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永蓮在院子裏追著眾人進進出出,小臉紅撲撲的,高興得咯咯笑。連日陰雨,趙氏怕她出來弄髒了衣裙鞋襪,就把她拘在屋裏學針線。郭永蓮尚在總角之年,哪裏耐得住這樣拘禁,幾次偷著跑到後院找大姐玩耍,被趙氏逮著一回,狠說了一頓,又關了好幾天。難得能像今天這樣熱鬧地玩耍,自是歡喜得很。
趙氏站在階上微笑著看著女兒,眼睛眯成了兩彎溫柔的月牙。她是這個家裏的當家主母,但其實年紀尚輕,也隻比郭永芳年長十歲而已。從她八年前進了郭家的門開始,這位大小姐就沒服過她。那時她自己也才十幾歲,驟然成了兩個半大孩子的母親,正惶惑無助的時候,又殺出一個曹五娘,整日在少爺小姐跟前教唆。幸好還有郭仲元護著,她娘家也幫著出主意,這才漸漸在郭家站穩了腳跟。先是買了兩個性情綿柔的丫頭分給郭永穆和郭永芳,把他兩個從曹五娘身邊拉走。又悄悄許了曹五娘不少盤纏,叫她離開郭家另謀高就。誰知那曹五娘早有準備,在郭永芳麵前哭了一場,便哄得七歲的永芳跑到祖母麵前大哭大鬧,不肯放曹五娘走。郭家老太太生前最疼這個孫女兒,趙氏也怕被婆婆指摘她苛待了繼女,隻得咽下這口氣,留下了曹五娘,先前買的丫頭便留給自己,也就是如今的錦繡。
郭永芳從此跟了曹五娘,真正成了個喂不熟捂不熱的刺兒頭,三天兩頭給趙氏甩臉子找氣生。趙氏自己在娘家原也不是個好相與的,頭兩年礙著新婚,又想在郭家掙個賢名,不好明著和郭永芳曹五娘兩個鬥法。恰逢兩年前老太太去世,郭家幾個兄弟鬧著分家,郭仲元就分出族裏單過了。借著這個東風,趙氏趁機給曹五娘安了個罪名,名正言順打發出去,郭仲元也沒有二話。趙氏接著又買了一個小丫頭,也就是顧小溪,親自調教了幾個月,這才放到郭永芳身邊。
郭永芳如今也大了,姑娘家講究矜持,那些不上台麵的小打小鬧也就漸漸偃旗息鼓。他們分家後搬到青柳巷這處宅子,郭永芳就提出要獨自住到後罩房去,趙氏想著曹五娘這個羽翼已經剪去,諒她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搬到後邊正好大家清淨,於是就允了。她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些年暗地裏沒少過招,但誰也沒得了多少便宜。好在郭永穆離了曹五娘的眼,倒是越來越懂事,趙氏又有了小女兒永蓮,慢慢地也就淡了想要收服郭永芳的心思。
趙氏正沉浸在有女萬事足的心思裏,卻聽得劉婆子過來說道:“太太,老爺的信到了。”
趙氏一愣,走下來接過信來問道:“誰送過來的?”
劉婆子道:“是隆寶齋的夥計,還在前頭候著呢。”
趙氏拿了十文錢給劉婆子,說道:“拿去賞他,讓他轉告朱掌櫃,改日我會登門道謝。”
劉婆子應聲而去。趙氏卻拿著那封信再次陷入了沉思。
前些日子,趙氏娘家七表姐托人來問,有意和郭家結親。這位七表姐嫁到了廬江元家,那是有名的大家族,出了好幾位進士,在朝做官的也有三位,又有一座書院,在當地聲望頗高。七表姐是元家二房的媳婦,這次是替長房的孫少爺說親。聽說這位少爺生得清秀,性情也好。郭永芳若是嫁過去,以後這身份也就水漲船高了。
趙氏心裏不大樂意,一是見不得郭永芳從此壓過她一頭,二是不願她和自己娘家扯上關係。她自知在郭永芳的親事上身份敏感,但又不想得罪元家,所以並未一口答應,推說要問老爺的意思,心中卻打定主意瞞下此事,等過些日子再找借口回絕元家。誰知那七表姐夫動作倒快,已是去信問了郭仲元。趙氏沒奈何,隻好等老爺回音。
算算日子,現下老爺的這封信,應是和這件事有關。
正在晾衣服的錦繡瞧見太太拿著信站在大太陽底下發愣,於是忙走到荷香身旁低聲問道:“少爺之前說什麼時候回來?”
荷香看了一眼太太,也明白了,蹙著眉道:“少爺說要過了十五才回來,今兒個才初八??”
二人對視了一下,都不言聲兒地各忙各的了。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去觸黴頭,才是聰明的做法。
趙氏此時陷入了尷尬之中。她識字不多,頂多能看看賬冊,看信就難為她了。可是眼下永穆不在家,管家劉福又跟著老爺去了任上,除了郭永芳,家裏竟找不出一個能替她念信的人。
趙氏心裏惱極了郭老爺。郭仲元走的時候說得好好的,到任上安頓好了,就派劉福回來接她們過去。結果現在都過去快半年了,這事兒卻還是沒影兒。現在可好,一院子婦孺對著張薄紙都成了睜眼瞎。
錦繡忍不住偷眼瞧過去,隻見太太折起信紙,抿了抿頭發,神色如常,又中氣十足地喚劉婆子:“劉興家的,你去隔壁張太太那兒說一聲,就說難得今日天氣晴好,永蓮請小公子過來玩耍。”
劉婆子忙不迭地又走了。
一直在灶房等著水燒開的顧小溪也瞧見了這一幕。趙氏這哪裏是請人來玩,分明是叫那孩子來讀信。張家小兒年紀尚幼,但已經開蒙,興許能勉強念下一封信。
灶房裏幫傭的廚娘鄭二嫂見她看著門外發呆,也瞧了一眼,笑道:“太太也是個硬氣的,這麼個小事,寧可叫個外人來也不肯去求大小姐。”
顧小溪眼神有些茫然,心裏卻清明。一山不容二虎,郭家這兩隻母虎遲早要開戰。她既是太太的人,也是大小姐的人,真正是兩頭不落好。
從前是上司不和,她當炮灰。如今母女不和,她依舊是炮灰。她的運氣著實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