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複變(1 / 3)

“炭兒,你在幹什麼?”老婆子在廚房煮粥,問胡炭。

小娃娃正在房前摳泥玩,嘴撅著,兩條鼻涕青龍從鼻子出來,伸縮遊走,隨著他的呼吸不時冒出一兩個透明大泡。“炭兒?”老婆子聽不見回答,側頭張望一下,見他正跪著玩泥,放下了心,道:“炭兒去看看爹,告訴爹要吃飯了。”

“噢。”小童在喉間咕噥應了一聲,看看麵前的泥塊仍舊塑不成小狗模樣,小手撥拉,將那塊不知所謂的破泥三按得稀爛,顛顛跑到草房裏去看胡不為。

胡不為仍是原來樣子。盤膝端坐在床上,兩眼無神。自秦蘇去後,他的衣衫一直便沒能換洗,油光泛泛,已經醃臢得不象話了。老婆子求生計忙,每日隻顧照料他的粥食拉撒,也沒餘裕來替他清潔。

小胡炭跑進來了,趴在床前看他爹。他也不會說話,隻睜大眼睛看著胡不為的臉,滿屋裏一時隻響起胡炭‘呼哧呼哧’的喘氣聲和不時‘波’的鼻涕泡破裂聲響。

一個多月時間,胡炭徹底成了髒孩兒。衣裳沾滿泥草,膝蓋處磨穿了洞。臉上黑的黃的,說不上許多古怪名色,又鼻中兩條粗壯奪命青龍,從臘月到四月裏再無間斷之時,伸縮靈活非常,若讓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到了,怕不真被嚇到。

兩父子在這裏無聊相對,全無言語。一隻小蠕蟲從房梁上垂下絲來,慢悠悠的轉動身子。它落到胡不為的頭發叢裏,又吐白絲,懸下來吊在他眼前搖晃。小胡炭饒有興趣,看那隻蟲兒蕩來蕩去,展動短足,夠上了胡不為的鼻尖。

那隻小蟲不過麵條粗細,都沒指甲蓋長短,它爬在胡不為麵龐上,幾次努力,到底攀附不了油光鋥亮的皮肉,掉落下來,卻正掉在胡苦主的胡須上。

胡不為隻是丟魂,皮上麻癢可還能感覺得到,被那隻蟲兒在他胡須堆裏爬來鑽去,好不難受!身上無法動作,那皮肉便自己顫抖牽動起來。床前的小娃娃看了,睜大眼睛,他看到他爹笑了!

此時老婆子正把稀粥端上,道:“炭兒,幫婆婆拿碗來,咱們吃粥。”

炭兒指著胡不為道:“婆婆,你看爹。”那婆子轉臉去看,正看到胡不為似哭似笑,歪著一邊嘴不住抽動皮肉,倒唬了一跳,問:“咦!你……你醒了?!”

胡不為不答,仍在做著怪狀。片刻,那隻小蟲子卻從胡須中鑽出來,小頭頻動,要尋道路出去。老婆子這才明白緣由,把粥盆放了,上去捏掉,道:“原來是隻小蟲兒,我還道你醒了呢。唉。”

吃飯當口,老婆子問胡炭:“爹爹臉上有蟲子爬,炭兒怎麼不替他摘掉?”

小娃娃哪裏知道回答,嘴裏噙了半口粥,直瞪瞪看著老太太。“蟲子。”他說,“爹臉上有蟲子。”片刻後,吃不下飯了,手裏拿著兩根筷條攪粥玩,嘴裏念著童謠:“蟲兒飛,飛上草,草裏熱,熱燙頭,頭不見,見蝸牛……”嘟嘟囔囔自己學了半天。

老太太沒工夫理他,吃完晚飯又喂胡不為,胡不為早餓了,聞得粥香到嘴邊,張口就含,也不咀嚼,直吞了下去。這一年多來他都這麼吃飯,先前在道上時,秦蘇不知照顧,讓胡不為一口吞了大塊燒獐子肉,險些沒把胡老爺子噎死。虧得他還命硬,翻白眼咽半晌不下去,被秦蘇重又摳出來。

那邊胡炭又念了三四首童謠,零零碎碎,不成章法。這是他跟村中孩子學的,老婆子每日上山伐樹,便把他托付給村人,與一群孩童玩耍。兩個月來著實學會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搗牛糞,吐口水,罵髒話,偷瓜果,許多搗亂盡跟大孩子們學全了。村夫村婦的惡俗潑罵,也讓他學得幾句。

再念下個,老婆子卻聽到:“傻子跛,傻子饞,傻子有張臭皮床。床壞了,看一看,石頭撿成大鵝蛋,鵝蛋大,咂一咂,不酸不甜象冬瓜,傻子肚餓想吃飯,哢嘣咬斷大門扇!”

村裏有個傻子,常被孩子們欺侮。胡炭整日跟他們廝混,便也學會了這些惡毒的咒人之話。小娃娃年紀尚小,不明是非,哪知自己的老子也正是歌謠裏的嘲笑對象?老婆子當下叫住了,問:“炭兒,你跟誰學的歌?”

胡炭道:“跟喜哥兒學的。”

婆子歎口氣,道:“炭兒乖,以後別再念這首歌了,這首歌不好。”胡炭睜眼看她,不明所以。婆子解釋道:“這首歌罵你爹爹,說爹爹傻,吃石頭,炭兒記住了麼?以後千萬不要再念了,讓人笑話。”

********

“三妖護寶陣”顧名思義,便知陣法守護者乃三隻妖怪。

秦蘇心膽欲裂,看見藍光倏忽大盛,書房中忽然便浮動起如蘭似麝的濃香。無數符印顯亮出來。地板,牆壁,房梁,乃至秦蘇身邊的桌子腿上,金黃色的咒符驟然激活,光色流轉,熒熒奪目。秦蘇認得這些刻符,桌腿上一排符字書著:“敕令:九皇聖力鎮惡破邪。”對麵牆壁上,千百金字當中,鮮紅的一豎條:“玄女行風雷天地乾坤守持。”

九皇破邪咒和玄女乾坤咒,正是玉女峰最緊要的三道符咒之其二!

秦蘇魂飛魄散,便是從來沒見過這個陣法運轉,此刻猜也猜想到了它的厲害。

這時陣法已活,偷魂魄之事早成空談,秦蘇隻盼望能夠逃出門去,免被同門發現。便在雜聲湧動的那一瞬間,她從桌下翻滾出來,足下一蹬,身子借力彈起,直向書房外飛衝。此時奮力逃命,她哪還敢留有餘力,快如穿花蝴蝶,眨眼便掠飛丈尋。

門口便在眼前了!秦蘇心中一喜,出得門口,這守護陣法便傷害不到自己。眼見著外房桌椅極快迫眼而來,秦蘇情知正是判死生的時候,空中換氣,卷足弓身,就要翻滾出去。哪知便在這時,空中豁落一聲,虛空裏猛然伸出一條巨大的綠色毛臂,一把攫住了秦蘇的足踝!

完了!秦蘇心中一寒,感覺腳踝處直欲碎裂,百忙間左足連踢,要想脫困。“啪啪啪啪”四響連作一聲,四腳都踢中了,可那隻手臂全無知覺,絕不放脫,一股大力傳上,將秦蘇就直扯了下來。

“嗵!”的一聲,秦蘇摔得眼冒金星,被直摜到裏麵牆根,胸背手足,無處不疼。餘光瞥處,剛看清那條手臂橫地裏攏肘抱來,房上承塵又極快揮下一截巨大的尾骨,銀鞭一般向她當頭劈下。

好快!倏忽勁風撲麵,隻如鐵錘衝擊麵目,饒是秦蘇多年學法,竟然當不起這威壓之勢,口鼻呼吸不繼,額上如被巨靈神劈麵一掌,登時昏了過去。

“要死了。”臨黑前,秦蘇想道,耳中依稀聽見有人叫喊,胸間一股大力飛騰出去。右邊手臂上一陣灼熱。

書房中的一番搏鬥,早驚動了玉華堂中人。

咆哮之聲如同虎嘯山林,震得神壇上燭花搖晃。一幹弟子驚疑不定,俱不知聲從何來。

“有人入山偷盜!”這是雷手紫蓮心中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她立刻停了手中禮拜,喝道:“有人入侵!惠安,你去敲鍾示警!各弟子到關口守住位置,三人一組作散花接力,惠德惠喜惠靜,你們跟我來!”說完,靈氣一振,身上禮袍自動脫結,湧身便向掌門房中飛去。她的三名親傳弟子也跟後去了。正殿中六十餘眾,三三結隊,分赴各處關口等待敵人。

散花接力,是玉女峰為弟子傳下的法術。三名弟子各個拇尾兩指相扣,齊念咒語,靈氣輸入掌中,任一人便得共用三人之力,在防禦強大敵人時極為有效。

此時,整個玉女峰全都聽到了洗心堂附近傳來的震蕩。惠安撞響了警鍾,咣咣的巨聲裏,三兩聲尖銳的咆哮刺破天霄,令聞者無不悚然變色。白嫻坐在自己房中,聽見守護妖的鳴叫,輕輕吐出一口氣,麵上浮起微笑。

雷手紫蓮行動極快,化作一道灰影飛縱,將三名弟子遠遠拋落後麵。玉華堂到掌門房間有百五十丈距離,她十數步跳躍便已跨至。

一進院舍,驚天動地的咆哮之聲便灌入耳中。抬眼看去,院落頂上青氣蒙蒙,那是凝成實質的妖氣,時漲時縮。房上兩處飛簷角的嘯風獸已得靈性,此刻受到妖氣激發,通身發出奪目紅光。

‘嗷!’的又一聲怒嘯響來,守護妖似乎發了性子,雷手紫蓮知道,這三頭妖怪一旦被引動出來,可難能自己回去,若不能將敵人盡數殺滅,他們絕無休止。

可敵人究竟是誰?在三頭巨妖的合力圍捕下竟然能支持這麼久?雷手紫蓮不敢托大,靈氣急湧,瞬間給自己加了護身咒,通身罩上一層白光,掌中凝聚五雷訣昂然邁進門去。

前房癱著一個女弟子,雷手紫蓮沒有理會她,直向隋真鳳書房走去。透過半掩的房門,隱約可見房中的戰鬥。

三頭妖怪正在追趕一樣東西。那物卻不是人,巴掌大小,行動極快,雷手紫蓮眼中隻見一條黃色光線上下翻飛,在窗格梁柱之間穿行。三頭妖怪均不以速度見長,是以竟一時收拾不下它。地上倒著一個黑衣之人,料想正是侵入者,隻是已被守護妖鎮住心神,雷手紫蓮也不再細看。

那黃色之物飛行時發出‘刷刷’的聲響,眼見頂上露出空隙,一個直折,從橫飛轉作上射,要從承塵間隙脫困而出。誰知這正是守護妖設下的局,故意讓出來破綻,見它轉到上空了,一篷紅霧從上噴下,阻住它的衝勢,接著,一條銀色骨尾突然從橫劈殺過來,登時將它掃落在地。

等到惠德惠喜三人追到,三隻守護妖已經消隱回去了,來晚的幾人隻看到一段巨如梁木的銀色骨尾沉入地下,被地板吞沒不見。三人暗暗咋舌,也不知這尾巴前麵連著怎樣的巨物,它又是怎樣在小小的書房裏麵騰挪。守護陣法自玉女峰成派以來便已刻下,有二百多年曆史了。可多年來局勢平靜,絕無外敵入侵,是以眾弟子們都未曾見過開動的陣法是怎生模樣。

雷手紫蓮等風聲都停息了,走到門首,念了解縛咒,在門框上雕著的獸頭裏取出靈骨。守護陣法一時消退,房中閃爍的符字又暗淡下去,牆麵木皮盡恢複本來顏色。

數十年來,這是守護陣法第一次被激發。趕來的眾弟子們都大感新鮮,三三兩兩圍在外麵庭院,竊竊私語,都猜測這個偷入房中的敵人究竟是誰。

雷手紫蓮板著臉,與惠德三人一同走進書房,到那黑衣人麵前站定了。

“咦!師傅,她有我們門派的護身印!”惠靜俯看竊賊,見她右小臂上衣衫破開,露出的皮肉處灼著一圈焦黑色印記,依稀成個蓮花形狀,不由得驚訝叫道。

“嗯。若不是這個護身印,她早就讓守護妖給殺死了。你們把她麵巾摘下,看看到底是誰。”

惠靜依言,將秦蘇麵上的紗巾摘下了。

“秦蘇!”

“是秦蘇師妹!”

三名弟子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失聲驚呼。連雷手紫蓮麵上都是一愕。

“怎麼會是她?!”師徒四個麵麵相覷,全是意外萬分。雷手紫蓮在看到秦蘇倒地的時候已經知道偷入者是內賊了。玉女峰門人手臂上都有一道護身印,專為防這個三妖護寶陣。外人若不請自進,三妖可不會客氣,撕碎了吞下,渣滓都不剩下,哪還會讓她安然臥在地上?

可她怎麼也料想不到裏麵的竟是秦蘇。隋真鳳早就知會過兩個師姊,要扶持秦蘇當下一任掌門,按說來,日後秦蘇當上掌門,這山裏的一切東西她都有權動得拿得,她又怎會急切貪圖東西,幹冒風險進來偷盜呢?

雷手紫蓮百思不得其解,讓弟子把她喚醒了。

秦蘇受了惠喜的靈氣,緩緩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是大師伯正滿麵嚴肅看向自己。

“大……師伯。”她低低叫道,一時神智沒能盡複,也不知大師伯為什麼會出現在自己身邊。待得目光垂落,看見自己身上的黑色夜行衣,才猛跳起來:完了!自己是來偷東西的!哪知偷盜不成,反被大師伯捉住了!

她麵目變的煞白一片。再看到房門外無數探頭探腦的師姊妹們,人人麵露疑色,隻愧恨得直欲吐血亡去。“完了!”秦蘇心中絕望,隻想:“這下子,師傅肯定要知道了!”

“蘇兒!你跟我解釋,你怎麼會在這裏?為什麼穿成這樣?”雷手紫蓮皺眉問道。

“師伯……我……我……”秦蘇麵上紅一陣青一陣,淚水早湧出來了,哪還能說出甚麼子醜寅卯。做賊不成,反而被師伯捉了個正著,她此刻的感覺,真跟被炸雷劈中一般,六神傻掉了三雙。

門外的眾弟子都擠進房裏來,看到秦蘇穿一身黑衣坐倒在地,無不訝然。那名一向與秦蘇交厚的弟子範雪湄滿麵焦急,輕輕叫道:“秦師姊,這是怎麼回事呀?你怎麼會跑到這裏來?”