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焰何等囂張!態度何等猖獗!這仗財欺人的小人嘴臉是何等令人發指!
這下子連堵在後方擠不進前圈的人都生出了殺人之心,近百雙眼珠子都紅了。這王八蛋多買也就罷了,居然還想包圓兒,借勢抬價將價錢抬高到五倍,這不是徹底斷掉所有人的念想麼?這種為富不仁、仗財欺人的敗類,最好的下場就是剁碎了喂狗。
“王八蛋!”已經有人忍不住大罵起來。
更多的人目噴怒火,咬牙切齒的瞪著他,暗中詛咒和低罵者不知其數。勞老爺隻一個舉動就榮登萬眾公敵之位。
一個離得近的錦袍中年人怒氣衝衝,狠狠的搡了勞老爺一把,喝道:“小子!別有幾個臭錢就不知所謂!識相點,別要惹禍上身!”
勞老爺更是不打二話,‘嘭!’的一下將氣息盡數外放,澎湃的勁氣如同巨潮劈岸,一波波的向外擴散出去,將堂內的燈籠花架都激得劇烈搖晃起來,瓦葉嘩嘩震響,氣勢竟然比先前那控火術師還要強上幾分。那錦袍漢子連同身後幾人頓時立足不穩,蹬蹬蹬後退幾步,滿臉駭然之色。
“怎麼?!買不過想要動手麼?!好哇,那就來試試!”勞老爺惡狠狠的回身說道,他此刻正在化形狀態,不怕被人認出身份,當真是無所顧忌,為了兩張定神符,他連覺明者老混蛋都敢直麵打交道,更何況這些爬蟲!一張符就是一條勞老爺的命,今日誰敢阻止他買符,就是他的生死仇敵!不共戴天!
眾人都大驚失色:“******!怎麼這裏還藏著一個!”
今日真是撞鬼了,高手都不值錢的往外冒,跟雨後小蘑菇似的。這看起來像個短命鬼的小子,骨無三兩重,唇色發青眼眶黢黑,居然也是個大高手!明明烏眼雞一樣,怎麼也會修有這麼深厚的功力?
勞老爺惡形惡狀,護食之態人所共見,哪還有先前謹慎多禮的富家老爺模樣。胡炭在心裏感歎,果然道貌岸然都是不可輕信的,當利益足夠大時,道學先生大概也會斯文掃地,吃相相當難看。
不過這一來他就要頭疼了,胡炭發現自己低估了勞老爺對定神符的執念。這隻妖怪壓根兒就不聽他的警告,也不知是憂患之念比其他人重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對定神符的喜好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見符如命,比田野裏最會藏冬糧的耗子還能攢家當。
眼見勞老爺還在耀武揚威的恐嚇眾人,而先前還放言說路見不平將要教訓控火師三人的眾位豪傑又全體不小心再晚邁出那關鍵的半步,人人目光遊移,不是看著房頂就是看牆壁,沒誰敢直盯著發惡的妖怪看。胡炭見情形不對,趕緊一把抓住勞老爺的胳膊,把他拉扯過來,低聲喝道:“別耍橫!我師父可看著你呢!”
沒辦法了,隻得再拿師傅的名頭來壓一壓。
勞老爺吃了一驚,身子如遭蜂蜇般不自覺縮了一下,不管他怎麼拔高自己的氣勢,發狠的將所有阻礙者劃為不共戴天之敵,覺明者這種非人生物還是需要給予一點兒敬意的,沒必要還是別去招惹了。他的目光閃爍不定,向苦榕幾人落座的方向心虛的掃去一眼,不滿的說道:“我沒冒犯他吧?”
胡炭哼哼哼冷笑三聲,不答反問道:“你說呢?”
“我隻是買幾張符而已!這他也要管?”
“你這也叫買符?看看,你把大夥兒給氣成什麼樣!”
勞老爺滿懷不甘又無可奈何,麵上便猶猶豫豫的顯出神氣來,覺明者固是可怕,先前那一掌打得他老命損掉三成呢,可是……定神符啊!這是簇雪的定神符啊!能救命的好寶貝!讓他就這麼平白放過大買定神符的機會,這和拿刀子挖他身上的肉有什麼兩樣!實在教人難以割舍……他還在權衡,盤算比較著冒犯覺明者需要承擔的風險和硬買定神符帶來的收益,到底哪個對自己更為有利。
看見勞老爺呆在那裏,又驚又疑,一雙烏青小眼裏神色變幻,不時閃過詭異的精光,夾著一絲陰狠決然之色,顯然是將要下定決心鋌而走險了,然而這個意誌似乎並不是太可靠,隻堅持了片刻就又被憤懣和羞惱替代,反反複複的,天人交戰,一副吃了惡心東西又吐不出來的倒黴模樣,胡炭肚中暗笑,看來師傅幾天前那一掌真是沒留手,把勞老爺打得不輕,隔了這麼多天依然餘威猶存。
不過折磨勞老爺不是小童的本意,見他陷入煎熬,胡炭便也不為己甚,安撫他道:“今天的符你先別買了,我師父不會怪你。你想要符咒還不簡單,等回去我們再說。”他這時已發覺到自己似乎走入歧路,有點舍近求遠了,放著個土財主勞老爺在這裏,偏向外人求銀錢,何異於棄海湖不顧,反緣林木以求魚?他想要給姑姑和柔兒姊姊攢藥錢,還是得從敗家妖怪身上下手才對,這妖怪坐擁巨萬身家,視金銀為糞土,偏又對定神符鍾愛至極,不吝一擲千金,正是天下最難尋的上等主顧。
勞老爺眼睛一亮,一下子就聽出了胡炭話中的重點。有了這個話頭,何事不可商量?
他隻恐胡炭會反悔改口。這小子幾天來一毛不拔,慳吝無比,不惟一符不出,居然還圖謀回收先前送出的那十幾張,花樣百出,旁敲側擊的,早就讓勞老爺深感人世艱難。難得小骨頭現在良心大發許了口,良機不可失,這時哪還肯再在胡炭麵前惹厭,行動立刻變得麻利無比,轉身朝著群客隻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啊哈哈!得罪!得罪!大家夥可別要見怪,在下對定神符實是聞名已久,家中又有必買的理由,這才有些失態,現在買過幾張,大概已夠暫時用度了,剩下的就不跟你們搶了,你們買吧!”低頭鑽入人群,一溜煙便跑得沒了影兒。
沒了勞老爺的搗亂,剩下的售賣就變得順利無比。胡炭也沒有提價,仍是二百兩銀子一張的往外出售,他知道這些人攢錢不易,站在燈下看去,簇簇人影,綢衫者稀。破蔽的鬥笠,淩亂的發髻,黧黑的麵孔上多見風霜痕跡,好多人骨節粗大,衣衫半舊,怎麼看都像辛苦人。掙這些人的錢財,實在有悖他心中的任俠之道。
眾人經過先前勞老爺出價千兩之事,知是胡炭在有意照顧,對小童暗暗感激。你一張我一張的,很快就買走了十餘張定神符,幾個世家中人各有所獲,一些相識的江湖散客,也紛紛湊錢共買,各定下章程以決歸屬。除過他們,那最先提議以錢物換符的女子收獲最多,她一個人就弄到了三張,撒錢大法所向無敵,她從胡炭手上隻拿到了一張,未敷夠用,幹脆又用三百兩一張和別人換到了兩張。經過勞老爺的那一番攪和,此時已沒人覺得三百兩一張的價格貴了。搶到的人歡天喜地,先前那高呼老婆子臥床將死的老頭,購到了一張,眉開眼笑的分眾而出,溜到門外後,立刻就轉手賣給別人,大賺百兩,然後又心滿意足的回到人群裏,繼續舉手鼓噪。龍遊莊的伍從之也到底遂了心願,替他家莊主搶到一張。
胡炭手中攥著的定神符越來越少,下麵眾人或是歡呼或是歎息,秩序井然,再沒有半點混亂。知道暗處正有個高人守著呢,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時候作惡生事?每一個被胡炭手指點到的出價者都是欣喜異常,疾步上前交付銀子,取過符咒,然後珍重萬千的將之貼肉收藏,而一時沒搶到的,或是低聲咒罵壞運氣,或是大聲歎息,用滿懷欣羨的目光看著那些幸運兒,然後打疊起精神,繼續投入呼喊大軍,隻盼下一個幸運兒就是自己。
苦榕一桌到這時也飲食已畢,秦蘇被人群阻隔視線,看不見胡炭那邊的情況,但聽見胡炭一聲聲出價,人們踴躍呼應,你一言我一語的,雖雜卻不亂,便放下了擔憂,捧著茶杯慢慢啜飲。苦榕給孫女喂過了湯水,那可憐的女孩兒又在他懷裏沉沉睡去,雖然小臉上還是眉峰攢蹙,但經這幾日的定神符調治,她每日承受的疼痛已經大大減輕了,不再像先前那般,一天裏幾次無聲哭痛,偏又力氣耗盡發不出聲音,流不出眼淚,教人看著就心疼。苦榕見到情況正在向好發展,也是老懷彌慰。
耳中聽著胡炭高一聲低一聲,興致勃勃的叫賣符咒,苦榕在暗裏微微點頭。經過這幾日相處觀察,他已大致看明白了這孩子的秉性。雖然幼失怙恃,倚靠著一個不甚明曉世務的秦蘇在江湖中摸爬滾打,苦寒砥礪,風雨浸身,但胡炭卻難得的未被染汙天性,變得像久處底層朝不保夕的草芥小民那般恓惶卑微。也沒有沾染江湖浮蕩子弟常見的諸種惡習。此子出身雖寒微,卻身寄傲魂,絕不甘心居於人下,有如此性情,就不怕他在藝業上怠惰荒疏,可以預想,胡炭未來成就必不會低。而且這孩子心性靈活,頗富機變,絕不死板拘泥,這讓他未來的成長更多了一些難測的向好變化,雖然現在行事偶有一些胡鬧成分,又好玩好動不甚安分,然而九歲孩童,誰不如此呢!隻要他現在心明是非,知曉善惡,再有個積極向上的態度,那就足夠了。剩下的些微不足,自有自己這個師傅來規正指引。
“待得此間事了,就帶他回洪州學藝。”苦榕在心裏想道,“這孩子性子有些跳脫,銳氣過盛,需得先磨一磨躁性,讓他寧定下來再授給武藝,若不然,隻怕他心氣高性子浮,心思雜了,貪多卻學不到深處,那於他卻是無益。”正想著初期該怎麼教導,授予哪些課目,忽然感知到飯莊院門外的異常,不由得心頭微動,轉頭向外,麵上露出疑惑之色。
飯莊正門此時還不斷有人進出,買到符咒者有生性謹慎的,知道身懷奇貨惹人邪思,為免生波折,不敢在店裏再多呆,一買到符咒就立即出門遠去,一些求符無望的散客也三三兩兩離開,加之此時符咒將將賣完,想求符的人多半已進到店裏了,一時間倒是出門者比進門者還多。
就在兩個江湖客人交付銀錢取得符咒,匆匆忙忙離店而去過後不久,門簾掀動,一個身著灰色長襦的老者笑眯眯走入店內。
在看到那老者的瞬間,苦榕的眼神微微凝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