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垂, 繁星點點。
李綺節登上船頭, 注視著遠方, 朦朧的夜色中, 兩個兵卒駕著小舟, 把昏睡的孫天佑送上岸。
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 一件溫暖幹燥的披風罩在她身上:“你也是被孟大人救出來的?”
李綺節回頭, 一個頭梳圓髻、眉眼細長的婦人站在她麵前,摸摸她冰涼的手,嘖嘖道:“作孽喲, 你是哪個寨出來的?”
看她不說話,婦人毫不客氣地攬住她的肩膀,柔聲勸道:“年輕女伢子, 別這麼想不開。就當是嫁了個病癆鬼, 現在男人死了,咱們自由了, 回去找個體麵男人嫁了, 還不是能好好過下去?別跟那些整天哭哭啼啼的人學……”
她的話說到一半, 突然哽住。
孟雲暉走到李綺節跟前, 衣袍紛飛間, 露出粗糲的雙手, 右手手掌有明顯的包紮痕跡:“回艙吧。”
細眼婦人雙腿戰戰:“孟、孟大人!”
孟雲暉向婦人頷首示意,眼神卻仍然停留在李綺節身上。
婦人張大嘴巴,細長的眼睛裏閃爍著好奇八卦的光芒。
李綺節後退一步, 轉身走回船艙。
一路上三步一崗, 五步一哨。兵卒來回巡查,氣氛肅殺。
小丫頭給她送來換洗的衣物,銅盆裏的熱水輕輕晃蕩,偶爾會有幾滴濺在木桌上。
大船在寂靜的黑夜中乘風破浪,孤獨前行,一連經過幾個渡口,沒有停下靠岸休息。
李綺節已經認不出船外的山巒村落了,“這是去哪兒?”
小丫頭神情古怪:“姐姐不曉得嗎?咱們這是去九江府啊!”
她頓了一下,壓低聲音,“船底那些良家女大多是湖廣本地人,大人本來要把她們送回家鄉的,可她們尋死覓活,說寧死不肯返家。大人沒辦法,隻好把她們帶到九江府去安置。”
小丫頭性情活潑,天真懵懂。
李綺節沒費什麼力氣,就從她口中打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孟雲暉本是隨工部郎中、主事南下協助當地官員治理水患的,誰知辦差途中,工部主事忽然接到一封密報,有人膽大包天,竟然想私自挖斷河堤,開閘泄洪。
往年上遊水患嚴峻、沿岸河堤告急時,官府會專門提前劃出一片泄洪區,讓當地百姓遷移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居住,然後通過精確計算,控製開閘的次數和時間,在河堤適當的地方炸開一個缺口,把洪水引向荒無人煙的泄洪區域。
如此,才能夠保護下遊人口密集的繁華市鎮,以淹沒一片荒野鄉村為代價,降低洪水的危害。
事後,朝廷會對家宅田地被淹的當地百姓給予一定數額的賠償。
因為這種疏導排洪的泄洪方法已經持續好幾個朝代,老百姓們習以為常,一旦接到官府通知,就會立刻收拾行李,搬到高地去。
老百姓們願意積極響應官府號召,但攜家帶口遠行不便,一般從通知泄洪區的老百姓搬遷,到開始開閘泄洪,少說也要準備七八天。
所以,上遊的人如果不經批準,私自挖斷河堤,下遊上至官府,下到黎民百姓,根本來不及反應,連示警的時間都沒有。
敢挖斷河堤、私自開閘,簡直草菅人命,罪大惡極。
工部郎中和主事覺得此事非同小可,決定暗中前去調查,為防打草驚蛇,郎中和主事微服簡裝,以避人耳目。這事他們沒和孟雲暉提起,讓他繼續南下,趕往九江府勘察水情——這也是為了麻痹地方官員。
結果蛇是沒驚到,卻不小心踏入水寨範圍,郎中、主事,連同隨行的二十幾個小吏奴仆,被到處宰肥羊的水匪給一鍋端了。
主事的仆從擅長閉氣,藏在水中僥幸逃過一劫,拚死趕回衙署,求知府發兵救人。
知府生性膽小,手足無措,孟雲暉擔心同僚,臨危受命,領兵前去剿匪。
他幹淨利落,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勢,連拔三座水寨,救出郎中和主事的同時,也救下數十個被水匪擄到寨中□□的良家女。
剿匪完畢,他想將良家女們送回各自家鄉,結果那些婦人一個個上吊的上吊,投水的投水,說是無顏回家,不如一死了之。
細眼婦人以為李綺節也是從水寨中獲救的良家女,才會說出那幾句勸告。
小丫頭是照顧工部主事的侍女,郎中、主事和隨行小吏在水寨中受了重傷,如今全部躺倒在床,暫時由孟雲暉主事。
李綺節握緊雙拳,幾乎把一口銀牙咬碎:中元節當夜那場突如其來的洪水,竟然是人為的!
瑤江縣人生在水邊,長在水邊,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回洪水。每年夏秋季節,長江都要鬧鬧脾氣,今年淹這塊,明年淹那塊,沒有哪年是安生的。
江邊長大的兒女,早對洪水習以為常。往年洪水淹到縣城外,李綺節和李子恒還曾成群結隊去看熱鬧。
有人往身上係一條纜繩,下河堵截從上流漂下來的牲口和值錢的財物。水流湍急,船隻無法下水,那些人卻能在水中來去自如。
岸邊的人用崇敬的眼神瞻仰那些在狂卷的浪濤中尋寶的壯漢,一顆心七上八下,隨著他們的動作,時不時發出陣陣驚歎。
人們之所以如此鎮定,是因為人人都明白,洪水再大,也不會淹到瑤江縣。
從古至今,武昌府被淹過,李家村被淹過,小鎮被淹過,湖廣一大半城鎮被淹過,唯獨瑤江縣始終能獨善其身。
瑤江縣從來沒被規劃成泄洪區!
所以洪水趁夜襲向縣城時,李綺節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歲月靜好間,忽然降下一道晴天霹靂,差點讓她和親人天人永隔。
誰能想到,這一場災禍,竟然是人為引起的?
天災人禍,不外如是。
李綺節憤怒至極,一時倒把孟雲暉給忘了。
等小丫頭走後,她才慢慢冷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