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琰笑起來格外溫柔,她說:從我家到這裏,大概隻有一千步的距離。
她也許還會閉著眼睛數一數來這裏的路途。一千步,不多不少。繞過那個轉彎,再抬起頭,就能看見你。
1.
楊灝第一次注意到花琰,大概是在清明雨後的一個日子裏。關於歸屬的問題,他有些尷尬。出生在南方,卻聽不懂溫潤的鄉音。即便是整個人快要融化在潮濕的空氣裏,骨子裏總還帶著一絲北方漢子的魄力。
而到店裏上結賬的人裏隻有她是用普通話,帶著些黏黏軟軟的閩南口音:老板,一份魚丸。她的語調很溫柔,長發披肩,手裏捧了包上書皮的參考書。這使楊灝忍不住從窗口側著身子探出去看看。
“偷什麼懶呢,瓜娃子。”
店主端著碗從鄰桌回廚房,不忘記順便訓一句自己兒子。不稱職的廚子下意識地縮回來,看著他笑臉迎上剛來的客人。
“今天又來了,一份魚丸是嗎,還是老規矩,不要蔥?”
她微微點了點頭,碎發被撩到耳後。噢,她帶了的那本書頁腳上標注了很多外文短語的用法。也有可能是楊灝的外語成績是有些太差,以至於完全不明白她究竟在學習什麼。
廚房裏的人下意識地瞟一眼攤在旁邊慘白的詞彙表,湯勺撥弄著浮浮沉沉的丸子。
他是認識她的。即使並不是出於麵對麵交談的殊榮。
楊灝新轉入的學校會在年級摸底考試後,貼上公布前十名的光榮榜。那次摸底考試的第二名叫做花琰,本人和名字一樣漂亮。
而老楊算得上創業失敗的典型,他不辭辛苦舉家搬遷到這座小城,宏圖壯誌還沒邁出第一步,就被現實狠狠地折了一下腰。重要的是,腰的事並不是個比喻句,不然也輪不到楊灝這麼一個新手在廚房裏掌勺。
“你這女娃能幹得很,以後準備考哪一個大學?”
老楊對坐在攤上還帶著參考書的孩子總是稱讚再三,要回頭想想自己還在廚房神遊的兒子,又該歎口氣。
“謝謝叔叔,”她笑著答:“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比較想去廈門大學,想去看看海。”
花琰雖然在海港長大,卻能聽懂招呼的後半句。她回話時謙遜禮貌,這對於成為酷愛這家魚丸的熟客來說並沒有什麼壞處。
“這是個好大學呀,可不知道喜歡什麼專業。”
“我可能會選漢語言吧,我個人還挺喜歡中文的。”
“廈大中文係呀,好呀,好呀……”攤主遞過勺子,“我家楊灝就不行了,成績總上不去,想到他就腰疼,以後還是跟著我賣魚丸好點。”
花琰禮節性地笑笑,也抬頭從廚房窗戶的縫隙向裏看。可惜比對視的目光穿透力更強的卻是攤主極富殺傷力的嗓門,楊灝還沒從鍋裏的魚丸上回過神來,視線就被一聲嗬斥牽到了窗外,對上老爹一張憤怒的臉。
“你這瓜娃子,都叫你不要放蔥。”
“放了也沒關係的,叔叔。”可能是吳儂軟語骨子裏就藏著似水柔情,花琰有些措手不及,倒是反過來安慰主人。
“真是對不住了……”店主的火被這一股清泉澆下去,也努力想找一個補救措施,“你下次來,再補你一碗吧……對不住了……”
楊灝有些感激地看了花琰一眼。要知道自己剛剛在摸底考試中失了手,最近處事小心翼翼就是怕父親大動肝火。這次是他走了神,還得謝謝花琰勸上一句。
“你看看你,什麼時候也能像人家一樣。”老店長回來還是照例訓兒子。不稱職的廚子一聲不吭,拎著參考書默默回了房裏。
廈門大學。那一夜,這四個字在少年夢境裏開出了無數朵櫻色的花。
2.
而這世界上的事,總有很多在發生時是頗為巧妙的。
舞台上的人從幕後走出來,對著台下的看席微微鞠躬。
楊灝從回憶裏緩過神來,聽著花琰戲裏的曲調,腦袋裏竟然浮上這麼一句話。
“姑娘這大恩大德,小生終是要報的。”
楊灝成績不算好,在社團活動裏人氣卻是很高。加上近年保護本地文化的風潮,有些學校的推薦表也愛算上社會實踐的活動,中學校園裏的文化類社團也總能得到扶持和幫助,所以在成績方麵不算太優秀的楊灝,在某些情況下卻還有著學霸花琰無法比擬的人氣。
“楊灝,咱們戲劇社今年要不了那麼多人,學校的意見,社團活動也不是越大越好……”
“怎麼了,今天來報名的人裏麵隻能錄取一個?”
“是那麼個意思。”副主席帶著申請表湊過來,“你看第一個上台那女孩,唱功很好,以後我們出什麼節目也方便,是不是考慮下她?”
“其實我覺得她不錯。”楊灝從那一遝申請表裏抽出一張時手有點微微發抖,“據我所知她的成績不錯,學校方麵不是一直說我們社團念書不行嗎,錄取她也許還能帶動一下社團的學習氛圍。”
“嗯……我看看,花琰?”
花琰真的加入了戲劇社,盡管她在絕大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待在旁邊,並不願意參與社團活動。
不過光是她加入的這個消息,就足夠楊灝再找一萬個不想去老爹的小攤子上幫忙的借口了。
“最近社團活動有點忙。”、“快要考試了想在學校多看點書。”亦或其他理由。
不管怎麼說,相比在廚房裏偷偷向外看的那一眼,光明正大的麵對麵交流才像是引誘夏娃的蘋果。
“說真的,楊灝,咱們社團下個月得配合學校端午活動出個節目,可是人手還總是不夠呀。”
“前不久不是還招新了嗎,如果我沒算錯,招進來的新人應該剛好可以補上這個空缺。”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可是……”副主席壓低聲音,手指落在花名冊最末尾的位置,“那個花琰一直拒絕參加社團活動,每次問她,都說要準備考試。”
楊灝有些難堪,畢竟要招花琰入社主要是他的推薦。盡管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原因才來戲劇社報道,總之身為社員的她,從來沒有履行過自己的義務。
“學霸嘛,算了,你報她的名字到後勤去吧。”
“可她……”
“到時候我去替她做就可以了,還指望她帶動咱們社團的平均成績,偶爾這樣一次,也好讓她慚愧下。”
副主席露出了一臉:這招實在是高的表情。可楊灝卻要臉紅了。
什麼“讓她慚愧”全都是假話。他清楚,即使報上她的名字再由自己去頂替完成工作,花琰也是完全不會知情的。他這相當於出力不討好,還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楊灝忙起社團活動來特別認真,他甚至把要回到自家小店裏幫忙的事都拋在腦後,告別鍋裏翻騰的魚丸就想要擁抱新生活。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某一天,趴在社團活動室一臉疲憊的楊灝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得知父親腰疼複發,才開始魂不守舍地往家裏趕。
“你看,我和你媽也一把年紀了,也不指望你考上哪個好大學,就希望你能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病床上的老楊一句話要分成三段說。可他的話總說不完,病床邊立著的男兒眼淚就撲通撲通落了一地。
十七年前,老楊從北遷到了南,萬萬沒料到自己的魚丸生意還沒走到風生水起,就先落下了腰疼的老毛病。可這些故事他沒辦法講給楊灝聽。要求兒子在緊張的高中環境裏還抽空到攤子上幫忙的父親,說不出這麼多煽情的話。
他活得很簡略,甚至有些太簡略了。將生活縮成一個圓,把所有的愛和堅毅都包在裏麵。所幸的是,楊灝並沒有笨到至今無法察覺。
“灝……我就是想說,你也要注意身體。平時學習,別太勞力氣……”
魚丸店少年從醫院出來時,整個人都有些神情恍惚。
街角出的小攤子還是照常營業了,戲劇社的節目也緊鑼密鼓地彩排。熄燈號吹過以後燈還亮了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