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絕世
在他心裏,召召並不是那個比他大了許多的神秘女子,更不是氏羌的聖女,他將永遠記住她自馬車上下來時探手遮擋陽光的一瞬風情。
微涼的風在夜色中穿行,不時吹起早衰的殘葉,發出沙沙的輕響。香廬小閣今夜寂靜如常,絲毫沒受穀中的熱鬧影響,小閣裏一燈如豆,不斷有令人揪心的咳嗽聲傳出來。
昔日絕美的女子麵如金紙,強撐著靠在窗邊,目不能視卻固執地麵向窗外,無神的雙眼眨也不眨,仿佛這樣就能將外麵的一切收入眼中。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正是剛主持完祈福儀式的玉瑪聖女。今夜的她也是一身白衣,頭上戴著一頂吐露著夜之芬芳的花冠,往日清冷的神情看到召召後柔和不少。
今夜是祈聖節,也是召召大限將至之日。可看她仰著臉享受晚風的模樣,玉瑪忽然覺得如她一般恣意過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召召嗅到花香,轉過頭笑道:“聖女花冠用的還是第九重的奇花異草,好香!祈聖節應該沒這麼快結束,三位長老肯放你走?”
玉瑪沒有說話,隻是走到床前坐下來,將自己頭上的花冠摘下來為她戴上,而後靜靜地陪著她。多年前她們曾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好朋友,一動一靜相得宜彰,隻是誰也想不到因緣際會,竟先後做了族中聖女,如今有一個卻要永遠離開,怎能不叫人心酸。
花冠遮擋住召召灰白的頭發,垂下來的花瓣輕輕撫著她的臉,記憶中她也曾戴過這樣的花冠,那時她青春正好,尚在嫌棄這頂花冠帶來的責任與使命,如今想來真正感慨萬千。
“你不說我也知道,今夜我便要不行了,長老們大概是想讓你來送我一程。”她黯然不已,低聲道:“替我謝謝他們,淨彩任性妄為,此一生落得如此下場,全是命中注定。”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雖然曾為聖女,卻非聖人,無法堪破生死之關。
玉瑪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輕搖著問道:“那一年,你為何離開?”
淨彩的離開無聲無息,之前毫無預兆,故而在她離開後,族中長老驚怒之下卻也無法,隻得另推了玉瑪做聖女,還落得個二十多年未得傳承的法門。
召召眯著眼睛往後靠下,想到三位長老的樣子就想發笑,隨即正正經經地道:“我離開前一日,正是祈聖節。”
玉瑪不明所以,心想這與祈聖節有何幹係?
召召搖搖頭,笑了笑道:“我竟忘了,依你的性子怎會明白……我隻是突然無法再在覓仙洞裏呆下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你不覺得叫一個形隻影單的人年年替他人祈願太過殘忍了嗎?”
故而她在祈聖節第二日消失無蹤,遠走他鄉,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
氏羌每一屆聖女均是從族中適齡少女中挑選數名佼佼者,再經過甄選,成年後接任聖女。氏羌族人長年居與此地,從未有人敢離開,隻因每個人生下來便被下了禁忌,奉行著古老的承諾。淨彩也不例外,她從未想過要離開氏羌,直到接任聖女一職,進了覓仙洞,知曉一生將要佩戴著聖女的光環在黑暗中隱忍渡過,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在外人看來,從重芳庭的九重之上一路緩步而下,受族人的膜拜和尊崇,在他們的注視中點燃聖火為族人祈福,既是聖女的責任和使命,同時也是無上的榮耀。
可召召卻輕易放棄這一切,若是重來一回,她依然會選擇離開,哪怕落得如此下場。
玉瑪凝神細思,卻沒有言語。若是當初長老們沒有選淨彩為聖女,那麼一切會否不同?
“確實殘忍!”
兩道附和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雲瀾與阮夢華攜手走了進來。他們從月亮湖避開後,並不敢在穀中亂闖,何況雲瀾還受了傷,便商量著來陪召召,不意與玉瑪聖女相遇。
在外人麵前,玉瑪收拾心情,回複麵色冷淡。雲瀾向她施了一禮,阮夢華好奇地打量著她頭上的花冠,問道:“你一個人來,沒帶那隻兔子嗎?”
玉瑪搖搖頭,反問他們:“你們也是來送淨彩的嗎?”
二人大驚,同時向召召看過去,發覺她與往日比起來並無不同,幾乎以為自己多想。但玉瑪聖女不會無緣無故說這些,難道今夜召召便要離開人世?他們暗中揣測玉瑪出現在這裏的緣故,一股濃濃的不安彌漫在心頭。
召召麵色平和,淺笑著將話引到別處:“你們怎麼來了,剛剛可曾在聖火前許願?”
此招甚是有效,一說起剛才,阮夢華立刻忘記一切,忸怩著道:“不曾……”
那會兒他們兩個還在湖邊滾來滾去,哪見過什麼聖火,真是羞死人了。她偷偷地瞄了雲瀾一眼,但見他眉頭微皺,似乎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麼。
隻聽召召接著道:“可惜了,小姑娘要想拴住情郎的心,在聖火前許個願就管用。”
阮夢華已經習慣聽她把情郎這種稱謂掛在嘴邊,反正今夜她真正見識到了氏羌人是如何的膽大直接,相比於月亮湖邊那座座花房,召召這種隻在嘴上調笑一二還真不算什麼。
她剛想到花房,召召便道:“你們怎地現在過來,今夜是祈聖節,怎可辜負良宵,不若往月亮湖走上一遭。”
雲瀾不禁苦笑,輕咳一聲道:“正要請教二位,天悠長老將我二人先後騙至月亮湖,更對在下施用蠱術,不知是何用意。”
“怎會如此?”玉瑪事先並不知情,而召召更是意外,抬手示意雲瀾上前,待要查看他中了何種蠱毒,才想起自己功力已失,隻得讓玉瑪為其查看。
玉瑪聖女隻在他脈上一探便收回手去,神色間略有異樣,末了淡淡地道:“這位公子好生了得,竟然解得了我氏羌之蠱。”
“哪裏,在下用的是笨法子,傷身費力,還請聖女施以援手。”
玉瑪聖女想了想,在召召頭上的花冠上摘下一朵淡藍色的小花,將花瓣去除後空餘花莖,扔給了雲瀾道:“你所中蠱毒服用此花花莖便可清除。”
雲瀾一嗅便知這藥材是否好用,忙收了起來:“多謝聖女。”
阮夢華不情不願地跟著道謝,心裏嘀咕道:謝什麼謝,明明就是氏羌欺負人,軟的不成就來硬的,偏生解蠱還非得他們不可,倒成了欠人情的。
更深露重,召召的精神卻更好了些,不斷催促三人回去歇息。
玉瑪卻絕口不提回覓仙洞歇息的事,穩穩坐在一旁,偶爾凝神看召召一眼。雲瀾不失時機上前向她請教,她也一一作答。
雲瀾此行大有收獲,試想世上還有誰能象他一樣,親身到氏羌見識蠱術?雖然並非正式向人請教,但他本就是行醫之人,又因為阮夢華和召召的病症,已小有心得,來到穀中更是便利異常。穀中隻嚴禁族人出穀,倒沒苛令不得將所學蠱術看嚴實,這一點從當初召召入世後輕易將蠱術傳授給了邵家便可見一斑。更何況那許多氏羌女子巴不得能與雲公子多說會兒話,即便是談論蠱術也毫不藏私。就這樣有心無意中,雖未得其門而入,卻也略窺其境,小有所成,若非如此,月亮湖邊就要被嫵薑拿下,這會兒能再得到玉瑪指點,會有極大的好處。
阮夢華不屑聽這些無趣的東西,湊到召召麵前說悄悄話。她再不濟事,也能覺察出來召召今晚情形不大好,否則玉瑪聖女為何守在小閣不走,而且召召的雙頰開始泛起不正常的紅色,襯著花冠倒顯得異常美麗。
雖然明知召召總會離世,但阮夢華仍是心中悲愴,再沒有比召召更讓她折服的人了。說吃苦,她雖然身中蠱毒十年之久,但前九年都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渡過的,哪有召召被人背叛下毒二十年有餘折磨更苦?
此時召召正經曆著不為人知的痛苦,她體內毒素肆虐,一日日地拖垮了自己的身子,先是失明,後是咯血,直到今夜大限已至,竟然會有些舍不得。
“怎地不吭聲了?”她的心思不由自主恍惚,回過神發覺小閣裏沒了人聲,扯出抹笑問道:“小姑娘不如講講你們在月亮湖邊的事,難道沒想著挑一座花房?”
阮夢華實在想學那粗俗婦人般啐她一口,想想還是近身向前,低低對著召召一通嘀咕,把他二人在月亮湖邊的遭遇講了一遍,說到嫵薑自薦枕席時雖有些臉紅仍未停住,隻略過了自己與雲瀾在草地上的親昵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