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榕便簡略說了爺孫二人幾年來的經過。
原來當年在光州,苦榕被龍爪門和萬泉門的幾個掌門用故人信物引走,剩下胡不為父子落單遭襲。待得苦榕醒悟中計,從青關渡飛趕回來,胡不為卻已經被青龍士救走。苦榕知道青龍士素有俠名,胡不為在他手中當是性命無憂,便也不再擔心。他當時一心隻想把雨柔的蠱病治好,胡不為畫的定神符甚是對症,寧雨柔經過月餘調養,蠱毒已經十去其八了,臨別前夜胡不為還給他畫了幾十張,更讓苦榕安心,料想這些符咒吃完,便會落回一身清爽。
爺孫兩個便從光州慢悠悠的向洪州行進,想要南下返回故地。誰知路在半途,僅僅一個半月之後,符咒吃完十四天,柔兒便又有了發熱症狀。苦榕這才知自己小看了羅門教的蠱毒,胡不為的數十張符咒將毒物煉去百之九八,隻殘餘下一絲。然而這餘下一絲卻是隱在膏肓之處,最頑固難除的。若是他還同行在旁,再畫個幾十張符咒下去,說不定便能無礙,偏偏這時候兩人已隔別月餘,身處異地,這可就糟糕了。苦榕滿心憂愁,找幾個鎮子的郎中來看,開出許多泄毒藥物,卻分毫沒有好轉。當時便立刻返程,要回到光州尋找胡不為。然而這一次,胡不為飛鳥入林,再也找不到行蹤了。
苦榕無可奈何,隻得一邊打聽消息,一邊想盡辦法為柔兒驅毒,找了無數名家聖手,卻終究無功。好在這一絲毒性雖然頑固,毒性卻已微弱許多,雖然一次次發作,緩慢侵蝕肌體,卻沒有像第一次爆發那麼凶險,便是這樣,苦榕一次次的打聽消息,一邊想盡辦法延緩毒性,丹藥,功法,真氣,靈氣,甚至又兩度打上羅門教總壇,卻終究找不到可致痊愈的手段,更把希望寄托到胡不為的定神符上來。
不幸的是,胡不為時乖命蹇,遭遇之慘難以描述,幾年來波折不斷,剛從一波浪潮鑽出頭來,又被另一波風潮淹沒,消息更是廖如冬夜寒星,讓苦榕一次次找尋落空。苦榕也是大毅力的人物,九州大地,南北數千裏輾轉,隻要聽到一絲風聲,便以最快速度追尋過去。他知道胡不為有靈龍鎮煞釘,便一路聽著消息,隻要聽到哪裏有青龍白虎現身,便會第一時間趕到,如是,寧雨柔的身體便一日弱甚一日,逐漸收縮幹枯,苦榕的修為卻在這長期的壓力下得到淬煉,更與青龍門的弟子們發生了許多衝突。
數年追尋,胡不為的音訊在六年前徹底斷絕。苦榕本已絕望了,沒料想幾天前,蜀山派在隆德府為門下弟子舉辦燃燈出道典禮,胡炭攪亂會場,卻又再一次把聖手小青龍的名號傳入江湖。
苦榕當時就離隆德府不遠,他本來隻奔著五花娘子娘子和續脈頭陀而來,這二人在年前就曾給雨柔診過,但對這樣深入膏肓經脈的餘毒也別無良法,苦榕懷著僥幸之念,隻盼經過這幾年,二人另有思路也不一定。誰料到了地頭,進得莊裏,他卻聽到了一個令他欣喜若狂的字眼:定神符。更從群豪口中聽說了胡炭的形貌和所做所為,這才連夜不停,從隆德府一路追趕,到底在潁昌府追到二人。
“胡兄弟這幾年的遭遇,我約略也聽說過一些,”苦榕對秦蘇說道,“我去過玉女峰,不過沒遇到你師傅,後來又和白掌門打了幾次交道,終是不得頭緒,他到底經曆了什麼,現在是什麼處境,還望姑娘告知。”秦蘇能夠從他隻言片語就推斷出他的身份,自是和胡不為關係匪淺,重友及其親,苦榕雖然功法超卓,卻也沒有因秦蘇的修為年紀而小視她。
當下見問,秦蘇便也毫不隱瞞,將胡不為那兩年遭遇的禍事一一講述出來,從光州脫險,逃入山林,解救了自己後卻又被青蓮神針誤會,出手封鎮了魂魄,自己夤夜脫逃,帶著他一路北行到江寧府,進賀家莊,得範同酉相助塑回魂魄,卻又接連遇到奇案司和施足孝的追擊和埋伏,最終二人在光州郊外死別,經曆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全都道了出來,回想起六年前那一場痛徹肝腸的訣別,觸動心神,自然又是一場哀涕沾巾。
苦榕聽得擰眉不語。在心中暗暗歎息:果然是好人多磨難麼。早在當年同行之時,他就曾直言讚賞過胡不為的性情,重情重義,謙抑守禮。如斯心性者,於國於家,於道於民,無不同稱良益。然而這天地間竟似不容為善者,越是溫和不爭之人,遇到的挫折災禍越比常人為深。這數十年來走南闖北,這等貧善之家禍事連踵的慘劇他已經不知道聽聞過多少。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故幾近於道。胡不為雖然性情狡黠,然而所思所為,終究不脫其小農出身,不求大名大利,不涉大是大非,可謂與人無爭,他一心孜孜所求,也無非是想要把愛妻救轉回來,但便是如此一個人,卻惹來災劫不斷,最後落得這般下場。
沉默了一會,苦榕道:“如此說來,胡兄弟在六年前就已經遭遇不幸,我還以為……他尚在人間。”他這幾年一直在追尋著青龍白虎的蹤跡,隻道是故友還在人間,不料想今日卻聽聞到噩耗,心中甚為難過。憶及當年同行的往事,二人言語相得,不免有些黯然,更憂心於孫女的病情再起波折,心頭更是抑鬱。
秦蘇遲疑起來。不知道該不該把昨日單嫣告訴她的消息說給苦榕。胡不為尚在人世,這消息對她而言委實太過震撼和重大,實在給人一種不真實之感。昨日乍聽之下,心神激蕩,本是確信無疑的,但經過一晚思索,現在卻沒昨日那般堅信了。她有些摸不準單嫣的心性,這隻狐狸的表現與胡大哥口中說的那個溫柔善良的妖怪妹子可是相差得太多了,誰知道她說的話裏有幾分是真假。現在麵對苦榕,更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訊息告訴給他。苦榕功力深厚,第五重玄關的覺明者,這是秦蘇迄今為止所聽聞到和接觸過的最強大的人物,若是他肯盡心相助,想要從施足孝手中救回胡不為,應當不是難事。但假若單嫣告知的隻是個假信息,讓苦榕白白受累一趟,這要多難堪。
在心裏想了又想,秦蘇到底還是壓下了央告苦榕出手的念頭。她在心裏暗道:“若是單姑娘沒有騙我,胡大哥還活著,那麼以她對胡大哥的情誼,自不會眼睜睜看著他受苦的,她定會傾盡全力前去解救。她在夕照山上地位尊崇,有那麼多妖怪肯聽她說話,能發動起來的力量隻會比苦榕老前輩更高。”但秦蘇也不願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放到單嫣身上,苦榕功法卓絕,這可是不可多得的助力,豈能輕輕就放跑了他?思量來思量去,正盤算著要怎麼拖一拖苦榕的行程,備作將來不虞之需,一瞥眼看到身邊胡炭正滿麵嚴肅的站著,心中突然便有了計較。
“想要讓苦榕前輩出手,把胡大哥救助回來,到底還要借助這個孩子才行。”她心想道,剛好昨天還擔憂炭兒的心魔和功法教授問題呢,這不麵前就有個現成的好師傅!若是苦榕肯將炭兒收為弟子,那就一下子解決了所有難題。胡炭的功法教授自不必說了,若是隔日過後,透個風聲出去,他知道弟子的父親正在被人驅策折磨,炭兒再從旁軟聲求央幾句,這做師傅的難道還能見死不救?
不說秦蘇此刻的暗中籌計,胡炭這時卻是收起了跳脫心態,難得的嚴肅了起來。長到九歲,他這是頭一次完整聽到父親的過往經曆。過去隻知道父親受人冤屈,背著惡名被人追殺至死。現在聽姑姑一一述來,其間經曆竟是如此波折起伏和驚心動魄。他一言也不發,抿起嘴唇,把雙拳攥得緊緊的,隻在心中想道:“原來爹爹竟然遭到如此不幸!玉女峰,龍爪門,奇案司,還有那姓施的,這些惡賊都是凶手,就是他們聯手害死了爹爹!等我長大了學得本事,總要一個個打上門去,給爹爹找回公道才行!”
腦海裏忽的憶起幼時父親背著他在山林中踽踽穿行的零碎片段,父親弓著腰深一腳淺一腳的踩在腐葉堆裏,秋雨打濕了肩頭,磨損褪色的青布袍子便分成暗青和淡藍兩塊,脖領處沾著幾片濕漉漉的黃葉。他一手護緊了自己,探頭探腦的,警惕著暗處不知名的危險。遠近但有一點異常響動,他都會滿臉恓惶的停步下來,細辨半天才又重新邁步前行,那一幅情景在這一刻間變得鮮明無比。
父親的膽子實在說不上是大。雖然其時胡炭年紀幼小,到今日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但如今回想起來,記憶裏最深刻的場景還是父親滿麵煞白,一副驚慌的表情,然後使勁把自己往他身後藏。顯然,這樣的事情不是經曆了一次兩次。若不然,不會形成這麼固化的印象。
就這樣的父親,分明就隻是個膽怯卻又走投無路的尋常漢子,怎麼可能會是殺人凶手!這些人眼睛都瞎了,如此加害於他!胡炭咬牙想著,不覺忿恨滿胸。
他這邊默默回想著當初在山中的經曆,便沒注意聽秦蘇和苦榕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