等一起反清。因張名振的部隊遇海風舟覆沒而不能前來會合,加上事前泄漏秘密,結果起義未成,吳勝兆和與此事有關的40餘人就此被捕,其中就有顧炎武的好友、親人楊廷樞、陳子龍、顧鹹正及其二子天遴、天逵等人。

顧炎武的這些朋友,在酷刑和利誘麵前,不愧是錚錚鐵漢。

被顧炎武譽為吳門宗師的楊廷樞,被捕後,餓了整整五天,還受盡酷刑,遍體鱗傷,十指被折斷,但他無所畏懼。臨刑時,他昂首直立,決不屈膝。顧鹹正被押送南京,由總督供承疇親自審問。他麵對聲色俱厲的洪承疇等降清之人,直立不跪,且痛斥他們賣身投敵、為虎作悵倀的罪行。

失去戰友,使顧炎武"悲來氣哽塞"。他含著熱淚,寫下一首又一首吊唁詩,記述烈士的愛國業績,歌頌他們不屈不撓、大義凜然的氣節,同時也表達了他作為後死者的責任感。

故鄉已難容身,江南的反清鬥爭也已轉入低潮。南明最後一個政權--永曆王朝則退守到邊遠的西南地區,一想到那塊"蠻陬地鬥絕,極目天茫茫"的地方,顧炎武不覺悲從中來,感到南明王朝的前途實在也很茫然了。何況他還聽說,永曆皇帝朱由榔遠遠不是那種勵精圖治的中興君王,相反,卻是一個懦弱寡斷、苟且偷安、貪生怕死的昏庸之君。因為大權旁落,偏信宦官權臣,這個小朝廷內爭權奪利之事層出不窮,一片烏煙瘴氣。顧炎武開始意識到,光複舊國的希望不能隻依靠南明政權,而要另辟蹊徑。

顧炎武把目光轉向北方。燕趙曆來多慷慨之士。他更注意到,在1647年出現的抗清高潮中,北方人民也曾舉起過抗清的旗幟。爆發於山東淄川(縣名,今並入山東淄博市)的丁可澤、謝遷領導的農民起義就是其中有名的一次。義軍攻克縣城後,捉住最先剃發降清官至兵部尚書的孫之獬,當眾曆數其罪,然後將他處死。顧炎武聽說後,曾寫了《淄川行》詩一首,歌頌義軍的正義行動,指出孫之獬出賣民族利益以媚敵而終遭懲罰,是罪有應得,是"取汝一頭謝元元"。顧炎武還聽說,在棲霞(縣名,現山東東部)一帶,仍活躍著以於七為首的一支抗清義軍。因此,他希望到北方去聯係抗清誌士,開創反清鬥爭的新局麵。

同時,他還想登泰山,上太行,放眼一觀雄奇壯麗的北國風光;拜孔孟之廟,謁周公之陵,尋中華民族文比之根,並結識更多的學者專家、誌士仁人。

他還有在北方創建家業的設想。在《將遠行作》一詩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的心情和打算:"長歎天地間,人區日榛蕪。出門多蛇虎,局促守一隅。夢想在中原,河山不崎嶇。"他也知道,今後的生活道路其實並不平坦,但他決心要像東漢的馬援將軍那樣,克服艱難險阻,堅持在北方邊地經營農田和畜牧。為此,他還把馬援說的"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1657年春,45歲的顧炎武回到昆山。他變賣了家產,安頓好家人,和朋友們告別,便隻身離家北上,開始了他此後20多年輾轉流徙的生活。

顧炎武冒著秋雨,取道淮北,來到山東。他先直奔萊州(今山東掖縣一帶),因為當年在山東創建山左大社以響應複社的趙士喆,就是萊州人士。一到萊州,他就不顧旅途疲勞,開始著手尋訪工作,很快就與趙士喆的堂弟趙土完、任唐臣結識,並成為好朋友。

此後,他又到過青州、濟南、泰安、曲阜、鄒縣、章丘等地。每到一地,他都要去結識當地學有成就、有操守的人士,或虛心求教,或交流認識,或就反清活動建立聯係。

一天,他去山東通誌館,路過一處學館,聽見有人正在講解《儀禮》。顧炎武心想,《儀禮》是有關古代禮儀製度的經典著作,內容古奧難懂,不好學,更難講,平常人不敢問津,聽此人語言從容,似乎對《儀禮》真有研究。於是,他仁立窗前,仔細傾聽起來。他發現,這位講課者確實對《儀禮》研究有素,所講解的內容十分豐富,條理清楚。顧炎武聽得入迷,心裏連連叫好。向人一打聽,得知此人叫張爾歧,是一名鄉間的句讀師。次日一早,顧炎武立即按古人相見之禮,派一名僮仆帶上自己的名刺(名片)到張爾歧處表示求見之意。得到應允後,顧炎武便衣冠楚楚地會見張爾歧。兩人初見麵時彬彬有禮,交談之後,相見恨晚。

在山東,他還結交了考據學家劉孔懷和時人稱為"馬三代"的馬驌。和山東學者的交往,開闊了顧炎武的學術視野,使他在經學、史學、文字音韻學等方麵都受益不淺。

在齊魯大地的考察中,顧炎武既為這塊土地上富饒的出產、傑出的人才而讚歎不已,同時也看到戰爭給山東人民帶來的痛苦,給社會經濟所造成的破壞,感慨很深。

旅途生活的孤苦、淒涼,難免使他產生思鄉愁緒,但他沒有動搖退縮。在了解了山東的情況,包括親自到魯西南了解農民起義軍榆林軍的事跡,並與當地人士建立聯係後,顧炎武便在章丘縣桑家莊典買了一些土地;建立了一個小小的莊園,以此作為中轉點,頻繁地往來於河北、山東、江蘇、浙江等地。

1658-1659年,顧炎武來到今天的河北北部地區,先後到過薊州(今河北薊縣一帶)、遵化、北京、山海關、居庸關、十三陵等地。

在他的看似漫遊的行跡中,包含有如他詩中所說的"生無一錐土,常懷四海

他來到山海關,憑欄遠望,不禁想起當年遼東邊事。麵對著這臨海背山的雄關,一想起吳三桂引敵入室、投降清兵的所作所為,感到怒火填膺。

在他登上曆代北防要隘的居庸關下口(今南口)時,那在巍峨群山中蜿蜒起伏的長城和東邊明帝十三陵所在的天壽山,引起了他對曆史的反思。他開始認識到,拱衛一個政權的不是靠金城湯池,而要靠民心歸向。所以,在昌黎縣,他特地采錄了拽梯郎君的動人故事。原來,早在明末崇禎年間,清兵由遵化入侵,先攻下永平(今河北省境內),進而圍困了昌黎縣城。侵略軍沿途擄掠了數萬百姓,強迫他們像牛馬一樣搬運軍械糧草,開路搭橋。昌黎縣民在剛上任的縣令左應選的率領下,同仇敵愾,堅守城池。清軍攻城的重點是城東門,當一隊清兵突然攻到城下,其中幾名士兵援梯而上,眼看就要迫近城垛、翻身上城了。就在這緊急關頭,一名被迫為清兵抬送雲梯的青年,用力將梯子往後一拽,雲梯頓時倒下,梯上的清兵也慘叫著跌落下來。清軍將領氣急敗壞,急令抓住這位青年並當即將他處死。

昌黎軍民目睹耳聞這位青年犧牲的事跡後,鬥誌倍增,更加勇敢地殺敵守城。清軍雖圍攻了六天之久,還損失了眾多的兵、馬,卻眼巴巴地看著巍然屹立的昌黎城樓,無可奈何,最後,隻好灰溜溜地退走。

在這次保衛家園的戰鬥中,昌黎縣軍民中戰死者有36人。事後,老百姓為這些犧牲者立祠以表紀念。那位因拽梯而被殺的青年,無人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是何處人士,但昌黎的百姓卻對他的行為表示崇敬,專門為這位無名英雄建了一座廟,並請旨封地為拽梯郎君。

這件事已經過去20多年了,然而,紀念拽梯郎君的小廟卻依然香火旺盛。

聽說此事後,顧炎武專門去拜訪了一位叫張莊臨的老人,因為他曾親曆此事。顧炎武離開老人後,又走進那小廟,虔敬地行禮、佇立。麵對英烈的亡靈,他想到,在清軍每次攻城後,總要擄掠去許多青壯之人,他們中有些人是官宦子弟、秀才舉子,平素愛講忠君愛國,這時,僅為一線生機,寧願被人像牛馬、豬狗一樣使喚,而毫無反抗之意。其結果,不是慘死鞭下,就是不堪其苦而倒斃於途中、路旁。這種人的死去,真是毫無意義,和拽梯郎君簡直不能相比。他又想,昌黎縣城不過是"彈丸餘小邑",為什麼能固守不失,為其他地方所不及,就在於這裏的人民百姓像拽梯郎君一樣,不畏犧牲,敢於反抗。而大明王朝的覆亡,重要原因之一就在於民氣不振,正氣不得扶持,像拽梯郎君一樣的人太少,苟且偷生之輩太多。

回到住處,顧炎武取出筆墨紙硯,連夜寫下《拽梯郎君祠記》。他感到,自己有義務把這種實實在在為國為民盡力獻身卻默默無聞的忠臣義士的事跡記載下來,傳之於世,讓我們民族潛藏的浩然正氣、不屈精神發揚光大。

在考察了山海關、居庸關、古北口、昌黎、薊州等地的史事和地理形勢後,他對照二十二史、《通鑒》和地方史誌中,的有關記載,編成一部叫《營平二州史事》的地方史,目的是為了總結曆史的經驗,從北宋和本朝因失去北方領土而終於失掉天下的曆史教訓中,強調維護國家領土統一的重要性。

直到1659年,顧炎武仍關注著南明政權的動向。當他聽說鄭成功、張煌言率義軍又攻到江南時,立即興衝衝地動身南下。鄭成功兵敗後,顧炎武在揚州隻停留了很短時間,便又返回北方。

這時候,顧炎武終於看清楚了南明政權氣數已盡,自己實無必要盡犬馬之心,出匡扶之力了。從全國來看,反清鬥爭已近尾聲。雖然感情上很難接受,但顧炎武從理智上已經認識到:"吾以為當人心沉溺之久,雖聖人複生,而將有所不能驟革。"(《五台山記》)他決定今後自己側重於從學術上做一些於國家、民族有益的事,為此,須避開官府的耳目和社會的幹擾。所以,盡管家鄉的親人們熱切地盼望著他回去,但他覺得:"若今日之江南,錐刀之末將盡爭之,雖微如蠛蠓,亦豈得容身於其間乎?"更何況家鄉還有葉方恒那樣豺狼成性之人,虎視眈眈地準備置顧炎武於死地,何必去自投羅網呢?比較而言,"則莫若擇夫荒險僻絕之地,如五台山者而處之,不與四民者混,猶愈於縱之出沒於州裏之中"。幾經戰亂的西北地區,正是這種荒險僻絕之地。顧炎武不僅自己去西北曆煉德行,創建事業,而且希望他的學生一同前往。

對於顧炎武的決定,他的親人、朋友、學生多不理解,久久無人接受他的邀約。但顧炎武說到做到,"獨騎羸馬"便上道。白此以後,他義無反顧,除49歲時曾經回過一次江南外,直到逝世之時,他都沒有回過家鄉。

在山高穀深、黃土漫漫的西北高原上,須發斑白的顧炎武,不辭辛勞地跋涉著。雖然,身後跟著朋友們送給他作為代步用的兩匹馬、兩頭騾子,可是他很少乘騎,因為馬和騾子都馱上沉甸甸的書箱。年紀已經不饒人了,兩條腿登高上坎也很費勁。但當他縱目四覽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北國壯麗風光時,不僅忘記了勞累,而且覺得心胸開闊,激情滿懷。

實際從1657年開始的遊曆生活,直到顧炎武病逝,基本上不曾中慚。他的活動範圍已由山東、河北等地擴大到河南、山西、陝西。其間,他不斷地轉移,在一段時間裏,甚至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三個月以上。他的旅費,除親友接濟外,就靠沿途做點小買賣和曆年來購置的田地產收入得以維持。旅途中所帶錢不多,生活自然艱苦、簡單,"乞水投孤戍,炊藜舍短亭"的情況是家常便飯。每天晚上,他在簡陋的客舍或空寂的古廟,就著小油燈,或是看書,或是把白天的見聞記錄下來,上床之後腦子裏還在思索史籍中某條記載不盡如實一類的問題……

正是這種不辭辛勞的萬堅跋涉和親曆各地的實地考察生活,使顧炎武對中國的社會、民情、曆史有著更實在、更具體、更深刻的認識和體會,積累了許多從書本上得不到的活知識。

在遊曆過程中,顧炎武聽說哪裏藏書豐富,就設法去查閱。就這樣,在一些人家和地方衙署的書室裏,他讀到了世間早已失傳的各種異書秘籍。這是顧炎武完成自己恢宏著述時所必不可少的條件和基礎。

在各地,特別是在北方的漫遊,使顧炎武能夠和南北名儒及社會上有真才實學的眾多人物結識,與他們坦誠地切磋學問,從他們那兒學到許多知識和本領。並聽取他們對自己的學術見解的批評和建議。

顧炎武後來所說"蕭然物外,自得天機,吾不如傅青主"的傅青主,就是1663年他剛到山西太原即慕名求見、而結交的傅山。傅山少年時師從山西提學僉事袁繼鹹為學,後來袁老師被誣陷入獄,傅山曾發動山西士子赴京請願,他本人更是"伏闕上書"親向皇帝申冤。明亡後,他隱居鄉間,自稱"居士"或"道人",身著道士裝,表示不與當朝合作的決心。聽知情人介紹,傅山雖自稱是世外之人,其實暗地裏在進行反清活動,與南明永曆王朝和李自成餘部"夔東十三家"的專門信使宋謙時有聯係。傅山學識淵博,是一位思想家、文學家、畫家和書法家。他還擅長醫道,根據祖傳秘方治病賣藥,聞名遐邇,求治者絡繹不斷。但傅山不輕易出診,病者家屬知他喜歡看花,往往先將病患者送到一間花木盛開的寺觀,然後轉托傅山的熟人約他賞花,屆時故意引到患者住處,以呻吟聲使他注意和詢問。當聽說病者是外來人而又無錢求醫時,他使花也不賞了,立即去為患者拿脈診斷,精心治療,一直到病人恢複健康為止。

聽了這些傳說,顧炎武更想去會見傅山,但找了幾個熟識傅山的人,都不願引見,一打聽才知道,傅山有個怪癖,不喜歡與南方學者打交道,為此,他竟連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曾鞏的文章也不愛讀了,就因為歐、曾是南方人。顧炎武聞此笑道:"那我就自己去見傅先生。看看他是否會將我這個遠道而米的南方人趕出大門"事情的結果當然不如人們所料,兩人晤談之後,顧炎武的感受是"相將便是天涯侶";傅山則稱"眼中偏認舊年家"。自此以後,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

通過傅山的介紹,顧炎武很快就認識了另外一些著名的學者,如李因篤、李顒、王弘撰等。

李因篤,字子德,號天生,陝西富平人,其父是複社成員。他自己在清軍入關後,也曾"走塞上,訪求奇傑土",謀求組織抗清鬥爭。事情未成,他便回家閉門讀書,鑽研經學,後因到代州(今山西省代縣一帶)知府家塾執教,而移居代州。

當顧炎武要遊五台山時,傅山便叫他途經代州時去拜訪一下李因篤。傅山還說,李因篤人雖年輕,但為人樸直,講信用,博學強記,對經學、詩韻等頗有研究。顧炎武果然很欣賞這位比他小18歲的新朋友,盡管一見麵談起學術問題,各持所說,頗多分歧,但顧炎武覺得,李因篤堅持自己的觀點,不隨便附和他人,已經難得,更可喜的是,他論證自己的觀點時,條分縷析,言之成理,言之有據。然後,顧炎武讀了李因篤遊五台山時三天之中寫下的100首詩,"陡覺神采壯",不禁擊節稱好。幾次見麵後,顧炎武和李因篤成了忘年之交。顧炎武向李因篤介紹了自己打算在五台山地區墾荒造田的計劃,李因篤聽後表示支持,隨即為他在當地籌集、借貸所需資金。

在學術上,顧炎武也很推崇李因篤,認為在經學方麵,李因篤的研究程度已達到"康成(鄭玄)、子慎(服虔,兩人都是東漢著名經學家)之輩"的水平。有一次,他還對傅山說:"今日文章之事,當推天生為宗主"。在他看來,自錢謙益死後,江南的學者中並無人能超過李因篤。顧炎武對李因篤這樣的後學者不僅給以鼓勵,而且充分予以信任,在他撰寫《音學五書》時,就大膽地吸收或采納李因篤的觀點和意見。

在華山腳下的華陰縣西嶽廟的小堡裏,顧炎武登門拜訪關中著名學者王弘撰,王弘撰,字無異,號山史,曾參加反清活動,後來隱居華山之下。他擅長詩文,對考古、史學均有研究。晤談之後,顧炎武覺得此行不虛,竟能結識一位像王猛(東晉隱士,後為前秦丞相)一樣有才有識、有膽有略之人。而王弘撰則欣然與顧炎武結伴出遊,先上華山、驪山,後到塞北、昌平等地,並留顧炎武住在他家,向他請教學問。顧炎武也十分佩服王對朋友的誠摯和治學的認真.他說:"好學不倦,篤於朋友,吾不如玉山史。"而且,從顧炎武在他所著《金石文字記》一書中經常插入"吾友王山史曰"等語句可知,在金石學方麵,顧炎武也得到王弘撰的不少幫助。

當來到長安附近的周至縣時,顧炎武聽說"關中三友"中的另一位大學者李頤就住在這裏,就托人給李頤送去自己的名刺(名片),希望與他見一麵。原來這位"二曲先生"不愛交往,為謝絕他人來訪、尤其是清政府幾次請他出來做官,常常關門閉戶、不出窯洞,以示拒絕之意。然而,他卻破格接待了顧炎武。兩人在反清和提倡"經世致用"之學等方麵,意見相同,你倡我和,十分投契。顧炎武對李頤的評價是:"堅苦力學,五師而成,吾不如李中孚。"

此外,他還與孫奇逢、屈大均、施閏章、閻若璩、朱彝尊等著名學者、詩人相結識,經常往來。

五、橫眉斧鉞

清王朝為了進一步強化統治秩序,實行專製統治,從順治末年開始,就在全國範圍內大興文字獄。所謂文字獄,就是捕風捉影,借口某些著作或文章中有"異己"的思想內容或詞句,興師問罪,濫殺無辜,而且每一個案件,往往株連很多人,手段非常殘酷。

1663年(康熙二年),顧炎武正在山西遊曆,當走到汾州(今汾陽)時,竟然接到兩個至交好友吳炎、潘檉章被捕並被處死的噩耗。

原來,浙江湖州有個叫座廷鑨的富商,雙目失明,卻想效法古人左丘明,編一部史書流傳於世。他雖學識不足以獨任其事,但他有錢,先將明代大學士朱國楨的一些史稿買到手,再以重金請來一些有名文人,日夜加班,終於編出一部《明史》,但書未及付印,莊廷鑨卻因病亡故了。他父親為完成兒子的遺願,決定仍將此書刻版付印。為了抬高書的聲價,便將吳炎、潘檉章等實際未曾參與其事的江南史學名家,也列名於編者之列。書成之後,常常有人借此向莊家進行敲詐,迫使莊家出錢出銀。後來,有個曾經做過歸安縣(今湖州)縣令的叫吳之榮的人,也想借此敲詐莊家一大筆錢,卻未能如願,便懷恨在心,先控告於地方官,接著又上京告禦狀。在他的狀文中列舉了許多讀書"大逆不道"的言論,其實是或斷章取義,或張冠李戴,或捕風捉影,並不盡屬實。但清廷想借機懲辦和警告對清王朝尚懷二心的江南士子,於是,派人到杭州處理此案。除將已死的莊廷鑨開棺戮屍外,還把莊的父、兄、弟、侄等和參加編書或列名於書者,為書作序者、校訂者、刻印者,甚至賣書、買書之人都牽連進去,共處死70餘人,其中淩遲處死者就有18人。莊家的男女老少仆從等百餘口也被捆縛入獄,以至杭州監獄中竟關進2000餘人之多。許多人雖幸免一死。卻難逃充軍流放、傾家蕩產之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