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這麼一提點,胡炭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
昨日臨別時,單嫣姑姑對他做出一番奇怪舉動。當時他心思沒在彼處,便也沒深究根由。等到這時候回想才覺奇怪。他記得自己是被明錐的氣勁擊傷昏迷過去的,但是醒轉過來後,卻是全身完好,很顯然這是單嫣姑姑對他用了治療之術,單嫣姑姑也會治療術!他這時才剛驚悟過來這一點!而且似乎還要強於自己的定神符,難道……難道……胡炭想起來一個可能性,一時怔怔失語,看著勞老爺便發起了呆。
“怎麼?你是不是想起了什麼?”勞老爺問他。
胡炭睒了睒眼睛,沒有回答。忽然卻作出一副懊喪的表情,向勞老爺伸出手:“啊喲!勞老爺,我剛想到一件事,給你的那些符咒是沒畫完全的,還需要再添幾個花頭呢,你拿來我幫你改一改。”
勞老爺微微一怔,隨即便省悟到他在使詐,嘻嘻笑了起來:“想得美!到我手裏你還想再拿回去,有這等好事麼。”
胡炭剛才忽然想到,為什麼隻有自己和爹爹能夠繪製定神符,秦蘇姑姑也學過經書,但卻怎麼努力學都毫無作用。這疑問在趙家莊時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也都問過,兩個醫者當時有過共同結論的,但胡炭那時並不知道。現在細一思索,胡炭卻也有了想法,唯一的可能性,便是自己和爹爹身上有什麼異於常人的地方。小孩童心思靈動,立刻聯想到昨日臨別時單嫣給他度氣的那一幕,他心中已經隱約有了答案。
定神符生效的損耗,不在此即在彼。如果他和爹爹定神符生效的本源是來自於單嫣,那麼,每一張符咒治傷活人之時,損耗或許就是應在單嫣姑姑身上!這便是胡炭忙不迭想要跟勞老爺討回來定神符的原因。其實勞老爺剛才說的損益之理,胡炭一直是知道的,巫祝們欲救回重傷之人,通常都要損耗自身修為,遇危重緊急時甚至要減少醫患二者的壽命。天道對於用術救命是極為嚴苛的,憑什麼他的定神符就能無視天理,以微損甚至不損就能行旁人搏命之功?隻是他之前不知有單嫣這樣的親人在,另又畫符時別無異常,這才把定神符不當珍寶的亂使。
現在得知因果,他登時後悔以前那麼大方了。
然而十幾張定神符已經落入勞老爺的手中了,小童再怎麼後悔,又怎可能從這狡猾的善人身上再搶回來。任憑胡炭大費口舌,又是賭咒又是立誓,再許出重諾,勞老爺也隻笑嘻嘻聽著,隻當聽個熱鬧,不時也嗯嗯啊啊的應和一句,但當涉及實質,想要讓他把符拿出來,就兩個字:免談。
小童無可奈何,暗自腹誹勞老爺屬王八的。一旦咬到肉,就是死也不鬆口了,對這等人他實在無計可施。生著悶氣坐了一會,一方麵愧疚曾對單嫣姑姑做過那麼些不利的事情,一方麵又痛恨自己以前怎不小心些。
便在這當口,那道價值千金的金黿鮮羹終於送上來了。
好東西果然是好東西,菜品不凡,連盛具都精美異常,鏨青花薄胎瓷盆,盆緣做出雙龍提耳,托盤也是同窯同色的瓷器,這一套碗具看著也有個百兩銀子的價值。揭開蓋來,如玉的盞裏盛著一盆淡黃色濃湯,黿肉切薄,如同雪片一樣齊齊整整的碼成幾疊浸在湯裏,瑩白潤澤,鮮紅的枸杞撒在上麵,配著綠色的不知什麼植物,這賣相隻是看著就讓人心曠神怡,更何況香氣異常!
胡炭立刻把所有憤怒都投入到吃食上去。話也不多說,手口急動,不住的舀湯吃肉,嘴裏填滿食物,惡狠狠的嚼著,似乎這樣才能稍稍平複一下心中的不滿,他現在算是知道自己定神符的價值了,平白送給勞老爺十幾張,若不多吃點怎麼找補回來!
勞老爺知道他的想法,笑嘻嘻的倒也不心疼,略略向秦蘇勸了食,見那女子還有提防心,搖頭婉拒,便也不再多言,自顧拿碗,舀湯撈肉,跟著大快朵頤起來。
好一頓風卷殘雲。小半刻之後,二人都吃得肚子滾圓。勞老爺是個識趣的人物,料知道胡炭心中還有不滿,既然定神符已經是口中肉,他決不會再還給胡炭了,那麼就從旁的事情上來彌補小童,當下便又吆喝小二,點起果品點心來,不問價錢,隻求珍稀名貴。
各類吃食流水價的送上來,堆滿了食桌。胡炭這時已經知道定神符拿不回來,也隻能無可奈何的接受現實。吃著四方異果,心情漸漸平複,便又跟著勞老爺交談起來。勞老爺這次是著意取悅,什麼都順著胡炭的話頭說,他經曆既多,見識也廣,交談之中很快就又抓住少年的喜好,被他一再勸誘描繪,胡炭漸漸的又變得興致高漲。
二人談了飛蟲走獸,談了各地糕食滋味,然後又是各地精致玩物,全是少年喜歡的東西,讓胡炭歡喜異常。勞老爺倒也有個好處,說起這些事並不像是虛應故事,遇到精彩時,也是眉飛色舞,感歎連連。秦蘇這時也看出這勞老爺不像是個懷有禍心的模樣,便也沒甚言語。自撿幾個瓜果吃著,讓二人聊得熱鬧。末了卻又談到馬匹。胡炭因前兩日有乘馬的經曆,興致未消,對坐騎好壞甚是上心。勞老爺便又大評各地馬匹的優劣,西南的矮馬,契丹的駿馬,河曲的大馬,西域的天馬,各個指出其特異俊拙之處,小童聽得悠然神往,回想起前兩日自己騎乘的那匹馬來,也不知這馬屬於哪一類,隻恨不得再牽到麵前好好端詳一番。
勞老爺看出了他的心思。眼見著羹食已殘,是該撤席的時候了,便說道:“你要想見識一下名馬,我倒有個提議,我府裏現藏著兩匹馬呢,也都是難得一見的名種,我讓人牽來給你瞧一瞧吧。”胡炭一聽,登時兩目放光,大聲說好。
秦蘇本想提醒胡炭天已太晚,可是見到少年興致勃勃的,卻又不忍拂了他的興頭。於是三人結伴,下了酒樓,途中不免遇到眾食客殷勤相邀,勞老爺都笑著打發了。
到了飯莊前的空地,勞老爺著人去府裏牽了馬來。未多時隻聽得得蹄響,兩個莊漢各牽一匹馬出現在石板路盡頭,兩匹馬實在差別太大,一黑一白,白的高壯神駿,修身俊偉,自蹄至肩,比胡炭還要高,舉動之間都極為優雅從容,嫻靜處卻隱含風雷。胡炭一見就喜歡上了,對那匹黑的便沒多少注意。
“你猜猜這兩匹馬誰更好一些?”勞老爺有意要考較胡炭。胡炭自不是個傻子,那匹黑馬雖然貌不驚人,然而既然勞老爺能夠將它與這匹白馬並列,那就必有其特異之處,少年不會因此而看輕它的價值。隻是他的想法終究不脫普通人的喜好,見到高大神駿的白馬便覺有眼緣。
騎馬麼,當然要騎高頭大馬。怒馬鮮衣,馳騁江湖,然後救弱扶困,除暴安良,這才是遊俠子弟的風範!
胡亂應了幾句,勞老爺也沒在意。看出他很喜歡白馬,便著意介紹起白馬來:
“這匹白馬,來曆可是不凡,是西域名種,野馬群裏套來的。我聽他們說,上百匹馬裏就隻這麼一匹全身銀白的,所有馬匹都跟著它行動,這是馬王啊!你可知它在古時叫什麼名號?”
“不知道。”胡炭搖頭說道,對於品馬鑒馬,他還是個門外漢,哪有什麼見識。
“傳說在三國時趙雲就騎了這麼一匹馬,它的名字,喚作雪夜獅子照。”勞老爺說。
“雪夜獅子照!”胡炭的心跳了起來,目光熾烈。這名字真好聽!馬匹神駿,名字也如此不凡!這馬要是他的就好了。
“我是騎著它實測過,放開腳力的話,一日一夜至少能跑一千三百裏路,飛躍三丈高障礙,是當之無愧的千裏馬。我那天是從潁昌府跑去江陵府,多處地段山路難行。若是路況好些,應該還能更快。”話剛說完,胡炭已經跑上前去,接過了莊漢的韁轡,伸手撫摸馬鼻,又幫它捋去鬃發,喜愛異常。
勞老爺眯眼嘻笑了起來。這小孩子很好對付嘛!這匹雪夜獅子照雖然名貴,但到底還是銀錢上的東西,而勞老爺從來就不把銀子當回事的。剛才受領了胡炭十幾張定神符,這價值可就遠遠無法估量了,用得好,那就是十幾條性命的收益!區區一匹駿馬,送給他又何足掛齒!隻是現在倒不忙提這話頭,吊吊胡炭胃口也挺有趣的。
眼看著胡炭從馬頭看到馬尾,撫著白馬的腰身,又細細觀看蹄足,目光中欣喜和躍躍欲試怎麼都抑不住,勞老爺當即投其所好,提議乘馬出城感受一番。胡炭這時哪會說半個不字,喜不自禁,也不正眼去瞧那匹黑馬了,在莊漢的幫助下,小心翼翼跨上了馬背,手握著韁繩,見到坐高離地直有尋許,這感覺實在太好,頓覺自己也形象巍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