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華仿佛一匹既受傷、又脫韁的野馬,拉大著步伐,“啪嗒啪嗒”地狠踩地,嘶鳴似的怪叫著朝家後的山頭狂奔而去。
這山頭,野草叢生、荊棘四散、遍地不乏豬骨狗頭、蟻爬蟲叫,他憋著一口氣衝到山頂,身子立刻似乎處於偌大的蒸籠,感到悶熱難耐、瘙癢不已——撒了把麥皮似的。
此處的空氣之中,彌漫著複雜的屍臭味兒,在昨夜的一場小雨與今天烈日的雙重作用下,愈發明顯。也難怪,因為這裏每隔幾步便有一座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或新或舊、或簡陋肮髒或氣勢不凡的墳墓。
他彎了腰,雙手撐著膝蓋,累得汗流浹背,想大喘一口氣緩緩,誰知,嘴剛一張開,氣流便像洪水遇到堤岸的缺口,毫不留情、洶湧地朝他撲麵而來,衝進其口腔、通過氣管、直達體內。他嗅覺敏感,感到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喉嚨一癢一惡,“哇”的一股淡黃的酸水嘔了出來。他趕緊捂住嘴巴,用鼻孔進出氣,詫異的目光看見吐出的那一灘黃色中,一隻醜陋的青頭蒼蠅被淹沒,腳蹬翅撲的使勁掙紮,很快,奄奄一息;外麵,一群警覺的螞蟻從一隻死去的、掏空的老鼠屍體的眼窟窿、闊嘴、肚洞中迅速出來,伸著觸須、圍成圈兒,準備水幹將其搬運。他的喉嚨又一癢一惡,看不下去,跳過。
他漸漸感到饑餓,垂著胳膊、塌著肩膀,走在一條熟悉又陌生的小路,下半身沉得好像泡在水缸的破棉絮,一雙黏膩膩的手互撓胳膊上被那鬼祟出現的黑毒蚊子叮出的麻癢小包,出現許多血紅的小道道。
頭發濕濕的頭顱左右扭動。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惶惑、淒迷且緊張地在兩邊的墓地搜尋著什麼。
一會後,他不走了,釘住了。釘在一座又小又寒磣的墳墓上——確切的來說,對不起“墳墓”二字,頂多用“小土堆”來概括——墳墓散發著一股刺鼻辣眼的尿臊味兒,估計村狗野貓前來光顧過;上麵插著一塊遭多年風吹雨打、龜裂、蛀蟲、生洞、被磨掉了菱角的小木塊,上麵用鉛筆歪歪曲曲地寫著一個大大的“姐”字。
“還……還在……”他後背猛地打了一寒戰,瞳孔放大,呢喃著。突然,幹嚎一聲“姐!”整個人撲了下去,隨即,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兒經不住悲傷的重力,撲簌簌的往下掉。
“哧啦哧啦……”他又伸出寬大的、因拿書、抓筆許久而結了繭的手掌,張開修長的十指,彎曲成鷹爪狀,使勁、快速地刨開了小土堆——一寸、兩寸、三寸……不間斷地刨到指甲斷裂、皮損滲血。
終於,在兩尺深的地方,觸及到了一個硬邦邦的、冷冰冰的東西。
他興奮激動地抹了抹淚水,小心翼翼地抓住、拿起,於是,一個時間長遠的雙筒望遠鏡在他的手中慢慢上升,重見天日。
此時,滿身泥土的它已不如從前,猶如一隻可憐兮兮、傷痕累累的小獸,變得麵目全非——鍍上的銀色外衣早已經氧化褪去,黑不溜秋;原本鐵製的、閃閃發光的調焦環卻鏽跡斑斑,暗淡失色;兩雙對目鏡的玻璃片被刮花模糊;掛帶也不翼而飛了。
拿起來朝遠處一望,隻看見裏麵幾隻不知從哪裏進去的、血紅、蠕動的蚯蚓。他禁不住一聲哽咽,低沉嘶啞的又幹嚎一聲:“姐!”
隨即,過去那些遙遠的記憶趁機而入、紛至遝來,一波接一波地撞擊他的情感、撕扯他的靈魂。
於是,腦海像放電影似的,將那些難忘的鏡頭快速串聯,在眼前清晰、流暢地播放著一幕幕——
是這樣的一個傍晚,他清晰地記得。
夕陽毫不留情地吞噬最後一縷餘暉,血染似的火燒雲在天空中變幻多姿地漂浮,展示其絢麗與妖豔。紅光傾瀉,帶著宣告光明即將結束、留戀似的溫柔均勻地舖撒在山腳、路間、樹林以及山頂處和山頂處的他們——夏建華和他姐夏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