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魚龍舞(下)(1 / 3)

“太臭了!大人,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啊?”四名契丹豪客盡皆以袖掩鼻,跟在首領身邊不住鼓風將湧到左近的臭氣驅開,幾人麵上早生出疲倦之色,可是陣內的霧氣竟似無窮無盡,一波才消一波又起,團團湧動,還散發著驚人的惡臭。身邊另有幾人是負責擊塌土台的,可是這些土壘也跟霧氣一樣,一包才剛平伏,一包又起,讓大夥兒倍感無奈。“這陣文很不簡單,可自行修補陣基,若不能將陣眼或陣元找出來,就是把大夥兒累死了也吹不完這臭霧。”

陣眼,陣元。

那首領大人皺緊了眉頭,他怎會不知此時應該先找到這兩個關鍵之處!可是派出去的人尋了一刻多鍾了,到此時還沒稟告呢,耳中聽見下屬低聲抱怨,鼻中聞著臭不可當之氣,心中不耐登時衝到了頂點,便向霧氣裏喝道:“都還沒找到麼?”

“回大人,還沒找到!”

“回大人,沒找到!”

“沒找到,大人。”

六個方向傳來六個否定的回答。

姓胡的小賊!如此奸猾!小小年紀卻狡獪的跟經年老痞一樣,一個倉促布置的陣法,陣眼和陣元都能藏得如此隱秘。

“行了!都別找了,所有人都給我集合回來!”眼見著入陣半天,連陣法的奧妙都沒弄明白,己方人手卻已經讓那劇烈無比的臭氣弄得雙目通紅煩躁不堪,首領大人實在無法再忍受下去。“毀陣基!”

胡炭的這個陣法不光陣眼陣元難找,還相當陰毒。浮沙,陷坑,雷閃,神出鬼沒的火焰,莫名其妙會自己崩塌的土台,還沒死絕的羅門教的毒物們……這些還是小道,真正可怖的是那種無處不在的臭氣,就如同萬斤魚蟹堆集於岸、腐爛流沫,還夾雜著無數死鼠和臭雞蛋。

那實在太可怕了!在此之前,契丹眾人從沒想過臭氣也可以有如此令人發指的功用,周身環繞著這些猶若實質的氣味,不用多久就被熏得心浮氣躁,眼目流淚,進而手足發軟,麵皮熱漲難耐。就算是用衣袖厚厚覆住口鼻,也沒見臭氣減輕多少,似乎周身毛孔都在翕張吸納這些汙濁氣息。隻可憐了被困在陣中的一眾英雄們,被霧氣遮蔽了視線,照明術的效果又被焦黑的土層減弱大半,又被熏得冷靜全無,幾員勇猛奔突的好漢就這樣稀裏糊塗的掛上了彩。有人腳掌鮮血淋漓,有人頭臉染沙,有人衣衫盡毀,有人須發聳立,所有人昏頭漲腦精神萎靡。

在這樣的情形下,再不當機立斷,隻怕真要在陰溝裏翻船。

“大人!”幾個屬下聽到首領要毀陣基破陣,無不大驚。毀陣基是最愚笨的破陣方法,就像拆房子不推柱倒梁卻去深挖地基一樣,不僅耗力,而且耗時,大夥兒在這惡臭裏才一刻來時就已經恨不得把鼻子埋進土裏避上一避,真要用這個法子破陣的話,耗上一兩個時辰,那可怎麼忍受!

“不這麼破陣的話,等到明天大夥兒都出不去!難道要等他的陣元自己消解掉?”

這更是混賬該死的選擇。

聽到可能要在這惡臭裏呆足一天,所有人都忍不住要生出絕望之感。

兩害相權取其輕,在驚恐的驅使下,所有人都效率非凡,當時都是立即小跑過來聚集。他們繞在這個陣法裏麵尋找陣眼和陣元,已經焦急半天了。胡炭動用了些古怪,怕是用上了障眼術或是迷魂法之類的旁門左道,剛才一群人來來去去四處尋找,從地上的腳印看,卻似乎都隻在小範圍內兜圈子。不管是直走,斜走,忽左忽右繞圈走,大夥兒總都會回到原地來,也不知這殺千刀的小賊怎麼辦到的!

這樣布設鬼巧的能耐,已經是大家的手段了。

在首領的布置下,一行人開始尋找陣座的弱點,向著氣息較弱的方向一路破壞。這裏陣基無外水和土,用火術和兵刃強行鑿路,集三十餘人之力一齊攻擊,衝出一條路來終究不難。果然,胡炭用來做陣元的符力畢竟微弱,陣基便也不太穩當,三十多人合力隻是花費了半個時辰,便徹底走出了陣術範圍。胡炭的這個陣法真是說不出的古怪,幾十人明明都聚在一齊直走,肩踵接抵,半路中卻仍然時不時有人莫名其妙向左右拐去,仿佛給鬼迷了魂魄一般。好好的一支隊伍,到後來歪歪扭扭竟被拉長成了水蛇過江。

“土地換置符!”待得破壞陣法重新履足雪地,看明白埋在焦土下麵物事,那首領大人忍不住一陣狂怒,一個空心掌,將半埋在浮土裏那幾張黃符震成了碎片。方圓十餘丈的陣型,給人的感覺竟如數十丈寬闊,原來就是這破符咒作的祟!走到符咒作用之地,人便會被移動位置,還無知無覺,難怪一眾人怎麼走都走不成直線!

憤恨過後,再清點人手,看到幾個頭足鮮血淋漓卻因遠離惡臭而欣喜若狂大吸空氣的傷員,幾個中毒大吐的倒黴蛋,再一幹頭發蓬炸開,黑烏著麵龐睜著無辜大白眼睛的鬼一樣的部屬,那首領不由得啞然無語,隻覺得胸中鬱鬱,甚至對胡炭都生不出憎恨來了。

小賊很陰毒,功力粗淺不值一提,但害人的道行卻著實不淺。他的陣法並沒有什麼出奇的殺傷,符元微弱,但在陣遮和鬼巧上卻是別具心思。分派出那麼多人手都沒能找到陣元和陣眼的準確位置,想來繼續找下去,隻怕花費的時間可不止半個時辰。陷住三十多人近一個時辰,使得追擊延後,不管怎麼說他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再配以那些可惡的臭氣……首領實在不願再去回想了,這才是這座陣法最大的噩夢,仿佛人隻要稍稍一動念,口鼻心肺就會再次彌漫出那種讓人恨不得深紮進雪水中徹身洗濯的惡心東西來,明明不過是小童惡念之下的產物,卻能讓一眾契丹人變得如此忌憚狼狽,這是其他更高明的毀傷之術都無法辦到的。

看看身前這些像鬼多過像人,隻因重呼幹淨空氣而掩不住眉梢喜意的漢子,哪裏還是先前那樣豪氣勃發,一心殺敵的精幹之士?胡炭用一個倉促布置的陣法就搞得三十多名夜鷹誌氣全無,這樣的手段隻怕也不能單單用無聊和惡趣來評述。

“給上河村再發急訊,目標實力超過估計,讓他們動用一切手段,隻要把這小鬼攔下!”

這次再沒有人提出反對意見。

“啊嚏!阿嚏!”胡炭在馬上連打了兩個噴嚏。秦蘇向他投去關切的一瞥。

“既然已經收功了,就把衣裳扣好,別著涼了。”

“知道啦,暖著呢,怎麼會著涼,”胡炭道,“一個噴嚏是想,兩個噴嚏是罵,這是有人罵我!”小童揉著鼻子,嘟嘟囔囔,“看來剛才布的陣法網住了不少大魚,他們念叨我了。”他對自己布置的陣法頗為得意,想象著陷入陣中的敵人被雷符、流火和浮沙搞得焦頭爛額的狼狽摸模樣,小童忍不住精神一振,咧嘴嘻笑起來。

“一定很好玩,可惜沒能親眼瞧見。”胡炭在心裏說。“最好多熏死幾個王八蛋。”

小少年生性樂天,一點小小的好事就能讓他暫時拋開憂慮。可是其餘眾人卻沒他那樣的好心情了,雷大膽一臉陰沉,攥著馬韁跑在隊列最前,隻默不作聲的趕路。這裏距離穎昌府還有一日夜的路程,也不知道師尊現在處境怎麼樣,想到師傅負傷奔逃,孤立無援的景象,光頭壯漢心中便被憂慮填滿了,口中隻不斷喝駕。

郭步宜堪堪與雷閎並行,經曆一場激戰,這個神秘的年輕漢子卻也沒多少話,麵色仍是一片平和。

此時一行人正馳在京前鎮南邊一百四十餘裏的官道上,戌牌過半,天幕沉暗,四野黑如墨染,大路幾難辨識,距離伏波橋那場突圍已經過了三個多時辰了,雷閎、秦蘇,胡炭幾人都已習慣這樣的紛爭逃亡,心情多已平靜。可是坎察和穆穆帖卻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兀自未能消除憂慮,策行途中不住的回頭張望,隻擔心追兵會突然掩殺而至。

“雷叔叔,停一下吧,馬匹快要不行了。”感覺到坐騎的速度已經明顯慢下來,腳步虛浮,再硬逼著趕路,隻怕反而欲速不達,胡炭便向雷閎提議道。也難怪,從午飯後一直到此時,幾匹馬幾乎沒有停足的時候,五個多時辰的疾行,縱是千裏駿馬,體力也要消耗殆盡了,這還虧得兩個胡人多帶了馬匹,眾人輪番換乘,若不然,隻怕更早一些,馬匹便要不支。

“咱們休息一會再走,可別把馬累壞了,明天我們還指著他們代步呢。”

雷閎皺起了眉頭,抬眼展望前路,可是極目之處卻隻黑沉沉的一片,全沒半星燈火。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野空闊,寒風掃蕩,想要找個避風地將息積蓄馬力都困難。雷閎是恨不得一口氣直接就跑到穎昌府的,師傅的性命要緊,哪還顧得上愛惜馬力,可是胡炭說的也對,還不知道左近有沒有馬市,萬一現在就把這幾頭畜生累脫力了,再買不到坐騎,明天大夥兒可要徒步趕路了,那豈不是更耽誤大事。

“好吧,大夥兒先歇息一會,喝口水。”大漢說著,也不想找什麼避風所在了,就在大路正中勒停馬匹,拿著水囊跳下來,那匹健馬驟然歇氣,渾身筋肉直抖,隻噗嚕嚕的不停打響鼻,周身上下汗氣蒸騰。

空中疾風呼號,隱約還有飛禽振翅的微響。

雷閎聽得明白,卻也懶得再做計較,眉毛一抬,冷笑著說道:“還真是賊心不死,這一路又都跟上來了。”這時兼程趕路,略覺疲累,他已不想再多費精神,這些眼探總是殺不完的,殺了一撥又來一撥,自己一夥人的行蹤算是全看在別人眼裏了。雷某人既有‘大膽’之名,又怎會懼戰避戰,他向來好戰鬥狠,自不會太費心考慮敵人的來路如何,反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管他是神是鬼,遇不著便罷,遇著了最多又是一場激鬥。

幾人聚在一起,分吃幹糧。兩個胡人是驚弓之鳥,頗覺此地不安全,可是又知馬匹已不堪前行,當真是如坐針氈坐立難安,吃東西喝水的當口還頻頻向四處張望。

胡炭見他們緊張,也不知道該拿什麼話寬慰他們。個人經曆不同,兩個胡人一向養尊處優,想來進入中原許久,都沒經曆過真正的生死之戰,因此有這般反應並不奇怪。歇息了一刻多鍾,肚中填飽,幾人又將馬喂了,算著時間快進亥時,也不忙著立即趕路,各人拉著轡頭,沿著大路先徐徐慢走。馬匹跑了一天,體力豈是短短兩刻鍾便能複原,隻能邊走邊歇,慢慢做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