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章(完)(1 / 3)

因為河堤是被人為鑿開的, 所以洪水來得快, 退得也快。

孫天佑和李綺節一路西行, 路過的市鎮已然恢複往日繁華, 唯有少數村莊還浸泡在一片汪洋中。

他們連夜疾馳, 沒有停下休息。趕回瑤江縣時, 在洪水中衝毀的數座石橋已經重建, 人群牛馬往來其間,完全看不出石橋剛建成還沒兩天。

不是老百姓們處變不驚,不把洪水放在眼裏, 而是世事多變,不管發生什麼,生活仍要繼續, 一味沉浸在傷痛中, 於事無補。

唯有向前看,才能減輕心中痛楚, 迎來美好的明天。

街巷兩邊的夥計抬著木桶進進出出, 衝洗洪水留下的汙泥。婦人們揮舞著竹枝製成的掃把, 清掃牆壁屋瓦縫隙處的穢物。差役們穿著厚厚的布衣, 臉上罩著布巾, 沿街噴灑石灰水, 預防疫病。

藥鋪門前支起兩口大鍋,木柴熊熊燃燒,小藥童滿頭大汗, 低頭攪動著鍋裏熬煮的褐色藥水。濃烈清苦的藥香盤繞在市井街巷間, 老百姓們端著自家的鍋碗瓢盆,排隊站在大鍋前等候。

摻了十幾種草藥的濃湯,能通竅祛濕,解表清暑,和中止嘔,治腹痛霍亂,一大碗隻要一文錢。

洪水退去後,李大伯、李乙、李子恒等人已經從武昌府坐船返回瑤江縣,一家人劫後餘生,抱頭痛哭一場。周氏和周桃姑尤其後怕,摟著李綺節不肯鬆手。倒是張桂花從容淡定,知道親人們大多安好,就靜靜坐在一邊吃茶。李子恒還在哭天抹淚呢,她比丈夫冷靜多了。

進寶和寶珠愧疚萬分,一人一邊,攥著李綺節的胳膊,直淌眼淚。被浪頭衝散後,他們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生怕李綺節有個好歹。

李綺節沒空傷春悲秋,匆匆安撫好心有餘悸的親人,問孫天佑:“河堤是誰挖開的?”

官場之上派係林立,忌諱頗多,犯下惡事的官員不一定會受到懲處,但民間百姓知道哪個是好官,哪個是蛀蟲。孫天佑把阿翅派出去暗中打聽,這時候應該找到線索了。

孫天佑吩咐丫頭去藥鋪抓藥,洪水過後,家裏必須準備一些預防時疫的丸藥:“是知州陸保宗。”

他冷笑一聲,“據說他令人炸堤,是為了保護陸家的農田和私人莊園。”

陸保宗是皇親國戚之後,所以他有膽子幹這種大逆不道的惡事。他不怕老百姓揭發他的罪行,因為私自炸堤的事並非頭一次發生,隨便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象征性賠點錢財,他就能把自己摘出去。再不行,找個信任的下屬當替死鬼,他頂多被判一個“識人不清”。

李綺節翻出小印章:“陸家給都督僉事送過禮嗎?”

孫天佑挽起袖子,為李綺節鋪紙研墨,“當然送過,不止都督僉事,陸家的長隨還常常出入府君前衛指揮使在京中的宅邸。”

李綺節長眉微揚,這還真是意外之喜。

都督僉事孫忠,是孫貴妃的父親。他原本名叫孫愚,女兒得寵後,改名孫忠。

府君前衛指揮使則是孫貴妃的兄長。

曆朝曆代,冊封後宮時,皇後授金冊金寶,貴妃有冊無寶。朱瞻基為了安慰不能封後的孫貴妃,特意為孫貴妃破例,賜她金寶,使孫貴妃成為史上第一個獲得金寶的貴妃。

宣德二年,朱瞻基最為寵愛的孫貴妃為他生下長子朱祁鎮。

心愛的寵妃為自己生下長子,朱瞻基欣喜若狂,朱祁鎮還不滿百日,他就迫不及待下旨,將兒子立為皇太子。

縱觀明朝曆代君主,朱祁鎮是獲封太子時年紀最小的。

朱瞻基之所以這麼早定下皇太子,一是因為他對孫貴妃寵幸備至,二是朱祁鎮是他的長子。

其實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朱瞻基在為廢後做準備。

胡皇後,山東濟寧州百戶之女,永樂年間從選秀中脫穎而出,被冊封為皇太孫妃。朱瞻基繼位後,她順理成章登上皇後寶座。

胡皇後貞靜柔順,賢惠通達,和後宮妃嬪們的關係十分融洽,已經為朱瞻基生下兩女,除了暫時無子之外,實在挑不出任何差錯。

朱瞻基想改立孫貴妃為後,苦於沒有廢後的理由,隻能從皇後無子這點著手,立朱祁鎮為皇太子,他才能以“太子之母必須是正宮主位”為借口,廢掉胡皇後。

朝中大臣堅決反對朱瞻基廢後,奈何朱瞻基義無反顧,鐵了心要把孫貴妃送上後位,以楊閣老為首的內閣大臣在苦勸無果之下,隻能默許朱瞻基廢後的決定。

聽說敕書已經草擬好了,隻等找個合適的時機,昭告天下。

胡皇後知道事情不可逆轉,為求自保,決定出家修道,以保全顏麵——保全她自己的,也是保全朱瞻基的。

等敕書頒布,孫貴妃將母憑子貴,得到夢寐以求的皇後尊榮,都督僉事孫忠和兒子也會雞犬升天,獲封爵位,成為名正言順的勳貴王侯。

李綺節原來沒打算招惹孫貴妃的父兄,她一開始的打算,是讓孟雲暉和楊閣老離心。

失去楊家的姻親襄助,能將他引見給閣老重臣的魏先生又不在人世,孟雲暉將寸步難行。

可後來細細一想,孟雲暉還年輕,他已經進入天下士人最為向往的翰林院,沒了楊家這座靠山,以後說不定還會有孫家,有胡家,有張家,隻要他選擇一個派係投靠過去,以他的進士出身,終有出頭之日。

所以,李綺節必須一勞永逸,徹底擊碎孟雲暉的青雲路,讓他永遠沒有翻身的可能。

離間孟雲暉和楊閣老不難,但用處有限。

為什麼不幹脆一點,讓孟雲暉徹底得罪穿龍袍的那位呢?

假如朱瞻基對孟雲暉懷恨在心,孟雲暉還有可能得到重用嗎?

這個念頭一起,李綺節立刻想到孫貴妃身上。

朱瞻基為廢後一事謀劃多年,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連冊封孫貴妃的敕書都準備好了,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捅出孫貴妃娘家父兄的醜聞,廢後的事還能順利進行下去嗎?

廢後如果真的被迫推遲,朱瞻基必將惱羞成怒,孫貴妃和孫忠、孫指揮使也會把孟雲暉視作眼中釘。

李綺節對孫忠的了解不多,唯一記得的,就是孫忠是個老壽星,從洪武年一直活到景泰年,八十多歲時才去世。

孫貴妃後來成為孫太後,曆經土木堡之變和英宗複辟等諸多波折,始終安然無恙。孫指揮使繼任爵位,是英宗複辟的大功臣。這一家都不是短命的。

隻要孫家還是外戚,孟雲暉永無翻身之日。

得罪朱瞻基,得罪孫貴妃,得罪尚在繈褓之中的英宗朱祁鎮,得罪楊閣老……隻要李綺節把血書送到京師,孟雲暉這個名字,必會響徹朝野,代價是,他會把所有位高權重的人全部得罪光——宣宗朝的,還有英宗朝的。

兩任帝王唾棄輕視他,孟雲暉縱有滿腹才華,也隻能渾渾噩噩,鬱鬱而終。

李綺節要告禦狀。

但告狀的人不是她,是孟雲暉。

孫天佑讓阿滿想辦法收集一碗猩紅血液,為了逼真,必須用人血。

想要震動朝野,就得把事情鬧大,越大越好,最好全天下的百姓都開始議論這封狀紙,那李綺節的計劃才能順利進行。

夫妻兩人決定好章程,親自去請李南宣。

“三哥,我有事求你……”

李綺節的話剛出口,李南宣放下書本,回頭看她一眼,溫潤的眉眼透出一抹飄逸,“我答應你,說吧。”

李綺節在書房東翻西找,最後翻出壓在書匣子最底下的幾張淨邊紙,幾年前的舊物,紙頁已經發黃,但字跡仍然清晰。

當年,為了接濟孟雲暉,也因為欣賞他的才華,李綺節曾雇孟雲暉為自己撰稿。孟雲暉生性謹慎,從不留下底稿,寫完稿子之後,會讓別人謄抄一遍,然後毀去底稿。

但事有例外,李綺節這裏就留著三四份沒被毀掉的原稿。

那時隻是覺得好玩,才留下的。

“三哥,你能模仿孟雲暉的筆跡和行文風格,這封狀紙,恐怕得由你來寫。”李綺節把原稿抹平,鋪在桌案上。

李南宣沒有猶豫,也沒多問,拈起原稿,匆匆瀏覽一遍。

一刻鍾後,他放下那幾張書稿,提筆一揮而就。

血紅的大字在紙上盛開,字字珠璣,擲地有聲,和孟雲暉平時撰文的口吻如出一轍。

“三哥不問我想做什麼嗎?”

既然把李南宣拉下水,李綺節覺得自己必須坦誠相告。

李南宣卻搖搖頭,飄然離去。

李綺節立刻在紙上蓋下孟雲暉的私印。

她已經記下孟雲暉書寫奏章的習慣,這一封折子,足可以假亂真。

當然,前提是趕在孟雲暉折返之前,把折子送到京師。

事不宜遲,李綺節讓阿滿和阿翅去找孟舉人。

孟舉人為人清高傲物,不懂官場規則,隻知道憑自己的喜好行事。他已經聯合本地十數位剛直不阿的士人,撰文抨擊陸保宗,叱罵他屍位素餐、草菅人命。

這事已經被官府壓下來了。

孫天佑告訴孟舉人,他能幫瑤江縣人伸冤,把這場洪水的緣由公布與眾,上達天聽。

孟舉人十分振奮,不僅親自撰寫狀書,還號召街坊鄰裏在萬民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一起向陸保宗討回公道。

老百姓們習慣隱忍,不敢多事,簽字的人很少。

孫天佑用眼神示意阿滿。

阿滿心領神會,勸告眾人:“孟家四郎現在是響當當的京官,每天給萬歲爺爺起草奏章,是天子近臣,萬歲爺爺上個月還賞他一把好扇子呢!有孟家四郎給咱們撐腰,報仇的機會就在眼前,你們還畏手畏腳做什麼?難道我們就隻能任人魚肉嗎?!”

老百姓們有些意動,尤其是那些在洪水中失去家人的人,立刻被激起血性,揎拳擼袖:“老子和他們拚了!”

簽字的人越來越多,剩下的人覺得法不責眾,朝廷就算要怪罪,也隻會拿帶頭的人作伐子,牽連不到自己身上。而且,還有孟大人呢!

孟雲暉前些天在洪水中救下數千名被圍困的百姓,這時候正是名聲最響亮的當頭。老百姓對“青天大老爺”抱有幻想,總希望能碰到一個剛正不阿,視權勢如糞土,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福祉的好官,孟雲暉剛好符合他們的一切想象,而且他還是本地出身的進士。

有孟雲暉的名號引領,越來越多的百姓在萬民書上蓋上自己的指印或是留下自己的字跡。

李綺節讓阿滿和阿翅即刻上路,“進京以後,你們兵分幾路,分別去找胡皇後的家人、和楊閣老不睦的內閣重臣、翰林院的吳編修,把這封萬民書送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