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城!聽見沒有?裝啥呀?!”男人的聲音再度粗狂響起。
牆後麵,作為夏明城兒子的夏建華終於按捺不住那種越來越慌亂、緊張的心情,轉過身,將頭緩緩探出來朝家門口望去——他看見家門外一邊,站著一個理著小平頭,又矮又胖、曬得黑不溜秋的中年男人,男人身穿著一個似曾相識的白色馬甲,腳穿一條黑色的大褲衩,正下巴向上翹,嘴裏叼著煙、抱著膀子、腳上穿著拖鞋、袒胸露乳的展示著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氣樣。他的腦門縫一亮,記起這男人來了——這是在鎮集市上賣豬肉的雷棟。早有所聞,此人在村裏低價收購死豬、病豬,用上福爾馬林等化學藥物、以及往裏麵注水使本來烏黑的豬肉變得色彩紅潤,再以巨大差價賣給鎮上的人,因此,幾年下來,撈了不少。門的另一邊正是他爸夏明城。夏明城一隻手拄著拐杖,身下提拉起一條殘廢了的老腿,目光低垂、滿麵愁容、一言不發。
而前來看熱鬧的村裏人分成兩撥,各站在他們身後。
“咋地?!啞啦?!借錢的時候怎不見你啞!說得像嘴裏含了糖,嘴上抹了蜜!”
雷棟譏諷著說。
“雷大哥”夏明城年齡比他大,卻要如此稱呼,這也許就是人窮氣短吧。“你發發善心吧…………我實在沒錢……….要,要有錢,我老早就還你了,還用等,等到現在………再給點時間吧,我,我一定還你……….”他沒敢抬頭,動了動幹燥的嘴唇,口氣軟軟的、斷斷續續地說。
“呸!”雷棟嘴角一抖,將燃燒著、亮著小紅火點的香煙一口吐到了地上,用腳用力發泄似的撚滅,鐵青了臉,用鄙夷的口吻惡狠狠地說:“夏瘸子!吐你媽的狗屎!你這話我都聽膩了,騙誰呀你!”
夏明城從脖子一下紅到了臉,熱辣辣的感覺,恨不得在腳底下挖個洞,將臉埋下去,不再出來見人。但他還是咬了咬牙,帶著哭顫音無奈地說:“我這不是沒錢嘛,要有錢,我,我會還你的…………”頭始終不敢抬起來。
他們身後的人,態度各異:有抿嘴微笑,幸災樂禍的;有深感同情,表情凝重的;既有相互間竊竊私語、議論紛紛的;更有在一邊說著風涼話,等著看笑話的。
“哼!夏瘸子,我不管,你欠我那麼久的債,今天無論如何得還我!哪怕你拖著殘腿裝可憐,上城裏要飯、哪怕你砸鍋賣鐵也得還!”雷棟露出凶神惡煞的表情。
“可我真的沒錢呀!”夏明城急得快哭了,說:“你就是指爹罵娘地賴在我們家不走,我也還不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不還,我挖你們家祖墳去!”
“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還不了…….”夏明城哭喪著臉。
“媽的!姓夏的龜孫子!你再說一遍!”雷棟咧嘴大罵,肥厚的嘴唇一撅,“噗”
的一聲,一口濃痰朝他吐了去。痰像一顆翠綠的子彈,速度極快,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額頭。
圍觀的村民一驚,齊齊發出“噓——”的一聲長歎。
夏明城這下抬起了頭,直起了腰,他的臉黝黑、眼窩深陷、目光渾濁。額頭上的痰此時仿佛一條長長的綠色蟲子,沿著眉骨、鼻翼、一直到嘴角,慢慢的、無聲地爬了下來。
夏明城沒有被激怒,控製著情緒,表情癡呆,若無其事的、哆哆嗦嗦地抬起手,用不大幹淨的衣袖去擦拭。
躲在牆後,看到他爸被侮辱的這一幕,夏建華腦子轟轟作響,臉一下子燥熱難耐,他抓起腳下的一塊磚頭,手上的骨節哢哢作響,雙眼冒著火星子,心中怒火熊熊燃燒,就要出去給那姓雷的一拍。
誰想,就在這個時候,他媽夏菊出現了。
“雷兄弟,別生氣,別生氣!錢我們還你就是了!”
夏菊——一頭發枯燥、淩亂、皮膚微黃、身材瘦弱的中年婦女——趿拉著一雙陳舊但還算幹淨的拖鞋,急促地踩著小碎步,慌慌張張地從家裏出來,滿頭大汗地跑到雷棟麵前說。
“菊子!”夏明城見到妻子從家裏出來,甚是驚訝。他是如此稱呼她,打從他們兩相好到結婚,他就一直這樣稱呼,“你說的什麼鬼話?咱門家哪有錢還他呀?!”他瞪直著眼,心裏狐疑著,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說。是的,家裏的日子現在是一天比一天要過得緊巴,想要吃點好的都難,更別說有多餘的錢還所欠下的任何一筆債了。
夏菊沒去搭理丈夫,小小的身軀擋在了他前麵,她一隻手發著顫,趕緊從口袋摸出一個顏色紅豔、大如嬰兒拳頭的精致、小巧的布袋,輕輕打開,食指、拇指伸進去,將布袋口往外擴了擴,變大,裏麵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