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陰親(3 / 3)

“那,那你抱吧….”媽放心了,但說這話的時候,仿佛一下子得了帕金森病,手腳僵硬且不停地發著震顫。

劉六狗便先將嘴角上吸得快完了的土灰色煙吐到地上,用鞋尖撚滅,後站在姐身邊,俯下身,伸出兩隻粗壯的手臂,一手插進姐的脖頸下,一手托著姐的雙腿彎子,就準備將她抱起來。

可怪事發生了,無論劉六狗怎樣“呀呀”叫著、使著力氣,就是沒法抱起姐那瘦小、輕飄飄的身子。好像姐與床、床與地是連在一起,成為一個無法分割的整體。

“呼呼………”劉六狗喘著氣,累得滿頭大汗,自言自語地說:“…..見鬼了,真是見鬼了…..”

劉六狗不想徒勞無功了,暫時放棄地抽出雙手,抹抹額頭上的汗珠子,轉身對爸媽說:“這丫頭死不瞑目,看來還有啥事放心不下,你們去勸勸吧!”

就在說話的這間隙中,他們驚訝地看見,姐睜著的兩隻眼睛裏竟流出了紅色的血水,血水順著眼角而下,帶著一股腥味兒。

“女兒呀!——嗚嗚——”媽此時哭叫著姐,情不自禁地撲到姐身上,抓起被單的一角,邊擦其眼角的血水邊哭哭啼啼地勸說:“嗚嗚….女兒呀,你安息吧,嗚,嗯…..六狗這是要帶你到城裏去呢,嗚咳咳…他在城裏幫你找了戶好人家,這樣你以後在下麵就不會孤獨無依、不用受苦受累,隻管享福好了,嗚嗚…..”

“吱——吱——”媽哭說到這裏的時候,隻聽見床下發出這樣的聲音。

蛀蟲?!他當時腦子裏才蹦出這個猜想,就很快又聽見床下發出響亮的“哢!——啪!——”的緊湊兩聲,隨即看見四隻床腳突然被什麼鋸了似的,齊齊斷了,斷處各飛出了一隻灰色、帶翅膀的蟲子,而姐連同床板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媽則壓在了姐身上!

“女兒呀!——你安息吧!——”媽趕緊爬起來,哭叫聲更加響亮了。

“我想,我知道她在想啥,還是讓我來吧。”

他看見,劉六狗這時詭異地笑了一下說,然後,提了提大腿的褲子,雙腿一曲,自信地蹲下在姐的床頭邊。

“丫頭,你怕我劉六狗給你找個模樣歪瓜裂棗似的是不?嘿嘿,你大可以放一千個心,我不會讓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更不會讓隻花蝴蝶嫁給屎殼郎的。”劉六狗笑著將結實的胸脯拍出幾聲悶響後保證著說。然後,有準備的從衣袋裏掏出張巴掌大的照片——上麵是一個長得稍顯靦腆、秀氣、五官端正的男子頭像——輕輕地抖了抖後拿給姐看。

他看見,姐的瞳孔映著被縮小了十幾倍的該照片上男子的臉,幾秒鍾後,似乎閃了一下白光,又迸出稍縱即逝的兩粒火星子,接著,她的眼睛翻了白,眼皮很神奇,緩緩地閉了下去。

“好了,好了,女兒終於瞑目了。”媽擤了一把清鼻涕抹在床板角上,擦擦眼淚不哭了,放心地說。

劉六狗這才欲收起照片,但一翻一看,身子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原因是:此時,照片裏男子的頭像已經不翼而飛,上麵隻剩下空白白的一片。這實在是件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詭異之事,不過,此人膽量足夠大,並未被嚇得麵容失色,更別說屁滾尿流之類的,隻是抹了一下額頭上的幾滴冷汗,將照片在襠部“沙沙”地摩擦幾下又“呸呸”地吐了吐幾口唾沫,後見男子頭像慢慢的重新浮現在照片上,舒了一口氣,將之若無其事地放回衣袋。

“這下行了,夏菊,你讓讓!”爾後,劉六狗撥開礙在前麵的媽,試圖再去抱起姐。

這時,站在一邊剛還因發生奇怪的一幕幕而看得出神的他,突然想到姐就要永遠地離開家、離開村子,到她生前一直向往的陌生的城裏去了,一種比她死去時還要不舍的不舍,如潮似浪,洶湧著衝進他的心湖,激起了那些姐背著自己走街串巷、爬山玩水的快樂畫麵。

於是,情感的攔壩塌了,碎成粉末,在記憶的空間裏飄搖,消失。

“讓我背姐出去…..”他忍不住過來了,感覺是在用飄代替走,而嘴唇不受控製地說了這個要送她最後一程的請求,且,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喉嚨裏竟然發出跟姐生前一模一樣的聲音。

爸媽和劉六狗一聽,瞠目結舌,差點被嚇傻了,他們還沒回過神來,便已見他輕而易舉地將姐的屍體背了起來。

從未想到,姐的身體是這樣的輕,輕得仿佛是一副裏麵鏤空了的脆骨頭架子搭了層薄得快透明的涼皮。

他背著她,步子顯慢但穩健。出了房門、出了大門,在身後拖著的、姐兩條修長腿的腳尖觸地發出的“嘶嘶”聲中,來到了家門前停放著的那輛前後門均打開的白色小轎車邊。

坐在車裏麵的老頭看到這種情形,先是吃了一驚,隨即趕緊下來從他背上抱過姐,橫著放進了車後座。

“啪!”車後門關了,現在,他看不見車裏麵的姐,隻看見玻璃片上灰蒙蒙的一片。

爸媽與劉六狗這時出來了。

“嘿,小鬼,行呀你!”劉六狗笑叫著。

“女兒,女兒呀…..”媽雙手搭在車後門,弓腰將臉貼在玻璃上,朝裏麵叫姐,腔調怪極了,聲音令人感到牙磣。

爸則蹲在後麵,低著被鹵了似的深棕色皺巴臉,兩眼無神地看著地上,拿著拐杖,在地上鬼畫符似地畫著些無規則的圖形排解心中那份說不出來的沉重。

“行了行了!哭啥呢,這是帶你女兒到城裏享福去,你應該高興才對。”劉六狗站在爸旁邊,厭煩地對媽說,又從身上掏出一隻土灰色煙,朝下遞給爸說:“來,嚐嚐!”

爸停止手上的動作,仰起臉,癡呆呆地看了一眼後,沒心情地搖了搖頭,說:“不會抽這種。”

“鄉巴佬,不識貨。”劉六狗低低的、嘲笑似地說了爸一句,自個兒悠閑地抽起來。

“走吧。”老頭此時催著劉六狗說,自己佝僂腰,跨腳的先進了車。

“等等!”他突然叫起來,因為記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屁股一轉,衝進了家門。

出來的時候,他手上拿著那個雙筒望遠鏡!

是呀,他說過要送給姐的,他怎麼可以將這事兒忘記了呢。

可,門前的那輛白色轎車並沒有等他,載著姐已向前走了幾十米,他隻看見一個閃著紅色燈光的車屁股。

“明城,咱這是嫁女兒嗎?我怎麼覺得咱這是在賣女兒…..”他看見媽此刻坐在爸的旁邊,頭靠著爸的肩膀,眼裏簌簌流出熱淚地說。

爸看著麵前仍飄著的、那車走時噴出的濃黑煙,無力地說:“都走了,說這幹啥呢……….”

“車!車!等等,等等呀!——”而他高聲叫著,不死心地追了車去,誰想,因腳丫子向前拉得猛,沒幾步,腳下夾指拖鞋的“人”字形膠帶一斷,一滑,整個人跌了個狗吃屎,望遠鏡長了翅膀似地飛出去幾米遠,而嘴“哢”地磕到了地,一陣刺痛,張開時,落了兩顆帶血的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