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饅頭,散發著誘人香氣的牛肉,金黃色的玉米……這些東西很快就成了饑民們注目的焦點。幾個漢子省悟得快,急跑過來,把手伸到施足孝麵前:“大爺賞口吃的吧,行行好!我們已經好些天沒吃著東西了。”
“慢來,慢來,人人都有份,別著急。”施足孝笑著說,把幹糧一一分發給眾人。他特意給了那個年輕婦人兩個白饅頭,溫言說:“給小娃娃先喂上吧,你也吃一個。從這裏到前麵鎮子還有一百多裏地呢,不吃東西你可受不了。”婦人千恩萬謝接過了,走到路邊,先把糧食掰碎,喂給女兒。
細麵香肉,這些東西在久吃野菜的難民眼裏,何異於天宮仙食?食物到手,人人狼吞虎咽,唯恐比別人吃得慢些。然後,嘴裏滿含著食物,再把手伸到施足孝麵前。
“大家都吃,別剩著,我這裏還有。”施足孝滿麵笑容勸食。讓徒弟再取來第二個幹糧袋。饑民們的熱情被徹底點燃了,原本珍惜食物想留下來慢慢享用的幾人也迅速改變主意,飛快地將手中食一掃而光,然後蜂擁到施足孝跟前,攤開手掌。
“老爺真是活菩薩,蒼天保佑,一定讓老爺長命百歲。”
“老爺是菩薩心腸,一定善人得善報。”
“多謝老爺!多謝老爺!老爺真是大大的好人!願老爺一輩子享盡榮華富貴!”得了食物的饑民,毫不吝惜讚美之詞,連誇帶頌,一時間把施足孝比成了天下第一大善人,古往今來第一慈悲菩薩。
“大家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到前麵鎮子還有好一段路程呢!”
“多謝老爺!咱們走了這麼長路,從沒有見過象老爺這樣樂善好施的。”
“哈哈!好說,好說,你們都吃!吃下去,剩下了我可不高興!”施足孝散空了三個幹糧袋,看著所有人把食物一點不剩的都吃進肚裏,然後微笑著跟眾人告別。一行人千恩萬謝,重又拉起輪車,向前方趕路。
“堯清,你看,做個好人就這麼簡單。”施足孝負手而立,看著漸漸隱沒在黃塵裏的人群,微笑著說道。“他們不會在意我過去曾經作過什麼。也不會打聽我是不是殺過人。隻要投其所好,償其所望,我就成了他們眼中的大好人。”
“噢,師傅。”程堯清說。師傅的這個現身說法鮮明之極。原來好人跟壞人,就這樣隻隔一線。做個好人其實真的很簡單。
“天下人人自私,你要記住。隻要自己得了好處,保了平安,他們才沒心思去管別人的死活。以後你要看人做事,想在什麼人麵前是個好人,你就待他特別好些,順他的心說話,照他的意辦事,那麼,他就會覺得你是個大大的好人。不管你在別人那裏犯過什麼錯,他都可以一概不見。”
“師傅在很多人眼裏,是個大大的壞人吧?可是你看剛才那些人,他們怎麼誇我的?菩薩心腸!天下第一大善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施足孝要是有菩薩心腸,天下的惡人都該立地成佛,往生西方,成為救苦救難觀世音了。哈哈哈哈哈!”
笑畢,施足孝問弟子:“堯清,現在你再來說說,師傅是好人還是壞人?”
“好人跟壞人,都是假的。”這次程堯清想了想,才回答說,“師傅在別人眼裏是壞人,但在剛才那些人眼裏卻是好人。”
“嗯,這次答對了。”施足孝笑道。他看著在暮日照射下變得金黃一片的塵煙,臉上的微笑慢慢凝固了。“我在他們眼裏是好人麼?……嘿!那也未必……用不了太久的,他們就該覺得我是個大大的壞人了。”
“啊?為什麼?”程堯清吃驚的抬起頭,看著師傅,卻看見了師傅唇邊濃濃的譏誚。
施足孝沒有答他,抬頭看了看天色,大踏步回到了樹林中。
“太陽快要落山了,堯清,點起蔽日煙,我們該擺陣待客了!”
夕陽的金光從雲層中照落,灑在紅黃間雜的秋林之上。明黃色的葉片更顯通透了,片片如金葉一般,邊緣閃著微光。
貫穿樹林的黃土道上,塵埃早已落定。此時天快入晚,往來趕路的人越來越少了。
萬般寂靜裏,忽然響起一聲野禽的驚鳴。
隨著急促的拍翅之聲遠入天空,道路盡頭忽然傳來了鼓點般的馬蹄聲。
“咱們跑得太慢了,照這速度,明日天亮前都趕不到平川鎮。”是個老人的聲音。
馬蹄聲驟促,一男一女叱喝座騎的聲音傳了過來。
道路上一陣風平地卷起,滾滾湧動的黃塵裏,三匹馬先後鑽破出來,跑在當先的是匹白馬,馬上坐著個麵目清臒的中年漢子,額頭上貼著一張黃符,他正是胡不為。此時騙子不知正思索著什麼難題,眉頭微皺起,兩個眼睛定定的直視著道路前方。
範同酉和秦蘇一左一右跟在他後麵。
“來,胡兄弟,我再跟你說說。善與惡的差別,就如同水與火,酒與肉。涇渭分明,絕不相容,嘿嘿!胡兄弟,你經曆的事情畢竟沒有老頭子多,就不用跟我辨了,天下人懵懂無知的多的是,你在這上麵勘不破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不對,我可不認為是這樣。”胡不為搖頭說,“照你這麼說,幹過壞事的好人就不算好人了?做過好事的壞人呢?”
“唉!你怎麼又拐到這上麵來了?如此糾纏不清,豈能使善惡的真義浮上水麵?作好事的壞人和作壞事的好人,都是個例,那算不得善惡的大流。單論一時好壞,也隻是流於表象,接觸不到實質。判斷一人是善還是惡,還是要看他行事的取意。若一個人心存正義,心存公理,那便是個好人。反之,若是你時時想著騙人錢財,拿人好處,就算偶爾做得一兩件好事,那又怎能說是一個好人?”
胡不為聽得老大沒趣。這死老頭每次總把騙錢之人說成壞人,一而再的撩撥胡不為的痛處,由不得騙子不咬牙。可是他又知道範老兒說這話也是無意之言,並非專門針對他胡某人。
“……心存公理正義的才是好人,沒有的就不是了?”胡不為在心裏嘀咕說。“我沒對誰起過壞心眼,難道不是個好人?”雖然以前迫於生計,不得不小小的施展一下騙人手段,可是胡不為從不曾興過害人之念。就算在騙錢時,也時時考慮到苦主的承受能力,不讓人破財到傷筋動骨……這樣善良的人,難道不是個好人?
“……其實好人跟壞人,跟好酒劣酒的差別一樣……”老酒鬼意猶未盡,還在大放厥詞,“一壇上好的花雕,就算兌過一點水,但酒的本質仍在,香味不改,醇厚不變,這就是酒中藏有天道真理,相反,一壇粗釀的破酒,淡得跟水一樣,喝下去又酸又澀,這又怎算是好酒?源頭上就不行,哪怕你往裏麵摻雜一兩斤的極品女兒紅,照樣調不出香味來……”範同酉把自己說饞了,喉中酒蟲泛濫,忍不住咽口唾沫,伸手入懷摸出一瓶酒來。
“唉!公理正義……我心裏有麼?”胡不為沒再接話,在心中詢問自己。
顯然沒有。
“心裏沒有公理正義……還騙人錢財……照範老哥的說法,我不是個好人?”這個答案實在太讓人灰心了。胡不為有些懊惱,自己明明是個好人,可是讓範同酉這麼一說,自己已經確鑿無疑,當之無愧的成了個壞人。
偏偏老家夥說得頭頭是道,有理有據。騙子還反駁不得。
好人跟壞人的分別,真的就是這樣麼?胡不為迷茫了。他隱約覺得,範同酉的推論似乎還有模糊之處。好人與壞人,不應該這麼簡單劃分……可是該當怎麼分,他自己也不清楚。
天色漸漸暗了。身後,遠端天際上,灰藍的濃雲慢慢遮沒上來,夕陽已經隻剩下小半片紅顏。再有小半個時辰,該入酉時了。
隱隱約約的聲息,在風裏若有若無。似乎有人在大喊哭叫。範同酉從嘴上拿下了酒瓶,秦蘇也抬起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