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骨灰(1 / 3)

姐,到城裏去了,永永遠遠地到城裏去了。

事情到此本該算是結束了——給它一個圓滿的句號或者一串無限意味的省略號。

可現實有時候就是那般不近人情,殘忍、冷酷。

而這個“有時候”偏偏就發生在姐被載離家的幾天後。

“明城,咱明天用女兒的聘金把欠夏鬆那筆債還了吧。”

在那一晚的飯桌上,媽摸著裝了劉六狗給的錢的口袋對爸說,她的心情看起來還行,臉色舒展不少,扒起飯來的動作也利索許多。

“嗯。”爸抿了一口玻璃杯中顯得渾濁的米酒,悶悶地應了一聲。

他知道,爸這幾天在家的時候,心情不好,常常是無精打采地做著同一件事兒:在姐曾經的房門口,蹲縮得像顆黑溜溜的小肉球,表情呆板、眼神失落地看著被姐躺過、已掉在地上的木床板,左手長老繭、被煙熏黑了指甲的食指和拇指夾著廉價香煙,使勁地抽,鼻孔不時噴著小煙柱子,眼前白煙嫋嫋,地上掉落許多或燃著或熄滅了的煙頭,搞出了許多黑道道、小黑點。

“明城,你說咱女兒到城裏去,城裏的親家怎麼給他們辦婚禮呢?”飯吃至一半的時候,媽突然饒有興趣地問爸。

但,爸似乎沒聽見,許久沒回答媽的話,隻是看著身前桌上的那杯酒出神。

“明城,我問你話呢?!”媽見爸今晚的神情異常,放下碗筷,有些不高興地說:“你啞啦你?”

爸還是沒有回答媽的話,他“嗖”的一下子拿起那杯酒,二話不說,像喝白開水似的,仰頭伸脖,“咕咕”兩聲,吼結上下滾了滾就將之喝進了肚。很快,爸的眼裏有些血色,臉紅得似乎火辣辣的在燒。

“你發啥子瘋呀?我問你話呢,你不回答,倒把那麼大杯酒當解渴水喝了,當心待會把你醉個七葷八素!”媽皺著眉,邊“啪啪”地拍著桌子邊數落爸。

爸呼地站起來,一雙眼皮往上撐得老高,眼珠子都快凸掉出來似地直瞪著媽,像跟媽有仇,而一雙幹澀、微微龜裂的嘴唇扭來扭去,看樣子是要說什麼話回擊媽了。

他感到周圍一下子壓抑、沉悶,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個快要窒息的隔離區,而他口腔裏那團已咀嚼到爛透的飯因緊張,怎麼也咽不下去,也不敢吐出來,十分難受。

眼看爸媽這場莫名由來的矛盾就要爆發了,雖然還未真正開始點燃導火線,但他已聯想到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的惡劣後果。

幸好,他這種不樂觀的想像並沒有在頓時害怕、擔心中來臨,因為,恰逢此時,家裏來了人!

“咚!咚咚!咚咚咚!!”關著的家門突然響起一陣陣急促又帶著節奏的、鼓點似的聲音。

這個時候誰來了呢?一家人都感到奇怪,因為,晚上一向是沒有人來拜訪他們家的。

聽到了敲門聲,爸緩了緩情緒,眼珠子趕緊恢複常態,嘴唇也迅速的不扭了————家醜不可外揚。

爸拄上拐杖前去開門,他和媽離開飯桌跟了去。

“誰呀?!”爸心中有點疑慮,扯著嗓子,隔著木門板向外喊問。

“我!”門外傳來一顯得傲慢、洪亮的男人聲音。聲音聽起來既陌生又熟悉,一時難辨認出是誰。

“吱!——”爸將門輕輕打開,他們的目光齊“唰唰”射去,借著門裏透出的還算明亮的燈光,一看,才認出此人——趙大魁。

趙大魁是村長趙慶榮的弟弟,此人現任他們這裏派出所治安巡邏隊隊長,是一身形肥大、滿臉橫肉的家夥,其長相目前最大的特點是:從額頭到右眼眉骨間有一條兩寸長的、狀如蜈蚣的疤痕。

“你來幹什麼?!”爸見到是趙大魁,兩眼瞬間迸發出仇恨的火花。

這也難怪,因為爸那條廢腿在當年村裏發生大型群毆事件時,就是拜趙大魁所賜。

“來了當然找你有事。”趙大魁看了一眼爸的那條廢腿,冷冷地笑了笑說。

“哼,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爸臉一側,沒拿正眼去瞧此人。

“我說夏明城,事情都過去那麼久了,你還記恨我是嗎?嘿嘿,我這額頭上的疤痕讓你婆娘砍的,我都沒記恨……..”

趙大魁用右手拇指搓了搓額頭上的“蜈蚣”說,他的臉掛著牽強的微笑,目光帶刺地盯著媽。

但媽並不俱,用少見的犀利眼神進行回應。而他,卻看得後背不由得酥麻麻且發了涼。

“你少廢話,說不說,不說我進去了!”爸狠狠地瞪了一眼趙大魁後說,因剛喝了酒,在酒精的刺激下,性子正烈。

“媽的!還挺有脾氣的,不知好歹!老子給你幾分顏色,你倒開起染房來了!”趙大魁臉色一變,張大嘴罵著說,唾沫星子在燈光下點點閃爍,其表情突然變得凶煞、極其土匪,因生氣,臉上的皮在抖,抖得那條“蜈蚣”似乎要從眉骨上掉下來,直接對爸進行人身攻擊。

“我來是替我哥向你傳個消息,他叫你現在到他辦公室去,領回你女兒的骨灰!要不要隨你!”趙大魁的臉色有所緩解,但顯得厭煩地說。

他們一家人一聽,均呆如木雞。骨灰?怎麼回事?姐不是嫁到城裏去了嗎?

趙大魁見他們個個懵了的模樣,騎上開來的那輛擦洗得光彩照人的藍色摩托警車,問:“你們女兒的屍體是不是讓劉六狗騙了去?”

“騙?不不,六狗為我們家曉玲在城裏找了戶好人家,成了門陰親呢。”媽使勁搖頭說。

“城裏?陰親?嘿嘿,想得美,那小子可是拿你女兒的屍體去發財!你們知道他幹的啥活兒嗎?實話告訴你們,他幹的活兒就是,到鄉村裏騙來剛死新鮮的屍體,再運到外地城市去,不知道通過啥渠道,賣了屍體裏麵可用的器官來賺錢!”

他們一聽,大驚失色。

“趙大魁!”爸突然憤怒地大叫一聲,不相信,罵似地說:“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趙大魁一臉無所謂,有些陰陽怪氣地說:“你不信是嗎?那看看這個吧,不由得你不信。”說完,興奮激動地去打開車尾的小箱子,拿出一份報紙,扔到爸的腳下,又告之說:“劉六狗被捕了,你女兒的屍體也已經被火化,骨灰現在在我哥那。”

爸的心情緊張到了極點,身子簌簌抖著,彎腰伸手去拿起地上的報紙,迫不及待地展開來看。

“明,明城,怎,怎麼說?呀,呀!是六狗!六狗!”媽也是因為緊張而說話都結巴,她靠近爸的身邊,將臉湊過去看,看見報紙的插圖上有劉六狗,但並不識字,不知上麵說的是什麼。而他墊著腳尖,向上抻著脖子,想看,卻看不到。

“明,明城,是真的嗎?”媽搖著爸的胳膊問。

爸的臉漸漸變黃,如琥珀色;兩隻攥著報紙的手,顫得仿佛在篩糠;一雙老眼死死盯著報紙,放出的光芒越來越暗,粘稠。

好一會兒後,爸才艱難地從嘴裏吐出一句帶有濃烈酒精味兒的話:“菊子,是…..是真的!”然後,雙手一鬆,報紙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嘿嘿,夏明城,現在信了吧!我想,你女兒火化前就已經被挖了眼、割了鼻、掏了心、切了肺。”趙大魁帶著報複心理說完這話,突然開動摩托車,一路獰笑著向前狂飆,似一陣疾風離了去………。

“女,女兒,你命苦呀!嗚嗚…..”媽聽到趙大魁這個猜想,突然忍不住痛苦地哭訴起來,“還以為你嫁了戶好人家,媽可以放心,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子,都是爸媽害了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