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覺明者(上)(2 / 3)

小童目不轉睛的看著老者的動作。

“嚶嚶……”身旁風嘯減弱,那聲音變得清晰了一些,果然是從那個綠色包裹裏傳來的。

輕輕的揭開了包裹上的蓋布,裏麵是一重柔軟的細緞麵,邊隙裏塞滿白色棉團,胡炭看見堆得密密實實的鵝黃緞子中間,一截黝黑沉黯的物件顯了出來,那看起來像是一張臉的模樣。不由得睜大了眼睛,待得看清楚掩蓋在枯黃淩亂的頭發下的五官後,大吃了一驚,那果然是一張幹枯焦黑的麵孔!又瘦又小,皮肉似乎已經幹枯了,黢黑如墨,薄薄的裹貼在顱骨之上,眼窩深深凹陷進去,隻蒙著一層薄皮,形成兩個碩大的坑洞,顴骨高突,甚至顳骨前的凹裂都清晰的呈現出來,這看起來像是一具久已失水的幹屍,從包裹的長度來看,隻怕是個不足三歲的嬰孩。

這老人為什麼要抱著一副孩童的屍骸到處行走?

正驚疑之際,忽又聽到包裹裏傳來細微的聲響,定睛看時,卻見那張臉微不可察的皺縮了一下。這還是個活人!胡炭又再吃了一驚,這個孩子似乎是感覺到難受了,胡炭分辨出那是個痛苦的表情,但是卻還是沒睜開眼睛,睫毛抖動著,在薄薄的眼皮底下,眼珠子正在微微滑動。

一個活人怎麼會長有這樣的麵孔?漆黑無光,幾乎快和炭塊一個顏色了。而且這個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童實在太瘦了,瘦得讓人一打眼看下去,幾乎就以為那包裹裏裝的是一具髑髏。

老者沒有理會姑侄二人驚異的目光。他專注的注視著嬰孩的麵部,從上到下,用右手拇指一一揉按孩童的頭部諸穴。從鹵會開始,斜走當陽、本神、到頜厭穴而止。然後又取中線,從上星,神庭一路按至印堂,再分向兩邊眉目的陽白、魚腰、攢竹和絲竹空。一穴一穴的揉搓旋動。胡炭很快就注意到老者手法上的特異之處,雖然隻是一個穴位到一個穴位之間的移動,然而老者運指之間,卻是忽重忽輕,有疾有徐,快時如同驚鴻掠水,一閃即過,慢時卻如同抱重涉沙,沉滯凝重之極。而在某些時候,甚至無法分辨是快還是慢,是似快實慢還是似慢實快,根本無從判斷。凝目盯注時,明明見他用勁甚沉,仿佛指尖吊著千鈞重物,想要移動分毫都是千難萬難一般,可是再錯眼看下去,那指頭卻是在頭目幾個穴位間跳飛來去,如同穿花蝴蝶一般一沾即走,毫不停留。這真是一種古怪感覺。胡炭越看越吃驚,專注的看了一會,登感到頭暈目眩,幾乎跌下馬來,這才知道,老者這看似尋常之極的手法,其實包含著極其高明的武學玄奧。

秦蘇此時心裏卻是疑竇叢生。她把老者剛才說的話一個字不漏的都聽進去了,可是細想胡不為從定馬村出來的經曆,卻並沒有這麼一個功力高深的前輩高人存在。她很確信自己沒見過這個老人,那麼胡不為與他結識,便隻可能在定馬村到在鼎州郊外遇上她這段時間內了。這段時間也不長,也不過是一年半光景,而且胡不為父子倆大多數時間還是躲藏在山林中,接觸的人有限之極。

胡大哥並沒說他認識這樣一個功法超卓的人物,若有的話,當初光州夜談,他早就說出來了。

難道這老人在說謊?

可是秦蘇細觀他的麵容,也得出了和胡炭一樣的結論。相由心生,以麵觀人雖然有時候失於淺薄,然而一個人內心如何,有些東西是偽裝不來,也掩飾不住的。這老者氣度沉實,表情嚴肅,雖則衣衫破蔽,然而舉動間從容自若,無損其華。這看起來就是個完全不拘外物的前輩高人,與那些窮困潦倒的破落戶毫無可比之處。他不說話時,渾身都帶著淡淡的威嚴,這樣的人物,怎麼可能要編謊話誆人。而且以他的修為手段,用得著對自己二人說謊麼?

莫不是胡大哥在講述他的經曆時有所遺漏?這老人說他還抱過炭兒……秦蘇想了想,又暗裏搖頭。她了解胡大哥的性情,那是個心裏藏不了太多油水的漢子,若是真結交這麼個前輩高人,自覺大長麵子,豈會不大吹大擂一番。

這就奇怪了……秦蘇皺起眉頭,在腦海裏細細回憶當初胡不為說過的隻言片語,很快,一個人影便浮上了她的心頭……與胡大哥同行的老人,武者,隻有他了。隻是,會是他麼?短短數年,變化怎會如此之大?秦蘇的目光從那老人身上轉到了小小的包裹裏,又從包裹轉到他花白的頭發上。漸漸帶上了憐憫,道是已了之事原來卻未了,道是已在彼岸逍遙,卻原來還在苦海沉淪,災厄侵人之深,竟至如斯麼?

這是唯一合理的推測了,然而這個推測的結果,卻讓秦蘇也幾乎難以相信。

她安靜的看著老者運真勁給那嬰兒止痛,聽那本該大聲哭喊而出的呼痛之聲細如蚊鳴,分明是虛弱到了極點的表現。她的目光裏蘊滿了憐惜和不忍。這本是個明媚嬌妍的年紀,本應綻放光彩的韶華,卻被壓縮到這小小的軀殼中,日夜受痛,雖生猶死。如此苦難怎該是個柔弱的少女所應承擔的呢。

秦蘇從懷中取出了定神符,毫不猶豫的。這是胡炭留在她身上以備急需之用的。八張,一張也沒再留下。她已經明白了這個老人為什麼趕到這裏,所求為何物。

“前輩,這是柔兒姑娘吧。”秦蘇走近那老者身邊,看著錦布中枯瘦的小臉,輕輕的說道,然後把定神符遞了過去,“給她用用定神符吧,這是炭兒畫的,多少有點益處。”

那老人眉毛一抬,明亮的目光直視著秦蘇的眼睛。然後專注的打量她的麵龐,仿佛重新認識這個玉女峰前弟子,待看到她目光中的擔憂和憐憫出於至誠,那詫異的神光便迅速消去,在這瞬間他便不再像個叱吒風雲的的玄關第五重武者,而隻是個普通的老人。向她點了點頭,也不道謝,便接過了定神符。

“姑姑怎麼把定神符都送出去了!”胡炭瞪大了眼睛,對秦蘇變得如此大方萬分不解。她這時應該也已經認識到定神符的價值了啊。每一張符咒背後,消耗的可都是單嫣姑姑的修為,這一下送出八張去……想想都覺得心疼,這下所有的應急儲備都沒了,他還要再畫出八張來,要不然再碰個突然事件,有個瘟毒流血的,那就糟糕了。提起定神符,他忽然才又想到那個被冷落在一旁的妖怪老爺。

“勞老爺,你怎麼樣了?傷得重麼?”胡炭快步跑到坐臥在雪堆中的勞免身邊,把他扶起來,關心的問道。

“我快……快要……死了……你快給我……用定神符。”勞老爺把住他的肩膀,借力掛靠在他身上,斷斷續續的說道,看樣子果然是一條命去了八成,隻是那眼珠子閃得飛快,然後滿臉期盼的看向胡炭的懷裏,讓人不得不疑心他這句話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

胡炭又好氣又好笑,無怪乎勞老爺能夠坐擁巨萬身家,依他這死占便宜的性子,若不發財才叫沒天理了。略檢查了一下,便放下心來,看來那老人下手極有分寸,隻求克敵,不傷人命。老妖怪雖然看起來半身浴血淒慘無比,但也隻斷了幾根骨頭,想來他皮粗肉糙的,再中個三五掌也弄不死他。

當下也不計較勞老爺的小心思了,好歹也要犒賞他的苦勞,取了懷裏的定神符,正要激燃喂他,哪知那據說快要死了的妖怪忽然生龍活虎起來,行動快極,一劈手便把符咒奪了過去,珍而重之的收入懷中。“我覺得……已經好一點了,吃點丹藥將養將養……就可以了,這靈符我先收著……”

待得這頭處理完畢,那邊秦蘇和老者也已經把定神符喂入那叫柔兒的嬰孩口中。

這時秦蘇已經確認,這老者,便是當年與胡不為同行於西京道上的老英雄苦榕。那包裹在錦布裏狀如髑髏的小小嬰孩,正是他的孫女寧雨柔。隻是忽忽數年,當年隻初進第四重大修為者境界的武者,已經突破天關,變成天下屈指可數的術道巨擘,而那個在胡不為口中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卻變成了如今這長僅尺餘的小小軀骸。

命運造化之詭奇多變,遠不是人心所能揣度的。當初夜行路上的兩大兩小四人,生活軌跡無不發生了重大變化,胡不為今日今時仍下落不知,寧雨柔雖生卻如死,胡炭麻煩纏身,就一個苦榕老人突破了境界,看似尊榮無雙,然則見著孫女****飽受煎熬,他的心情又豈有輕鬆之時?

有誰會想想到七年後兩家人的重新聚首,會是這樣一個局麵。

勞老爺被苦榕的一掌打怕了,任胡炭說得好聽,也絕不肯再靠近他十丈之內。服下丹藥後,便遠遠的坐在雪堆裏,自行運氣療傷。既不肯走近,也不想離開,他還記著要履行守護之責。胡炭無奈之下,隻得一個人走了回來,看到寧雨柔已經服完定神符安靜下來,秦蘇卻正向苦榕詢問小女孩兒會變成這樣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