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接下來幾日,鳳塵曉常以頭痛為借口,把暮璟公子拖在了山上,哪裏也去不得。暮璟公子何等樣人,心中自是明白她的打算,可還是縱容著她,有時同她討論蒔花之道,有時隻是默默坐著聽她撫琴。偶然談起他的私怨,暮璟公子也把話引開,隻說待此間事了帶她一同去南詔。
這一日天氣沉悶,山風吹得花草東倒西歪,暮璟公子沒有上山,她算算日子,居然到了六月初十,今日是五皇子的大婚之日。
風太大,她無心再裝什麼病痛,守在石屋裏獨自冥想著婚宴上的種種熱鬧喜悅,可惜不能親到現場觀看。
忽地石屋門被大風刮得大開,狂風襲卷進來,吹得她眼睛生疼。隔壁的那名仆婦連忙過來,頂著風將門關好,一轉身卻軟軟倒下,鳳塵曉再睜開眼時,屋內多了兩條人影,正是沈誠與鳳子沂。
她眼睛紅紅地叫了聲“二哥”,鳳子沂笑道:“定是沙子進眼,我差點以為你見了二哥太過激動呢。”
“你們……”
沈誠看看外麵道:“今日天公作美,風大得峰下關卡鬆懈不少,我們才有機會上來,多說無益,還是先離開這裏的好。”
這樣的天氣,於鳳塵曉是難得的機會,於別人卻是一場災難。
五皇子大婚,卻碰上這種怪天,天錦城上下都覺得古怪。據說今日大婚乃是高僧定的吉日,可這大白天也陰暗得如同暮夜,狂風肆虐,人人瘮得躲在屋裏不敢出來,大婚儀式也被迫簡便,早早將新人送進了婚房。
待狂風稍止,到達皇子府的賓客們發現,今日的新郎倌不見了,連帶著其他幾位皇子也都不見,眾人納罕,這等重要時刻,五皇子會去哪裏?
皇宮裏張燈結彩,雖然五皇子有了自己的府邸,可是大婚儀式還是在宮中舉行。承天帝難得出現,儀式從簡結束,他也回了自己的寑宮含光殿。忽然五位皇子同時請見,五皇子甚至還穿著大紅吉服。承天帝隔了許久才召見,不多時宮人便被趕了出來,隻有父子六人在含光殿內商議大事。
沈誠三人下山後,由於天色太暗,費了半日才到了鳳子沂所找的隱蔽之所。聽說此事後,均覺得不妥,尤其是鳳塵曉,她心口處又開始陣陣作痛,她顧不得多想,便要進宮去,皇舅舅在哪裏,一塵必然在哪裏。
鳳子沂攔住她:“塵曉,你剛脫險……”
她急匆匆打斷他,太過慌亂,又滿臉痛苦:“不,你不明白,我必須得去,這天……我怕會出事。”
鳳子沂無奈地道:“你知道我隻要你不出事便可。”
她在心中猶豫,若她執意要去,這二人定不放心,若是遇險連累二人,非她所願。可她若不去,豈不是任那一塵與暮璟公子得逞?
她強作笑顏道:“二哥,你說不去便不去,我聽你的。”
沈誠至始至終沒有說話,隻是憂心地望著她,聽她說累極想要休息,更是在心中謂歎,待鳳子沂送了鳳塵曉回來,問道:“睡了嗎?”
鳳子沂苦笑:“怕是難以入睡。”
“你也猜到了?”
“是,她那點心思,你我怎麼能不知。”
二人相視一笑,聽得鳳塵曉悄聲起來偷偷出門後,才跟了上去。
鳳塵曉跌跌撞撞走出一裏不到,便叫糟糕。她不太識得路,又無鳳辰跟著,皇宮在哪個方向也不知道,暗色天空下滿心彷徨,一時膝下無力,便要跌倒,忽然一雙手臂扶住她,身後有人問道:“這位小姐,可是迷了路?”
她赫然回頭,正對上沈誠無奈又關切的臉,便點頭道:“正是,公子可否替我指條明路?”
他攜了她的手道:“此行路遠,還是小可送你一程。”
鳳子沂冷了臉走過來,越過兩人時道:“這天光太暗,還不快點!”
鳳塵曉見他生氣,不敢搭話,沈誠安慰道:“子沂是怕你出事才生氣,你是怕連累我們,別怕,他明白。”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沈誠關切地問:“怎麼了?是不是沙子又進了眼睛?”
“我……心口很痛!”是真的痛,她忽然不想再強忍,不願再瞞,至於為何會痛,卻也說不清楚,再者時機不對,隻得悶著頭繼續趕路。
有高手相伴,鳳塵曉一路無阻進入內城,打聽得皇上一直在含光殿,五位皇子果然是進了宮來,聽說已進去了半個時辰。三人又急急往含光殿趕,鳳塵曉指路,鳳子沂攜了她在前,沈誠在後。鳳子沂在到達之前終是問出口:“三妹妹如何對宮裏這般熟悉?”
卻沒聽到回答,鳳塵曉臉色發白,看著殿門,暮璟公子正緩緩從裏麵走出來,見得她來,皺眉不語,一揮手,手持弩箭的護衛重重包圍上來,明晃的刀光與已上弦的弩箭對準了三人。
暮璟公子神色複雜地看著她,為何她不能安安靜靜地呆在山上,待他做完這一切,便會帶她遠離這一切。兩兩相對,他沒有下令護衛攻擊,反而輕輕謂歎道:“我勸你們別輕舉妄動,此刻已經晚了!”
這時裏麵傳出一聲慘叫,帶著幾聲“皇父”,已然是出了事。
鳳塵曉掙脫鳳子沂的手,衝入宮殿,經過暮璟公子時甚至撞上他的肩膀,可他卻沒有反應,也快步跟進去。
衝進殿中的鳳塵曉一眼便看到太子倒在地上的血泊中,而承天帝站在一旁,愣愣地望著自己手中利器,不明白為何會血跡斑斑,但那血腥之氣似乎刺激到了他的神智,隻聽他曆聲叫道:“若誰再多言,便如太子下場一般!”
青天白日,發生這等慘事,且是父子相殘,駭得衝進殿中的人目瞪口呆,鳳塵曉喃喃道:“天……不……”
隨她跟進來的暮璟公子微一閉眼,扭過頭去。沈誠與鳳子沂來到她的身前擋住她,不讓她再看。殿內另一角坐著一塵和尚,他居然沒有戴他長年戴著的帷帽,露出黑黝黝一張怪臉,看到三人後高頌佛號:“我佛慈悲!”
這竟是一聲暗號,窗外那些帶著弩箭的護衛是暮璟公子所植私軍,聽得號令衝入殿中,依舊拿著弓弩對準了幾人。五皇子嘉子嶠的眼睛已似身上的吉服般發紅,瘋了一般要撲上前去,可隻衝出去一點便無力倒下,其他三個皇子也都莫名覺得脫力,隻得跪在地上哀泣道:“父皇!父皇不可!”
鳳子沂眼見形勢混亂,已方力弱,不禁有些後悔將鳳塵曉也帶入宮城。他把鳳塵曉往沈誠邊一推,道:“護著她。”
說完往一塵與暮璟公子那邊掠去,他打著速戰速決的主意,最好是能生擒了要挾這些衛。暮璟公子的身手他知道,也有自信拿下,拚了力掠去,誰料一塵古怪一笑,隻是伸手輕輕一抓,淩空便將鳳子沂點倒,再無力氣起身。
眾人駭然,不知他究竟使了什麼妖法。
一塵對著神智未清的承天帝道:“快,下手吧,這些逆子個個存了弑父之心,要他們何用?”
原來是他在慫恿承天帝殺人,但見承天帝舉著劍猶豫的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有難以絕斷之事在心中反複掙紮,二皇子跪行於地:“父皇,你怎麼了?兒臣等入宮便是想救父皇遠離妖人。”
嘉子嶠叫道:“二皇兄!父皇受妖人蠱惑,神智已失,連大皇兄都殺了……他聽不進咱們的話!便是這妖僧,快,你們快殺了這個妖僧!”
怎耐這些護衛全是暮璟公子之人,並不聽他的令號。
一塵繼續道:“你忘了那些神示嗎?帝王之尊你便滿足了?可惜可歎,白日飛升,羽化成仙隻有一步之遙啊。”
承天帝終不再猶豫,上前兩步,便要對著嘉子嶠揮下手中長刃,沈誠上前想要製止:“皇上萬不可受妖人蠱惑,若再執迷不悟,隻能……”
一塵目光妖異,伸手一點又將沈誠製服,大聲喝道:“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突然一道俏生生的身影擋在承天帝麵前,竟然是鳳塵曉,此時沈誠與鳳子沂二人均無力癱倒在地,見狀著急,卻苦無辦法。
鳳塵曉一直在苦忍著心口的疼痛,這次好像是最痛的一次,她撫向左肩,擋在劍尖前對著一塵竭力道:“我不信你還能殺盡天下人?”
一塵見她出來,稍有些猶豫,隨即又狂笑起來:“誰都無法阻止我,我要這天地無光,山河逆流,即便是你,也無法阻止!”
她看了看周圍,沒人再有能力站起,心中一陣愴然,便這麼由著一塵支使皇舅舅殺人嘛?決不!劍尖上閃著的寒芒刺痛她的眼睛,她閉上眼昂然道:“那好,你便試試,我定不會讓你如願!”
“就憑你?哈哈,就算你不是尋常之人,今日也阻擋不了我!”一塵不信她會如何本事,說罷便要再要承天帝出手。
此時,暮璟公子在一旁叫道:“夠了!住手!”
眾人均看向他,卻見他滿麵疲憊,似是累極。
一塵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什麼?”:
他淡淡重複一遍:“我說夠了,住手。”
一塵詭異一笑,今日之事本就是他費盡心思策劃好了的,居然要停的也是他。
“施主說的什麼話,你還未讓這個人清醒過來看看自己做過什麼,沒有看到他痛苦至死,居然就滿意了?”
“他已經殺了一個!”他不敢看倒在血泊中的太子。
“還有幾個呢,你看,被自己的生父殺死,他臉上的表情多精彩。”他指著太子的臉,問在場的眾人,想找到跟他有共同意見的人。
暮璟公子隻在腦中回憶過去種種,他這一生,為了這樣的時刻,到底值還是不值。最後頹然發現,意義並不大,他並沒有報仇之後那種快感,幾乎任何感覺都沒有。
“一個已足夠,我的目的已經達到,罷了罷了。”
一塵隻是搖頭道:“施主夠了,我卻未夠。”
暮璟公子上前兩步,欲拉鳳塵曉過來:“大師夠不夠我管不著,可卻不許你傷了塵曉。”
“你倒是惜香憐玉,可是人家未必領情,她是何人你最是清楚不過,隻怕將來她殺了你時,你會後悔。”
“那便讓她殺了我,我欠他一條命。”他深深地看著那個身子顫抖的女子,輕聲說道。
鳳塵曉猛地抬頭,這竟是真的?
一塵長歎一聲,低首默默念了句古怪的話語,承天帝本自迷茫,卻突然將手中長劍轉了個圈,以不可思議的角度插入自己的胸膛,無人可救。鳳塵曉隻來得及扶住他倒下的身軀,顧不得滿身被濺得滿身血跡,哭著叫道:“皇舅舅……”
承天帝的神智瞬間清明,望著自己胸前的長劍駭道:“這……這是怎麼回事……”
又看到了躺在一邊血泊中的太子,猛地記起適才發生的可怕的事,喘息著說不出話來。他本與一塵研討佛理,不料五位皇子求見,直指他近日荒廢國事,且聽信妖僧所言,要行逆天之事。這翻指責讓他怒火衝天,頭腦疼痛意識模糊,似乎是拿劍殺人來著,首當其衝便是太子喪命,隻是血光顯現那一刻,他便不再有自己的思想,此刻清明時,大錯已鑄。
暮璟公子冷然向前一步,俯視著他,卻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